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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 莪

2018-05-31 16:21江冬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靈堂小叔二叔

江冬

我的心里永遠(yuǎn)裝著你

我的靈魂無時無刻不把你陪伴

你要開心的(地)過好每一天

就像我快樂的(地)揮動油漆工具——鏟刀,斷(鍛)子,滾筒一樣

去涂裝世上的美麗、圣潔與明亮

——《母親》(“手藝人”祝有棠作于張公嶺工地)

祝榮回到老家的時候,奶奶已停靈四夜。家里請來的陰陽先生說她過世的時候是午時,時辰不好,所以得在家里多停幾天——要到后天的巳時,才能下葬。

他們沒有從正對大門的那條路進(jìn)去,而是繞了半圈,走了一條有石拱門的路。石拱門離馬路只有幾十米,前面是成片的池塘,后面則是擠擠挨挨的房屋,兩側(cè)還有石頭砌成的矮墻,所以它像是他們這個村小組的門戶。拱門被喚作“槽門”,已有兩百多年歷史,可容兩三人并排過去。祝榮不知它究竟有什么宗族或宗教方面的意義,只知家里一旦有什么大事,回家第一次進(jìn)門時,就都得從那兒通過。過了拱門,只穿過兩幢相對的房屋,就到了他家(更準(zhǔn)確地說,是他二叔、三叔家)后面——一幢只有正面貼著白色瓷磚、其他幾面刷著灰色混凝土的兩層半磚瓦房。

有幾個人在正門那邊吆喝,氣氛似乎還有些歡快。祝榮倒并不感到驚訝,因為在他自己身上,最初的那種悲傷氣息,也已如一瓶敞開的酒的氣味,隨著時日的流逝而消散殆盡了。但此刻,他不知該擺出一種怎樣的表情來面對即將見到的那些人。微笑,自然是不可以,哀傷呢,又顯得虛偽。所以,他板著臉孔,邁著謹(jǐn)慎的步子(仿佛面臨一場嚴(yán)峻的考驗)沿墻角朝前門那邊走去。

出去迎接他們并買了一卷鞭炮的父親越過他,打算去前坪里放炮。但走到墻角那里,二姑父制止了他。二姑父一如既往地容光煥發(fā)、衣著整潔,腰間系著一個鼓囊囊的棕色皮腰包。他說:“炮等會再放,他們在搭棚子?!?/p>

那個四四方方、大概有七八十個平方的前坪里,好些人在搭雨棚。大的框架已快搭好,只剩下靠近菜園的,也就是用來放炮的這一頭(邊上一根電線桿上貼著張白紙,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幾個黑字:放炮處)。忙活的人里有祝榮的二叔、三叔、小叔,還有大表哥、二表哥,以及幾個他不大熟甚至不認(rèn)識的人。二叔主要負(fù)責(zé)把已經(jīng)砍掉枝杈的竹子扛過來,一個老頭則用一把柴刀將它們剖成長條,其他人便站在桌子或凳子上,將它們插到框架上去,用來支撐大張的彩色塑料雨布。沒有一個總指揮,每個人都在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并不斷地指揮他人。他們這邊,以及對面四爺爺和左側(cè)二爺爺家的前廊上,都站了人在喊叫和指畫。雨一直在下,忽小忽大,坪里的人身上多少都被淋濕了。突然,嘩的一響,雨布某處邊沿上的水因不堪重負(fù)而澆了下來,引發(fā)了一陣驚呼與咒罵。二姑父叉腰站在前廊上,像是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一糟糕場面似的,一臉平靜地說:“前幾天天氣那么好,叫你們搭棚子不搭,現(xiàn)在下起雨就來搭了?!?/p>

靈堂設(shè)在右側(cè)三叔那邊的堂屋里——奶奶就是在那里落氣的。沒人來和祝榮說,但他隱約猜到,還沒放炮,他就不能往那邊去。母親抱著他六個多月的孩子,還有妻子都進(jìn)了旁邊二叔家的堂屋。他也進(jìn)去了一下。里面有一桌人在玩撲克,氣氛熱烈,其中一個是他表弟,另外三個以及一個陪在旁邊的女孩,他都不認(rèn)識,但看他們與表弟的熟絡(luò)程度,估計都是表弟的好友。表弟仰頭對他說了聲“你回來啦”。他點點頭。他們牌打得很大,一次的輸贏就是好幾百。他知道表弟這些年在深圳做一份隱秘的工作,已在深圳買房,又買了兩輛好車,二姑一家都因他而衣食無憂,他打得起這個牌,卻不知同桌的那幾個,是否都像他那樣財大氣粗。他和表弟一向不怎么親近,現(xiàn)在更因經(jīng)濟(jì)的巨大落差,使他在與之接觸時,生出許多猶疑與顧忌。所以他并沒有湊到桌邊去看牌,很快又回到前廊,站在那兒看搭雨棚。

雨棚沒過多久就搭好了,而這時,雨幾乎已經(jīng)停了。父親將他手上那卷鞭炮在雨棚邊的空地上鋪開,同時兩個祝榮不認(rèn)識的人,也開始迅速往那兒搬鞭炮和花炮。他們一開始還老老實實地把炮一卷卷鋪開,后來干脆就站在前廊上往坪里拋撒。仿佛一條條紅蛇從他們手中飛出,有一條還掛在了半空中的電線上。立刻有人喊叫,說不能把電線炸壞了,拋的人便跑過去,跳起來將它扯下?;ㄅ跀[成一線,鞭炮縱橫交錯。祝榮正震驚為何要放這么多,旁邊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幾個外孫買了一萬塊錢的炮?!?/p>

兩個放炮的人各據(jù)一頭,開始點炮。銀光乍現(xiàn),炮屑飛濺。噼噼啪啪的聲音愈來愈急促,還夾雜著花炮的砰砰巨響。腳下的地面似乎在急劇地抖動,而人的五臟似乎也在隨之震蕩。一團(tuán)團(tuán)灰色的煙霧騰空擴散,攜帶著濃烈的硫磺味兒四處游竄。這時候,不光耳朵聽不見(除了嗡嗡聲),眼睛看不見,似乎整個心神都被震離了原地。祝榮感到有一只手正推著他往靈堂那邊去。一進(jìn)那屋內(nèi),他頓時覺得像是脫掉了一層重壓在身上的盔甲,眼耳也都恢復(fù)了正常。棺木擺在左側(cè),前面的一張椅子上擺放著奶奶的遺像。大姑媽和二姑媽正扶著棺木用拉長了的哭腔唱著:“我的娘哎,我的娘啊……你的孫子回來了哎……”兩個姑媽的喉嚨都已嘶啞,加之鞭炮聲的掩蓋,那聲音對他只有隱約的觸動,但她們悲戚的面容,以及二姑媽手上那塊不斷用來擦拭眼淚的白手絹,很快就刺酸了他的淚腺。他一動不動、淚眼模糊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人拉扯了一下他的手臂,并朝他呼喝:“快磕頭?!彼沤┯驳毓虻竭z像前的一塊臟枕頭上,手撐地,腰往下彎,但只彎到一個不大的弧度,就馬上豎了起來?!翱娜齻€?!甭牭侥峭粋€聲音喊,他便又迅速微微地弓了兩下。當(dāng)他站起來時,眼里已沒有淚水,頭腦也再清醒不過。他意識到了那個一直在旁邊提醒他的人,是一位堂叔,并且也看清了剛才一直朝向他伏跪在棺木旁的那兩個人,一個是二叔,一個是小叔。

母親在他之后磕頭。不久前還向每一個熟人含笑展示懷中孫兒的母親,此時臉上的表情,已與兩位姑媽如出一轍,并且淚水縱橫。她磕完三個頭后,身子便伏在了枕頭上,哭泣的聲音越發(fā)響亮,還喊著與姑媽們一樣的內(nèi)容。大姑媽過來扶起她,她則手搭大姑媽的肩頭繼續(xù)哀哭。祝榮在一旁平靜地看著,直到突然想到妻子和兒子。他們沒有過來,而鞭炮聲一直在響。他忙去了二叔那邊(他看到那兩個人仍在拋撒鞭炮)。堂屋里沒有,便上了二樓。在一個房間里,妻子正將兒子的一只耳朵緊貼在自己懷里,另一只耳朵則用手捂著。但兒子還是在拼命號哭,嘴巴大張,眼睛緊閉。妻子一見他,便怒目而視,仿佛這都是他的過錯。他也仿佛接受了妻子的指控,垂頭將他們一同摟抱起來。

等炮放完,祝榮才和親人們一一打過招呼。爺爺還住在三叔堂屋邊的耳房里。祝榮進(jìn)去時,他正躺在床上。祝榮以為他睡著了,正要出來,爺爺卻嗚了一聲。祝榮喊了聲,他便問:是榮仔啊?聲音虛弱而疲憊。祝榮以為他身上哪里正疼痛,想要問一問,卻又害怕確實如此。最后他只是問爺爺腦血栓的毛病好點沒有,爺爺則說還是現(xiàn)樣子,并且補充說,醫(yī)師們都說是年紀(jì)大了,好不了了的。聞著從爺爺床上散發(fā)出的一股濃重的仿佛什么東西發(fā)了潮的“老人味”,祝榮沒有再說什么。見爺爺也再沒有別的動靜,他便悄悄地退了出來,心里有種仿佛將爺爺拋棄了的感覺。

三叔在用一把竹帚打掃棚子里的炮渣,再將它們往“放炮處”推。他兩頰深凹,鎖骨棱突,上身只穿一件黑色緊身保暖內(nèi)衣,扎進(jìn)褲腰里,顯得比祝榮春節(jié)期間(一個月前)見他時更為精瘦。曾經(jīng)他也跟大多數(shù)中年人一樣,發(fā)了福,但因幾年前工地上的一次事故,花了不少錢,還四處借貸,眼見著就日益消瘦下來,據(jù)說還經(jīng)常親自在工地上干活。三叔沒掃幾下,站在前廊上的小叔就朝他喊:“你掃那個有么子用?反正還要放炮的?!比搴吡艘宦暎骸班牛瑳]用。”一個表叔接話道:“祝有義是不打牌就手癢呢。你要想打牌還怕沒人和你打啊?”三叔則回道:“幾天幾夜都沒睡覺了,還打牌!”

大多時候,祝榮都坐在雨棚里面,那兒擺了十幾張方桌。這天接下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做,除了偶爾來了客,別人在跪拜的時候,他們做兒孫的需要跪拜回禮,而幾個女兒、媳婦,則負(fù)責(zé)哭靈——都只要有一兩個在場就行。上祭是在明晚,所以這天來的客人還不多。而至于其他事情,都有專人打理。按他們這里的風(fēng)俗,葬禮的各項事宜,都是交給外人來操辦,只有少數(shù)幾個事項需要家里人負(fù)責(zé),比如“出納”是二姑父,“采購”是小姑父和三嬸,“保管”則是二嬸,還有三位“都管”中,其中之一就是曾提醒過祝榮的那位堂叔。

雨棚里幾乎每桌都坐了人,有親人,有幫忙的,也有湊熱鬧的。有正在那里做事的——在裝有檀香的黃色冥包上寫上“謹(jǐn)具冥包一大個上奉”之類,有忙里偷閑在那里歇氣的,更有只是坐在那里聊天的。但幾乎每個人的嘴都沒閑著。祝榮一會坐在這里,一會坐在那里,倒不是刻意想聽點什么,僅僅是因為無聊,在任何一個地方都難以久坐。在別人的談話中, 他知道了之前那場炮就是為他而放的。他是長孫,又是第一個回來的孫子——幾個堂弟得明天才回來,于是他就代表著他們這一代。

因為雨棚搭得不規(guī)范,不是中間高、四面低,那些搭雨棚的人,又開始用一些木棍釘成支架,將中間的雨布撐高一點。雨時斷時續(xù),外面的,以及從雨布四面滑下來的雨水,無處可流,有的便往雨棚下面漫去。三叔在里面挖了幾條小溝。小叔則試圖用磚頭將水擋住,卻明顯地失敗了。他還喊著要人去弄些煤渣來,撒在已經(jīng)浸濕了的地方,卻始終沒人搭理。最后三嬸回了他一句:這樣煤渣子都會粘到鞋底下去,鞋子會好重,路都走不了,一個老頭也在旁邊附和。小叔這才放棄了這一主張。后來,三叔又開始拉電線,在棚子的兩個對角分別綁了個一千瓦的碘鎢燈。吃過晚飯,靠近那兩盞燈的桌子,就分別開了一桌牌。一桌是字牌,打的人都是上了年紀(jì)的。另一桌打撲克,是時下流行的“跑得快”,打的人雖只有三個,但圍觀的人里外好幾層。三叔把那兩盞燈開了后,便也開始喊祝榮的大表哥及表弟去打字牌。三叔和表弟都習(xí)慣了打大牌,整個家里,只有大表哥勉強可以奉陪。也許是記得自己說過幾天沒睡覺了不打牌的話,三叔嘴里還不斷嘟囔著:不打下子牌,人站著都要睡著了。

三四十個人分布在雨棚里。周邊的那些親戚或鄰居,似乎每家都有代表在這兒。他們過來不是為了表示哀悼或幫忙,而僅僅是把這兒視為一個可以打發(fā)時間的臨時活動中心——或許正因為它不會一直存在,所以很多人遲遲不愿離開。

雨一直時斷時續(xù)。祝榮隔一會就去靈堂里烤烤火。那兒擺著一張桌子,下面有一個小煤爐。母親、二姑媽,以及幾個他不大熟的老人圍坐在旁邊。而大姑媽他們估計已經(jīng)睡覺去了。今晚只有他和母親會一直留下來守靈。下午的時候,大姑媽和二姑媽就先后跟他們說了——他們所有人已連守了幾夜,今晚得睡一覺。所以吃過晚飯后,祝榮就把妻子和兒子送到他們自己屋子那邊去了。那兒離這里只有幾百米,挨著他外公家。

小叔也不時到靈堂里來,在桌上的果盤里抓一把瓜子后,就又出去了。但他幾乎不到雨棚下面去,只是有一陣,他試圖把打牌的人叫到靈堂里去。“到里面去打啰,去多陪陪她啰。”他一遍遍地喊著,見都沒動靜,就又從二叔那邊搬了張桌子以及一個小煤爐過去。接著他便只去請那幾個打字牌的老人?!叭?,去啰,里面還可以烤火?!彼麄兘K于被說動了,于是轉(zhuǎn)移到了靈堂里。

小叔在前廊上嗑瓜子,吸煙,來來回回地走。下午的時候,他身上一直只穿一件黑色的長袖T恤(祝榮還問過他不怕冷嗎,他則說他現(xiàn)在身體好得很),這時已披上一件黑色西裝。他的頭發(fā)接近齊肩,濃密而蓬松,仿佛一頁門簾朝兩邊均勻分開。他時常會突然停下腳步——兩手叉腰,頭高昂,仿佛一位指點江山的偉人——隨后猛地把兩臂一展,還大喝一聲?;蛘咚麜谧邉又型蝗话蜒还?,然后雙手快速而凌亂地打出幾拳。有次他還在前廊盡頭的一面大鼓上猛捶了一下。但幾乎沒有人去注意他,似乎大家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祝榮本還有些疑惑,直到有次小叔在吼完之后,像是在對什么人大聲地說:“深呼吸一下,讓氣往背沖,只要經(jīng)脈一通,就可以頂兩天的睡眠?!?/p>

“你去睡會覺啊?!?有次他又進(jìn)來抓瓜子,二姑媽對他說。

“那也要睡得著啊?!?/p>

“吃那么多瓜子吃那么多煙,你也不怕上火?”

“我還怕上火!”

祝榮聽出來,小叔不是想說自己身體好不怕上火,而是有無視自己的身體或者將之視為一灘爛泥的味道,并且也不乏表現(xiàn)一下作為老小的任性以及想博人關(guān)懷或同情的意味——他的其他一些行為,似乎也都在向人暗示這一點:你們都來看看我吧,我身上出了狀況。祝榮多少感覺到了小叔的表演成分,并且猜想他的目的就是用自己種種有點怪異的舉動(這些以前是沒有過的),去解釋或者說匹配他那幾乎不可理喻(也幾乎不可原諒)的行為:六年都沒有回過家,對父母不管不顧。

小叔身上的狀況,在祝榮的父母口中,無非就是他賺不了以前那么多錢了——這些年他都沒再做包工頭,而是自己做工。而這種情況,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可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們該盡的義務(wù)也都盡到了。這話雖然不假,卻有著明顯的自我表旌的意圖。而用小叔自己的話來說——主要是通過小嬸之口傳到大家耳中,他最主要的狀況,就是得了神經(jīng)衰弱,每晚都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床』瞬簧馘X,藥一直在吃,而且醫(yī)生給他的建議是一定要靜養(yǎng),不能再多想事情多操心。這幾年祝榮在城里也見過小叔幾次,除了覺得他變得邋遢了一些,似乎并沒有太多異常。因而祝榮一直覺得小叔不過是被現(xiàn)實打回了原形——他本來就不是做包工頭的料,最起碼一點,他總是拿不到工錢。有次祝榮去看小叔,小嬸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個賬本,里面記錄了一條條欠款。小嬸逐一地念給祝榮聽,數(shù)目加起來有幾十萬。祝榮知道,這很大程度上是因小叔的包工方式造成的:他沒有固定的大老板,而是到處攬活,且每次都是以極低的價格包下來,又作出很多承諾(他認(rèn)為不這樣就拿不到活),而到活干完了檢驗的時候,對方總會挑出各種毛病來,從而削減乃至拒付工錢。但小嬸認(rèn)為,錢就是應(yīng)該一分不少地拿回來,因為他們也要付別人工錢,且從來都是“一分都少不了”,而錢要不回來,自然都是小叔的責(zé)任。

直到半夜時分,人才開始慢慢散去。后來,雨棚下面以及靈堂里都變得空蕩蕩的。兩個碘鎢燈依然照著,但此時的光線似乎顯得格外慘白,而藏在暗處的事物似乎也顯得格外的多起來。雨已經(jīng)停了好一陣子,四周卻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寧靜,總有些說不出緣由也不知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聲音——祝榮此時異常的清醒,腦海里不可遏止地涌現(xiàn)出種種畫面來:一扇沒有被關(guān)緊的窗戶在吱吱地?fù)u晃;一片被雨水澆透了的水田正咕咕咕地冒著氣泡;一團(tuán)幾乎覆蓋了大半個天空的烏云正沉重地喘息著朝他們頭頂爬過來……

不久前被油膩的抹布擦拭過的暗紅油漆桌面能照出人的影子來。祝榮和母親相對而坐。母親的頭側(cè)向神龕那邊(那上面蒙著一塊有花葉圖案的嫩黃色桌布),長時間一動不動。她一頭濃密而粗糙的短發(fā)仿佛一個特寫鏡頭般呈現(xiàn)在祝榮面前,因而他能輕易看清那里面所夾雜的絲絲白發(fā),如同稻田里的稗子,讓人有清除的沖動。但祝榮幾乎不敢細(xì)看,就如同他一直不敢細(xì)看棺木前奶奶的那張遺像。他起身朝外面走去。母親問他去哪里,他說去上廁所。

其實靈堂上面的二樓就有廁所,但他還是往老屋那邊走去。過了前廊,是新屋與老木屋之間的一條過道。走完過道,再貼著老屋一直走到盡頭,才到達(dá)廁所那里。一路上都有燈照著,但光線昏暗,而且好一段露天的地方盡是泥濘。此時的老房子看上去與白天不同,懸掛在墻板上的幾個橘黃燈泡,曝顯出了它的一個個細(xì)部:漆黑而滿是裂痕的木板,歪斜的房梁,滿是灰塵與蛛網(wǎng)的窗戶,墻基邊一個個坑洼……這是祝榮生活過十來年的地方,而現(xiàn)在里面除了廚房,其他地方幾乎都已被廢棄——只有小叔一家回來,才會有人住進(jìn)去。

廁所那兒散發(fā)著濃烈的臭味,而且那廁所的門已經(jīng)脫落,如果要進(jìn)去,就得把那扇門搬開,但想到那上面不知留下了多少人的手印,而那些手自然都不會怎么干凈,祝榮便又掉頭走了回去。

再坐到桌子邊,祝榮看了下手機,才零點三十五分。他開始想這個夜晚該如何打發(fā)。他手機上有幾本電子書,但手機只剩下百分之十幾的電了,充電器又不在身邊——他問了母親,她的充電器也沒帶來。至于去那些有人睡覺的房間里找,自然不大合適。他甚至想過回自己家那邊去取,卻又想到最好還是不要離開。奶奶就躺在與他咫尺之隔的地方,而他似乎一直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就如同這么多年以來,他心目中的奶奶似乎一直都只是一個空洞洞的稱呼(她患老年癡呆多年,近兩三年又全身癱瘓,且不再和人交流),這多少使他感到愧疚和不安。她在家里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即使是又想到了這一點,他也依然沒有生出多少留戀與悲傷。他能感覺到的,僅僅只是那偶爾冒出頭來的一點點的愧疚與不安。

靈堂兩側(cè)的墻壁上貼著一副相對的挽聯(lián)。祝榮身后的是“有藥難醫(yī)慈母病”,正面則是“無藥能解兒女悲”。橫聯(lián)貼在了神龕頂上:鮮萎北堂。那個“北”寫得更像個“兆”字,所以祝榮一直在心里把它念成“兆”。棺木架在兩條長凳上,前端下方擺放著一個白瓷碟,里面有香油和燃著的燈芯;另外還有一只盛了米而又落滿了香灰的菜碗,里面插著一炷正燃著的檀香。守靈的人要做的,就是確保那“長明燈”不熄,檀香快燒完了就換。沒什么可做,祝榮的目光便一遍遍地在靈堂里打轉(zhuǎn)。前面的幾炷香都是他換的,并且他還往那瓷碟里添了次香油。

小叔不知何時無聲地進(jìn)來了。祝榮看到他時,他已坐在了靠近門口的椅子上。他身子微微前弓,眼睛垂向地面,右腿不停地抖動,右手手指則在大腿上隨著那抖動的節(jié)奏輕輕拍打。他給人的感覺,似乎是隨時都會拍腿而起,然后宣布一個艱難的決定。

“你不睡覺???”

母親問他。

“睡不著?!?/p>

“你坐到這邊來烤火啊?!?/p>

“我現(xiàn)在身上熱得很。”

小叔還是不久前的那身穿著。他現(xiàn)在幾乎算得上健壯,身上的衣服也都顯得合身而干凈,比祝榮前幾次見到時的狀況似乎都要好。不過他的手指明顯變得粗糙了,指甲光禿禿的,指縫及周邊還有些難以被洗掉的白油漆。他的臉也有了些變化,不僅更黑,而且像是被打磨過了一般,輪廓平板,線條冷硬。

小叔抽起煙來——他的腿依然抖個不停。他每吸一口煙,都將煙子重重地呼出,然后還咳嗽兩聲——仿佛有話被卡在了喉嚨里,他正在努力地疏通。果然,沒過多久,靈堂里就回蕩起小叔那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我還以為她會一直等我回來……呵呵……我本來想她還沒有見到我,她就不會走……所以,為什么我不回來……呵呵……我是想要她再多活幾年……”

小叔臉上掛著微笑,眼睛半瞇,仿佛是從自己的話里獲得了極大的安慰與滿足。祝榮盯了他一眼,幾乎想立刻反駁,但終于還是把沖動壓制住了。他掃了下母親,只見她一臉的平靜。

“滿叔,你睡不著覺,還抽煙啊?” 祝榮感到了自己聲音里的嘲弄意味。

小叔將煙斜舉在半空,好一陣沒動,隨后大概是想到了一個很好的回答,又微笑起來:“我也曉得,神經(jīng)衰弱的人煙是要少抽,可是有時候?qū)嵲谑翘珶灹耍楦鶡熅涂梢苑潘梢幌??!?/p>

像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煩悶,他將煙深深地嘬了一口。

煙一直吸到盡頭,小叔才猛地把煙蒂往門外一甩,隨即重重地頓了下腳,站了起來,然后走到門口的前廊上,手背在身后,朝著外面發(fā)出了幾下巨大的“嗬嗬”。祝榮幾乎是懷著期待,想看小叔接下來會做出什么動作。然而他很快就消失了,就像一滴融入了黑夜的墨水,不知去了哪里。

但沒過多久,小叔就又出現(xiàn)了。他又是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又是晃腿、吸煙。不過這一次,他除了去前廊上踱步、打拳,很長時間都沒再離開靈堂。他好幾次都像是不經(jīng)意地念叨:“陪不了她好久了呢?!弊s覺得,小叔是想讓他們知道,他心里時刻都掛念著那盡管已躺在了棺木里的母親。而祝榮幾乎每次都會在心底回道:“奶奶活著的時候怎么就沒見你這么掛念呢?”

身體越來越困倦,祝榮不時地會在桌上趴一趴,而換香和添油的事,都是母親在盯著了。期間,他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地聽著小叔與母親的談話。主要是小叔在說。他說自己這幾年如何在調(diào)理身體,自己翻醫(yī)書,自己給自己配藥;他本打算調(diào)養(yǎng)好了再回家;他找到一種很好的調(diào)養(yǎng)方式,就是寫詩,隨時隨地都寫,看過的人都說寫得非常好,下次要打印出來給大家看看……睡在旁邊耳房里的爺爺有一陣醒來了,隔一會兒就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祝榮見母親和小叔都表情如常,以為他們都不想搭理,便忍不住朝那邊問道:爺爺你怎么了?爺爺沒有回答,小叔則對他說:“你莫管啰,他也傷心的不?!痹谧s眼見和聽說的情形里,爺爺似乎早已沒把奶奶放在心上,所以他壓根就沒有想過,爺爺是在為奶奶的離去而傷心。后來爺爺不嘆氣了,又問小叔老屋那邊的燈是不是都關(guān)了,昨晚就開了一個晚上,浪費電。小叔立刻說燈都是關(guān)了的。但沒過多久,他又低聲說燈就是應(yīng)該要都打開,“她回來了好到處看一看?!?/p>

祝榮趴在桌上徹底地睡熟了。醒過來時,頭腦里一片空白。靈堂里昏黃的光線、濃郁的檀香味以及小叔在屋子里踱步的聲音一點點地將他拉回了現(xiàn)實。為了清醒一點,他甩了甩頭。雖然想到最好是站起來走一走,卻又遲遲沒有動彈。

“你回去睡會吧?!?坐在對面的母親,看不出絲毫困倦。

他下意識地回說不用,覺得應(yīng)該堅持到底??戳讼率謾C,已經(jīng)快五點了。

“你去睡嘛。你守在這里也沒什么事?!?/p>

小叔邊走邊不時地甩一下腿或扭一下脖子。

“我睡一下就好多了?!?/p>

“明晚要上祭,一夜又沒得睡的?!?/p>

小叔又坐回了椅子上。

“榮仔你平時都沒熬過夜吧?”

“他哪里熬過。”母親代祝榮回答。

“我在他這個年紀(jì)的時候睡眠就不行了。一開始的時候痛苦得要命,現(xiàn)在睡得更少了,反而沒那么痛苦了。就是要什么都不去想,什么睡不著,什么痛苦,通通都不要去想,就當(dāng)自己是個機器人一樣——我干活的時候也是這樣。有時候累得受不了了,還得接著干,那就只能不把自己當(dāng)個人看……這些年碰到這么多的事,我不是這么想的話,哪還有命在這里?”

小叔又是一臉的笑意,讓人覺得他只是在說另一個人的事情。

“最痛苦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以后的事情也不要去想。把現(xiàn)在過好就可以了?!?/p>

小叔笑得輕松而愜意。祝榮突然意識到一個最真實的小叔正呈現(xiàn)在自己面前:孩子般的稚氣與自私。不是現(xiàn)實將他逼成了一個孩子,而是他根本從來就沒有長大過:復(fù)讀了好幾屆,直到二十二歲;為了圓自己一個大學(xué)夢,最后讀了一個只需交錢就能上的學(xué)校;工地活很多的時候,他說想休息休息,玩了半年老虎機,把積蓄輸個精光……他的性格決定了他不會過多地考慮家中牽掛他的母親以及為他分擔(dān)了責(zé)任的那些人;他只是念念不忘他個人的痛苦——然而祝榮立刻感到自己其實也從來沒有設(shè)身處地地為小叔著想過,就如同他從來都沒有去想象過長期臥床的奶奶的痛苦——即使是好幾次眼見她在有人與之交談時淌下了眼淚,他也只是刻意地選擇忽視并很快遺忘。他想也許是因為長期不在一起,他們已成為他生活里的邊緣人;又也許,從根本上說,他和小叔一樣的自私——很快,母親的一席話又加深了他的這一感覺。

母親仍在和小叔聊著熬夜這一話題。母親說:“你曉得的,那時候祝有余身體不好,在家里沒做事,還要吃藥,榮仔又要讀書,靠我一個人在廠里打工。那時候工錢一個月才幾百塊,加班的話就多一點。為了多賺點錢,我差不多夜夜加班,經(jīng)常是加到十二點,到了第二天七點就又要上班……”

這是祝榮大學(xué)時候的事情。那時候,他像周邊的所有人一樣,買手機、買電腦、談戀愛……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身在遠(yuǎn)方的母親在經(jīng)歷怎樣的痛苦。

天逐漸亮起來了。母親又要祝榮回去睡一會兒。這次他沒有再拒絕。他走到了外面,世界依然寧靜。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塊鏡子的反面。路面、房屋、樹木,甚至是遠(yuǎn)處的山脈,都顯得濕漉漉的,反射著鐵青色的微光??諝饫飶浡跎萑~的清香。祝榮忍不住像小叔那樣做了幾個擴胸運動。到了家里,妻子和兒子都還沒有醒來。他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被子,很長時間都沒有睡著。

十點多的時候,祝榮被妻子叫醒,說是大姑媽來叫他了,隨即三叔的電話也打來了。匆匆趕過去,祝榮才發(fā)現(xiàn)靈堂里徹底變了樣。道士已在里面做法——都是中年人,除了一個穿著道袍,在靈堂正中一邊搖鈴,一邊轉(zhuǎn)圈、唱念,其他人的衣著、發(fā)式和普通人并無兩樣,靈堂兩側(cè)各坐兩個,一個在打鈸,離他一兩米遠(yuǎn)的那個在敲鑼(他年紀(jì)最大,估計已近六十)。在他們斜對面,一個人偶爾吹一下笛子,他旁邊坐在最里側(cè)樓梯口的那個卻什么也沒做,正抱著雙手歪頭打瞌睡。神龕上掛著三幅道教天尊的畫像,兩側(cè)的墻壁上則掛著十殿閻王的審判圖。神龕下方擺了一架用來做寶臺的風(fēng)車,正面貼有八仙畫像,兩側(cè)插著靈幡。靈堂正中還有兩張拼在一起的桌子作為法案,上面有用碗碟盛著的臘肉、齋粑、豆腐、蘋果等祭品以及海螺、朝板、令牌、木魚等法器。所有的家人都穿上了灰色的麻衣或白色的孝衣,并扎了白布頭巾。二嬸遞給祝榮一件孝衣,又給他把頭巾扎上。后來,又有人給了他一條草繩,好把沒有扣子的孝衣捆上。

接下來,幾乎是一整天,祝榮都待在靈堂里,同父親及三個叔叔一道,在此起彼伏的樂器聲與唱經(jīng)聲里,隨同道士的種種動作,或作揖,或跪拜。不時還有客人到來,鞭炮聲一響,就又是跪拜。祝榮感到身體越來越難以承受,站的時間一長,就渴望能跪拜一下,而跪拜的時間一長,又渴望能夠站起來。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小嬸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五個在城里上學(xué)的堂弟、堂妹(最大的那個堂弟即將高考,沒有回來)。他們一一來到棺前跪拜。小嬸在跪拜之前,就已滿臉淚水,磕完頭后,就和哭靈的大姑媽、二姑媽站在了一起,雖然并不大喊唱,卻不時地用紙巾擦著眼淚。

幾個堂弟、堂妹都跪拜過了,小叔便要他的三個兒女都留在靈堂里,大人做什么,他們就跟著做什么。靈堂正中已經(jīng)站不下人,他們?nèi)齻€就被安排在了門口。十五歲的大女兒始終面帶戚容,盡管她應(yīng)該并沒有多少關(guān)于奶奶的記憶。十二歲的二女兒以及十歲的兒子則不時緊張地看一眼他們的父親,似乎老是擔(dān)心自己做錯或漏做了什么。

晚餐是四點半開始。因為晚上要上祭的人幾乎都來了,雨棚里(盡管并沒有下雨,雨棚還是沒有被拆掉)的桌子都已坐滿,另外二叔以及二爺爺家的堂屋里也都擺滿了桌子。妻子抱著兒子過來了,外公也來了,祝榮和他們坐在一起吃飯。正吃著,突然聽到幾張桌子外的小叔像是在和什么人爭吵。祝榮起身一看,只見小叔端著飯碗站在桌邊,一邊嚷著什么一邊用筷子指指點點。原來是他正在訓(xùn)斥大女兒——她筆直地坐著,雙手放在腿上,兩行眼淚安靜地從臉上滾落。周邊的人都只是看著。直到二姑媽從另一張桌子走過去,對小叔說了幾句,小叔才一臉怒容地走開了。

晚餐之后,雨棚里及屋子里都擠滿了人,四處都鬧哄哄的。祝榮坐在雨棚的一個角落里,愜意地感到自己似乎是被遺忘了。聽到一些消息,說是上祭還要一陣子;兒子、媳婦上第一堂祭,做孫子的則是最后一堂,大概是第十堂,至少得十二點以后去了。祝榮便想找個地方先躺一躺。然而靈堂里的法事又開始了。祝榮進(jìn)去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小叔他們一家子。他以為是晚上可以隨意一點,便離開靈堂,去了二叔家樓上找休息的地方。

樓上的大廳里亮著昏黃的燈光。二姑父正在茶幾上算這一天的賬目,大表哥和表弟分別躺在旁邊的沙發(fā)上。祝榮走過去,坐在了大表哥腳邊。將褲腰上的鑰匙串摘下放到茶幾上后,他便盡量地把身子往空余的地方攤開,最后成了一個斜躺的姿勢。其他三人都在說話,只有祝榮始終閉著酸澀的眼睛,一言不發(fā)。

“榮仔你怎么這么困啊,你也就守了一個晚上不?!贝蟊砀鐟?yīng)該是看到了祝榮那一臉想睡而不能的表情。

“昨晚一個晚上沒睡,今天又在靈堂里跪了一天,那肯定困不。”表弟代祝榮回道。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這次羅仔哥哥怎么沒回來?”祝榮覺得也應(yīng)該說點什么,想到了表弟的哥哥。

“他走不開呢,事情太多了?!?/p>

“深圳也還是太遠(yuǎn)了。你開車回來要多久?”

“我那天吃了晚飯就出發(fā),整整開了一個晚上才到這邊?!?/p>

“要這么久?路上應(yīng)該休息了吧?”

“也就稍微休息了一下。”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直到有人在下面呼喊,要他們所有人都下去。

是一種法事需要家里人全部參與,據(jù)說是要隨同道士去土地廟那邊。靈堂里的道士們遲遲沒有出發(fā),祝榮便又坐在了雨棚里。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那兩個碘鎢燈熾烈地照著,四周仿佛云霧蒸騰。而此時那鏗鏗嚓嚓的鑼鈸聲,則像是一種永無止境的囈語。一切都令祝榮感到厭倦而暈眩。他感到自己就像是陷進(jìn)了泥潭,而身體早已綿軟酸痛,因而絲毫不想動彈。所以當(dāng)看著道士引領(lǐng)著大家往屋后走去,一些穿麻衣或孝衣的人手上拿著各種物什,他也懶得再跟上去。

從土地廟那邊轉(zhuǎn)回來后,道士們又接著在靈堂里做法事。上祭的事情還是沒有消息。祝榮只偶爾去靈堂里轉(zhuǎn)一下,便又回到雨棚里坐著。只有小叔一家人仍在靈堂里面?,F(xiàn)在祝榮只要往那邊瞟上一眼,就仿佛看到小叔正如一位嚴(yán)格的體操教練一樣,率領(lǐng)著三個孩子一絲不茍地完成每一個動作;小嬸則似乎是要將前幾天沒有流下的眼淚全部貢獻(xiàn)出來。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議論起上祭的事情來。原來祭堂是安排在二叔那邊的堂屋里。有人說兒子、媳婦那堂祭時間是最久的。又有人說跪的時間很長,得看主持的人想不想把人扶起來——但這說的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漸漸地,祝榮便知道了上祭的時候似乎有一道程序,他們的方言發(fā)音類似于“拉雙”。這段時間他都是和表弟坐在一起,而表弟顯然很懂“拉雙”是怎么回事,還對祝榮說:“你們做孫子的也要‘拉很久才給扶起來。去年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們孫子就和我爸他們一樣,也是最后才扶起來的。”旁邊有人則說:“‘拉的多的褲子都要磨破去。有的地方是地上還要撒些谷子的?!绷硪粋€人馬上接話道:“撒谷子算什么?有的還撒些石子?!萌讼ドw都要磨出血!不過那是特意用來懲罰不孝順的人的?!弊s沒想到晚上還有這么一道難關(guān),不禁感到一陣心悸。但時間還有那么久,他漸漸也就丟開去了。

終于開始上祭了。祝榮的父母叔嬸他們都去了祭堂里——祝榮想也會輪到自己,便沒有過去觀看。靈堂里的法事還是沒有停。祝榮又想去躺會了,便跟表弟說他去睡會,等快輪到他的時候就去叫一下他。表弟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還說放心去睡就是,時間還早得很。

祝榮這次去了三叔家樓上??蛷d里的小燈都亮著,兩張沙發(fā)上都已躺了人,是小姑的女兒和女婿。他扭開了次臥的門,一眼就看到床上也已躺了好幾個人。然后他打開了三叔三嬸睡的主臥,里面沒人,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想了想,覺得睡在里面不妥,他便把門拉上,又去了次臥那邊。

床上躺著的是兩個堂弟,二叔、三叔家的各一個,都已睡著了,沒有脫衣服,也沒有蓋被子。另外還有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是小姑的外孫,正趴在那里玩手機上的游戲。嘈雜的游戲聲音令祝榮感到焦躁,于是他決定把男孩趕到別處去。

“你的手機是哪里來的?”祝榮沉著臉問他。

“是我舅舅給我的?!?/p>

男孩大聲說道,頭都沒抬。

“你爸媽準(zhǔn)你玩游戲的嗎?”

男孩扭頭瞪了他一眼。

“快把手機還給你舅舅去,不然我告訴你爸爸媽媽,說你偷偷玩游戲。我曉得他們就在外面。”

男孩含糊地嘟囔了幾聲,將手機狠狠點了幾下拋到一邊,然后順勢撲在床上,假裝要睡覺似的閉上了眼睛。

祝榮想只要他不再發(fā)出聲音來就行,便也爬到床上去,鞋子沒脫,腳懸在外面。靈堂里的樂器聲還是持續(xù)地在空氣里震顫,整間屋子似乎都在因之而晃動。祝榮側(cè)身躺著,手臂遮住眼睛(房間里的燈開著)的同時也擋住耳朵。沒過多久,他就感到自己仿如一艘搖晃的小船正駛往寧靜的深淵。盡管后來聽到身邊又響起了那手機游戲的聲音,但他還是感到自己正乘風(fēng)破浪,一往無前。

祝榮是被小姑的兒子叫醒的——也就是那小男孩的舅舅。小男孩已不在床上,而兩個堂弟依然熟睡著,祝榮估計他們是昨晚玩游戲玩得太累了——父母不在身邊,第二天又不用上課,他們多半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還只是到了十一點半吃夜飯的時間。祝榮的確感到餓了。吃過飯,困意又源源不斷地襲來,而離上祭不知還有多久——連表弟他們都還沒有輪到,他們是倒數(shù)第三堂。這時除了在廚房里做事的人,其他人似乎都待在雨棚里。每條凳子上都坐了人。有幾個明顯的小圈子,道士們是一個,銅管樂隊是一個(他們是下午來的,統(tǒng)一穿著類似白色軍裝的制服),不同疏近的親戚又是幾個,而祝榮他們自家的人也在一起。小姑媽正趴在桌子上休息——都說她是最辛苦的一個,這些天廚房里的事都是她在盯著。小嬸和三個孩子也在桌邊,只是小叔不知去了哪里。

不知是如何發(fā)展起來的,祝榮意識到的時候,小嬸已與二叔爭執(zhí)了起來。

“做人啊,要講良心的呢?!倍迤^盯著桌面,小聲地嘀咕,似乎只是在說給自己聽。他的雙腳踩在桌杠上,大腿貼著肚皮,矮胖的身子仿佛一個圓球。

“哪個不講良心了?要講有人不講良心,也是你那樣的老弟。那哪里是個人!屋里的老婆子女他什么時候管過?一年到頭沒給過我?guī)追皱X,一回到屋里就只曉得罵人……”小嬸越說越激動,兩手還不斷地?fù)]舞,仿佛正在指揮一個交響樂團(tuán)。

“祝有田你莫這么多的嘴!”大姑媽在一旁說道,“他們兩個剛剛才吵了一架。你怎么也這么不懂事?你是要別人都看我們屋里的把戲?。俊?/p>

“有什么可講的?祝有田這個人你們還不曉得。肯定是剛才又喝多了酒!老弟嫂你也是的,一個酒桶的話你也當(dāng)真!” 二嬸面帶微笑。一說完,她便往自己屋子那邊去了。

“講得好啦,倒是我要當(dāng)真的了。有些話誰聽了都有氣的不……”

小嬸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任何人的插話或勸說似乎都只是給了她新的話頭,成了推波助瀾。她旁邊的三個孩子始終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大女兒摳了好一陣的指甲;小兒子不時會掃一眼周邊的人——對他而言,很多面孔都是陌生的。

一個鄰居老太太被小嬸的聲音吸引過來了。她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后,就壓低聲音問了二姑媽一句什么。

“哪有這樣的事!”二姑媽回道,一臉的嚴(yán)峻不容置疑。

祝榮又去了三叔那邊的樓上。這回大廳里兩張沙發(fā)都是空著的。祝榮在其中一張上胡亂躺下,沒過多久便又睡著了。當(dāng)他再次被小姑家的那個表弟叫醒的時候(說快輪到他去上祭了),他感到全身沉重而酸痛,腦袋里還嗡嗡地直響。他在衛(wèi)生間里用冷水洗了把臉,雖然清醒了點,但眼睛還是有點張不開。

已經(jīng)快兩點了。靈堂里還是一如既往的喧鬧,時而是道士的唱念,時而是某種樂器,時而又是所有聲音的聚合,循環(huán)往復(fù),無止無休。穿道袍的道士已換成之前坐在法案邊打鈸的那個。原來穿道袍的那人,此時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立領(lǐng)按扣棉衣,身子仿佛小了一圈;鈸已由坐在樓梯口的那人在敲打,他則在打有一面是擺放在法案上的镲,嘴里也和其他坐著的道士一樣,不時地唱念幾句——只是他經(jīng)常是瞇著眼睛,待輪到他打镲或唱經(jīng)時,眼皮才一陣抖動,卻也不會完全地睜開——他似乎已修煉到能將工作與休息合二為一。

小叔一家人都不在靈堂里。祝榮在雨棚里看到了那三個孩子,兩個女孩坐在一條長凳上,男孩坐在旁邊的另一條凳上。祝榮問他們困不困,然后看著那個男孩——女孩都說不困,男孩卻什么也沒說,害羞般地垂頭盯著地面。

大多數(shù)的人都已上完祭——一些人估計已經(jīng)回去了,其他的則都待在雨棚里。祝榮突然意識到,他們大多都是中老年人,似乎無一例外的面色黧黑、手掌粗大,表情看似平靜,實則僵滯,仿佛一群才進(jìn)化不久的猿猴。

一個老頭坐在祝榮對面——是爺爺?shù)囊粋€堂弟,祝榮喊他金爺爺。他身材矮小,緊窄的中山裝上每粒扣子都扣著,全身紋絲不動,臉上、手上盡是深深的皺紋,整個人像一只被繩子死死勒緊的螃蟹;他像是不敢與祝榮對視般將臉側(cè)向一邊,然而臉上始終笑瞇瞇的,嘴里又咕咕叨叨個沒完,似乎很想對祝榮說點什么,卻又怕他根本就不想聽,因而聲音又小又含糊。在他們旁邊,母親和金奶奶(她比丈夫還要矮小很多)在說話。她們一直在說金爺爺?shù)拇笈畠骸⒋笈觥麄冊湍赣H在東莞的一個廠里打工,現(xiàn)在他們還在那邊,兩個小孩則都丟給了金爺爺。金奶奶對女兒女婿一肚子的意見。

終于輪到祝榮他們上祭了。二叔家的那個堂弟已經(jīng)下來,但三叔家的據(jù)說怎么都叫不起。上祭的過程比祝榮想象中的要簡單很多——他和二叔、小叔家的兩個堂弟一進(jìn)祭堂,先是站在擺放了各樣祭品的祭桌前,聽一個六十多歲的穿著銅管樂隊制服的老頭念祭文,然后是跪拜。后來他和二叔家的堂弟作為代表,又繞過祭桌去神龕底下跪拜,如此兩次,再退回來跪拜了幾回,上祭就算完成了。

一出祭堂,祝榮就又坐在了雨棚里。里面已沒幾個人了。靈堂里這時也沒有了唱經(jīng)與樂器的聲音,但祝榮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接下來還要做些什么,他已經(jīng)毫不在意。過度的疲倦似乎使他的大腦自覺地進(jìn)入了休憩狀態(tài)——他現(xiàn)在只是憑著一種肢體的本能,行走、坐下,再把視線隨意地投向某處,然后長時間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靈堂里響起一陣嗚咽般的海螺聲,接著是一個道士低沉而又凄涼的唱經(jīng)聲。祝榮感到一陣陣?yán)滹L(fēng)從肌膚上滑過,又感到四周所有的黑暗都沉沉地壓在了心頭。沒多久,靈堂里又同時響起了鼓聲、鈸聲、鑼聲、笛聲,仿佛千軍萬馬即將起征。祝榮看到靈堂里已有好些穿麻衣或孝衣的人,還有一些站在門口,也隨時準(zhǔn)備進(jìn)入。他耐心而又不乏好奇地盯著那邊,直到猛地意識到自己也應(yīng)是其中一員,這才起身過去,匯入了那人群之中。

原來這場法事是所有家人在道士們的帶領(lǐng)下繞棺行走。穿道袍的道士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其他吹打樂器的道士),手上拿著一面靈幡,隨著他的唱念而不時揮舞,并且每隔一段時間,他還會雙手捧著靈幡朝棺木鞠躬或跪拜,所有的家人便都跟著效仿。繞了一會兒后,祝榮才發(fā)現(xiàn)棺木上擱了一條長凳,凳上擺著一排裝滿米的飯碗,上面分別有一個齋粑,一塊豆腐,那豆腐上插著一根檀香,而飯碗里還插了一根點燃的小蠟燭。

因為繞棺的人太多,道士便開始率領(lǐng)大家沿著墻繞大圈。二三十個人緊挨著緩緩移動,在延綿不絕的唱經(jīng)聲與樂器聲中,靈堂里的氣氛變得肅穆而又凝重,而人的視線又一遍遍地掃過那具小小的黑漆漆的棺木、棺木上搖曳的燭光、逝者的遺容以及墻壁上各種地獄圖畫,悲傷的氣息便一點點地蔓延開來。祝榮感到淚水在止不住地淌下,而四周也不斷傳來了哽咽聲。似乎直到這一刻,祝榮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奶奶的逝去,才真切地意識到,在那具小小的棺木里,還躺著一個小小的幾乎已經(jīng)枯干的身子——她是你生命的發(fā)源地,她曾將你抱在懷里、牽在手心,她曾毫不猶豫、全心全意地包容你、護(hù)著你,她曾把你想要的,都盡量地給予你……然而她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用一雙渾濁的眼睛久久地凝視著你,更不可能扛著一把鋤頭或背著一個竹籃,領(lǐng)著你在田間地頭出沒。在你的生活里,她已被徹底地抹去;而你也已被她徹底地拋棄,你的一切再也與她無關(guān),你的失意心酸再也得不到她的安撫,你的快樂榮光也再也無法使她欣慰。無論你怎么思念,無論你怎么呼喊甚至哭泣,她都再也不會出現(xiàn),比一個陌生人還要冷漠,比一個復(fù)仇者還要決絕。從此以后,你的生命里將永遠(yuǎn)存在一個黑洞,而這個黑洞將永遠(yuǎn)提醒著你,有一個人對你而言是多么不可替代,她是那唯一的一個,是那一旦失去就已永遠(yuǎn)失去的一個……他的眼淚嘩啦啦地淌著,仿佛有一股源源不斷的水流在體內(nèi)不斷地奔涌,以至于身體在經(jīng)受一次次的沖刷,逐漸變得輕松而又敞亮。他慶幸自己終于可以如此痛哭一次,但同時又為自己此時此刻還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失望——他還沒有完全忘記自己,更沒有完全地沉入悲傷,他甚至還清醒地意識到,他的,以及身邊所有人的悲傷,都不是完全出于對奶奶的懷念,更多的只是因為他們身處這樣的氛圍。在這樣的氛圍里,人的悲傷在相互感染,以至于加重了分量,甚至還有一些人,或許只是為了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表現(xiàn),從而刻意地夸大了自己的悲傷——二叔就是其中一個。他在隊列里發(fā)出了越來越尖利的哽咽聲,仿佛是被人扼住了喉嚨,而當(dāng)他走到了棺木正前方時,還猛地往地下一撲,將擱遺像的那張椅子撞得一歪。他雙膝跪地,額頭緊貼著地磚,一邊嗚咽一邊發(fā)出呼喊:“我的娘哎……我再也沒得娘了哎……”在響亮的吸溜聲里,應(yīng)該是鼻涕也淌出來了;隨著一陣如同開炮般的擤鼻涕聲,二叔把一大灘鼻涕噴在了地上。

二叔的表現(xiàn)并沒有加重靈堂里的悲傷氣息。相反地,許多沉浸在悲傷里的人都被驚醒了過來,以至于開始留意或想到一些別的事情。小叔突然將二女兒拉出了隊列,并朝她吼了一句:“你哭都不哭???”女孩臉上頓時布滿了淚水,卻并沒有哭出聲來。沒有人去理會,但所有人似乎都徹底地清醒過來了,哽咽聲越來越稀疏。在接下來的幾圈里,隊列始終平靜地繞過二叔,也繞過那小女孩——她不時會擦一下眼淚;當(dāng)二姑媽試圖將她拉回隊列時,她猛地一甩手,依然站在原地。

二叔被人拉起來時,又嗚嗚地干嚎了一陣。地面上的那灘眼淚與鼻涕已漫成一個大圈,似乎由不得人不相信,他是真的傷心了。可祝榮還清晰地記得,那年二叔他們說脫不開身回去,也不愿出錢請小姑媽在家里照顧,便將奶奶帶進(jìn)了城里。他們租住在一棟建于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的筒子樓里。沿著狹窄、潮濕且散發(fā)著廁所腥臭味的樓梯爬上四樓,再在昏暗的樓道里走個幾十米,然后進(jìn)入左側(cè)的一個房間,估計有二十來個平方,門口左側(cè)是一個煤氣灶、一罐煤氣,右側(cè)是一張小方桌。左側(cè)靠前一點,是兩張頂墻并排的木架子床,與它們相對的另一側(cè),是頂在墻角的另一張木床。在與門相對的唯一一個窗戶下,嵌進(jìn)了一張書桌,一臺老式的大屁股黑色電視機坐在上面。在窗戶與門口之間,拉著兩排塑料繩,一些說不清是干的還是潮的衣服以及毛巾、空衣架掛在上面。 二叔二嬸以及一對兒女睡架子床,奶奶則整天躺在那張木床上——那時候她還能走動和說話,然而沒有人會照顧她爬上爬下,更不會領(lǐng)著她走入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甚至還準(zhǔn)備了一個便盆,連扶著去樓梯間里上廁所的程序都免了……然而祝榮還是相信二叔此時傷心的真切,因為他越來越意識到,此時每個人的傷心,既可能是對逝者的悲憫,也可能是為自己的喪失——沒有多少人會為不能給予自己什么或?qū)ψ约簺]有意義的人的離去而傷心。為逝者,還是為自己,這二者在心中各占多大的比重,只有每個人自己才最清楚——想到這個,祝榮心里又是一陣惶恐與羞愧。

繞棺儀式之后,大多數(shù)人又都坐在了雨棚里。祝榮將雙腿踩在桌杠上,眼睛毫無目的地一會兒掃視周邊,一會兒盯著面前朱紅色的桌面,感到了時間的凝滯甚至是倒退——盡管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他也已確信這是他此生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晚。身體上的疲憊絲毫沒有減輕,但大腦則似乎是被冷水清洗過了一般——他異常清醒地感到了自己的疲倦與無聊,同時感到一些之前的畫面一遍遍地在腦海里自動回放,而那本已消逝的唱經(jīng)聲與樂器聲也仿佛依然在耳邊震響。

小叔不知何時坐在了他旁邊最靠外的一張桌子旁。他背朝桌子,面向菜園那邊,因而祝榮只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背微弓著,眼睛盯著地面,長時間沒有動彈;雪白的燈光打在他油汪汪的頭發(fā)上,仿佛一口深潭在幽幽地閃光。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拉雙”了,緊接著四周就都是一陣“拉雙”“拉雙”聲,像是大家一直都在期待著這件事情一樣。人都往靈堂那邊擁去。在門口,表弟還對祝榮說:“你做孫子的就要做好準(zhǔn)備啦?!弊s明白他說的是心理上的準(zhǔn)備,然而他覺得不管會發(fā)生什么,他都希望它能盡快地到來——這個夜晚,已經(jīng)過于漫長了。

小叔在他前面脫鞋子——果然如祝榮之前聽到的一樣,“拉雙”時人都要打赤腳。小叔先是將兩只運動鞋的后跟磕在一起,然后試圖將左腳先拔出來,然而好一陣都沒有成功,他便猛地彎下腰去,將手指插進(jìn)后跟(好幾次才插進(jìn)去),當(dāng)腳背完全露出來,他才緩緩地起身,將左腳的鞋子甩在一邊,穿著襪子的腳直接踩在了地上。接著他再用這只腳踩住右腳鞋子的后跟,腳拔出來后,鞋子又被甩在一邊。小叔沒脫襪子就進(jìn)了靈堂,祝榮不知他是故意的還是忘記了。想到地磚上的冰冷,他也想穿著襪子,但看到靈堂里的其他家人都是赤腳,便又放棄了。

準(zhǔn)備“拉雙”的人都在靈堂里面朝門口站著,父親站在最前面,其后是二叔、三叔、小叔。祝榮站在小叔身后。后面是哪些人,他沒有去理會,但感覺到參與的只是男性。女人們都站在了棺木周邊,有的已開始小聲地哭唱:“我的娘哎……”有人在問人都到齊了沒有,有人在連聲地呼喊“都管”。忽然有人從外面抱進(jìn)來一只母雞,將它遞給了穿道袍的道士。道士抱著母雞,對父親說“你就跟著它爬”,然后將雞丟在了地上,但那雞還是一動不動,將頭高高地昂著——原來有根線從它的鼻孔里穿過,線的另一端被道士抓在手里。隨著他一陣唱歌似的喊叫,那些坐著的道士手中的樂器又都震響起來,女人們的哭唱也都揚高了聲調(diào)。所有的男性都趴了下去。道士開始拉著母雞緩緩前行,身后的所有人便都跟著爬動——綠色的地磚上早已用米糠撒出了一條十幾厘米寬的路線。

沒過多久,就不斷有人被“都管”扶了起來。而門口還不斷有人在喊叫,這個那個也都應(yīng)該扶起來。祝榮知道這些都與自己無關(guān),只是埋著頭往前爬去。雙膝逐漸有了火辣辣的感覺,手雖然已伸了出去,膝蓋卻拒絕往前挪動。他開始試著用雙肘撐地,匍匐一般,手壓著地面往前一沖,整個身子也就被帶了出去。然而這一方式太耗體力,沒幾下他就再也使不出勁來。他只得又依賴膝蓋緩緩地移動,速度稍快一點,就是一陣疼痛。祝榮看到前面的小叔同他一樣,大多時候都只是緩緩爬著,偶爾才用手肘撐著前進(jìn)。小叔始終都只在他前面不遠(yuǎn)處,但他們與前面幾個人間的距離,卻是越拉越遠(yuǎn)了。小叔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突然發(fā)出一聲低吼,然后猛地往前蹭去,全身劇烈扭動,有如一條急于逃命的泥鰍。眼見著與小叔間的距離被拉開,祝榮不由得一陣焦躁,一咬牙,便也加速往前爬去,膝蓋那兒立刻傳來一陣陣劇痛。然而他不管不顧地爬著,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看,只當(dāng)雙腿是兩截木頭,只當(dāng)那疼痛是發(fā)生在另一個人身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燒,而周圍的世界似乎離他越來越遙遠(yuǎn),只有那持續(xù)不斷的樂器聲、哀哭聲與唱念聲,仿佛石磨般一遍遍將他的耳膜碾壓,提醒著他身在何方。

直到“拉雙”已結(jié)束了好一會兒,祝榮又坐在了雨棚里的時候(此時靈堂里的法事已經(jīng)暫停了,而他的內(nèi)心也一片寧靜),他才突然意識到,“拉雙”應(yīng)該是對出生場景的一種模擬,也就是“爬生”——在他們的方言里,雖然沒有“爬生”這個詞,但這兩個字的發(fā)音與“拉雙”類似,而且,他也想起曾聽人說過,當(dāng)胎兒從母親的腹中爬出來的時候,他們感受到的疼痛比母親還要劇烈。

早晨又一次平靜地到來了。天色稍顯陰沉,潮濕的仿佛隨時會轉(zhuǎn)化為雨水的淡霧遲遲沒有散去。七點半吃早飯,一個來小時后,棺木就被人從靈堂里抬了出來,沿著公路繞個大圈送到山上去。小叔手捧遺像,領(lǐng)著棺木緩緩前進(jìn)。女人們在棺后哀哭,其他穿著麻衣、孝服的人全都在前面倒著行走,幾步一拜。一路炮聲隆隆,乳白的煙霧遮蔽了道路。

這天晚上,因為要算賬和商議如何照顧爺爺(他身患多病,目前已是行走困難),祝榮的父母十點多才回到家里。這次小叔又沒有參與,他們一家人下午就都走了,據(jù)母親說,小叔一個人走在前面,隔得老遠(yuǎn),小嬸和三個孩子跟在后面。帳已算清,但照顧爺爺?shù)姆桨高€是沒定下來。母親說還是得有二姑父在——他們一家算完賬就回去了,去年就是他的話起了作用。

那就只能再接著商議了,反正遲早都會商議好的。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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