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奎佬,發(fā)秀出麻煩事了,弄不好要去公安局蹲籠子?!?/p>
九月下旬,平奎回了趟農(nóng)村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那天下午,他剛剛下車,還沒來得及回到父母身邊,就被村里的人們攔了下來。過去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鄉(xiāng)親們只要知道平奎回來了,就會來平奎的父母家玩,說說村里的事情,問問外面的世界。平奎離開農(nóng)村三十多年,村里人仍然直呼他的小名,而且比過去叫得更加的親切,更加的響亮,年長的叫奎佬,晚輩叫奎佬叔奎佬伯甚至奎佬爺爺?shù)亩加?。平奎就喜歡鄉(xiāng)親們這樣叫他,聽到這樣的稱呼,他就會想起三十多年前做農(nóng)民時的許多的往事,畢竟他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三十年,還做了幾年村里的頭,開始做生產(chǎn)隊長,后來做生產(chǎn)大隊長,跟大家一塊度過那沒有飯吃、餓肚子、貧窮的年月。
可是,今天大家沒有說村里的事情,也沒有問外面的世界,第一句話卻是告訴他發(fā)秀將有大禍臨頭。他的家鄉(xiāng)把犯事被抓到公安局坐牢叫做蹲籠子。發(fā)秀犯下什么大禍了呢,平奎從他們的臉上卻找不到答案,他們的臉上帶著一種神秘,一種驚嘆,還有一種希冀。他們的身上全是泥濘,有的人頭上還散落著枯樹葉和草屑,他們都好像剛剛從大山里回來。
平奎被弄得一頭霧水,問道:“發(fā)秀她惹上什么麻煩事了,還要去縣公安局蹲籠子?!?/p>
“她說她看見老虎了。這兩天全村的人都上山尋找老虎的蹤跡,今天鎮(zhèn)林業(yè)派出所的人也來了,跟著我們一塊從楓樹坡往上爬,一直爬上了馬頭嶺,什么蹤跡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才剛剛回來,鎮(zhèn)林業(yè)派出所的人剛剛走,他們說縣里也可能要下來人調(diào)查這個事情的。發(fā)秀要是說的假話,還不去蹲籠子?電視上說某某省一個人拿著老虎的照片照了張相,說是在山里照的真老虎,結(jié)果被判了刑?!?/p>
“發(fā)秀說她什么時候看見老虎了?”發(fā)秀平奎是熟悉的,三十多年前平奎做生產(chǎn)隊長的時候,發(fā)秀的婆婆請村里一群年輕人打的打響器,抬的抬嫁妝,把她從外村接到村里來的,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次他們?yōu)榱艘蔡窍矡?,把嫁妝抬到半路就不肯抬了。發(fā)秀連忙拿出喜糖喜煙分給大家,他們又說紙煙的牌子不好,還是不肯走,除非新娘跟他們親個嘴。那時大家都窮,能準備喜糖喜煙就很不錯了,他們是有意想沾新娘的便宜。發(fā)秀的臉紅得像芍藥花兒,嚇得眼淚在眼眶里直晃動。還是伴娘從中解圍,讓發(fā)秀拉拉大家的手才算了事。發(fā)秀的男人名叫金成,跟平奎不同姓,按照曲里拐彎的親戚輩分排下來,金成該叫平奎叔,她也就跟著叫他叔了。平奎十分的驚訝,“這可真的是大新聞,我們雪峰山一帶多少年沒有看見華南虎了啊。”平奎知道,在南方以前也只有華南虎,沒有別的虎種的,可是這些年華南虎早已經(jīng)絕跡了。
“發(fā)秀說她真的看見了,在楓樹坡看見的,有曬簟長,渾身是金黃色扁擔花,額頭有一個王字。”
平奎的老家有一個習慣,說某個東西的長短,不直接說有多長,而是以物比物,長的拿曬簟比,短的拿鋤頭柄比,再短的東西拿刀柄比,曬簟實際有四米長,也就是一丈二尺長。
“發(fā)秀不是說假話的人啊。”
“我們都希望她不是說的假話,可是,找了兩天也沒有找到老虎的任何蹤影,連一只腳印都沒有找到。這次發(fā)秀只怕要進籠子的?!?/p>
“其實,說我們這里有老虎還不止是發(fā)秀一個人,今年五月的時候,忠明把他家的牛關(guān)在楓樹坡下面他家的責任田旁邊,割草讓牛在牛欄里踩糞肥稻禾。半夜的時候,他說他聽到有老虎把牛欄門撞得嗵嗵響,牛在欄里嚇得哞哞直叫。忠明又是甩石頭又是吼叫才把老虎趕走。可是,昨天鎮(zhèn)上來人一問,他擔心惹出是非來,就改口了,說怕是風吹得牛欄門響?!?/p>
一個村民一旁說:“我就相信發(fā)秀說的是真話,老虎長著四只腳,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鎮(zhèn)林業(yè)派出所的人說沒有發(fā)現(xiàn)老虎的蹤影,就能證明發(fā)秀說的是假話,造假新聞?反正我相信我們這里又有老虎了,大山又活了,有生氣了,有靈性了?!?/p>
平奎回到家之后,父母跟他說的第一件事情居然也是說發(fā)秀看見老虎了,父親說:“這兩天村里鬧得沸沸揚揚,鎮(zhèn)里也知道了,縣里也知道了,大家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沒有人動員,大家都自發(fā)的上山尋找老虎的蹤跡?!备赣H過后說,“我們這里幾十年沒有看見老虎了,怎么突然又有老虎了呢,可是發(fā)秀是個老實人啊,她怎么會說假話呢?!?/p>
母親說:“大前天,發(fā)秀在楓樹坡她家的責任田里背稻草,突然聽到田坎上面的林子里嘩啦一聲響,抬頭一看,可把她嚇得半死,她看見一只老虎追趕一只山麂從上面山坡上過,那只山麂一定是看見下面禾田里有人,想讓人救它,一蹦就跳下了田坎,那只老虎也想往下面禾田里跳,卻發(fā)現(xiàn)禾田里有一個人,才踅身鉆進了林子?!?/p>
父親說,“只可惜前天夜里下了一場雨,第二天什么都看不見了?!备赣H頓了頓,說,“我們這里真的有老虎了也說不定的,沒看見林子長起來了么,連明柱那樣的人都金盤洗手了啊?!备赣H的臉色,明顯帶著一種企盼,一種向往。
對于華南虎,平奎并不陌生。兒時,只要到天黑,就能聽到屋后面的山坡上有老虎的吼叫聲,“嗡,嗡,嗡。”一聲一聲渾圓而宏亮的叫聲在漆黑的夜里傳過兒山兒嶺,是那樣的讓人驚顫,又是那樣的讓人肅然起敬,老虎是神的化身,是威武的化身,是力量的化身。人們害怕老虎,敬畏老虎,又渴望能見一見長嘯山林的老虎,哪怕是一眼也好。平奎六歲的時候,那是在五月,天才黑一會兒,天上有淡淡的月光,平奎幾兄弟在禾場上玩耍,突然聽到屋后面嗵的一聲響,奶奶自言自語道:“屋后面什么東西弄出這樣的響聲啊。”一邊往屋后面走去。一會兒,奶奶就大聲地叫我父親,要他去看看,是誰把菜園籬笆弄倒了。父親說,三月才織的籬笆,誰有那么大的力氣把它弄倒了,要把籬笆弄倒做什么呢。
平奎幾兄弟跟在父親的身后,借著一彎新月迷離的光亮,他們看見籬笆的確倒了。父親東瞅瞅西瞅瞅,突然,他驚叫起來,說是菜園旁邊的豬欄門破了,里面的一頭一百多斤的大豬不見了。父親點上一只火把,在菜地里照了照,可把大家嚇壞了,菜地里有一雙老虎的足印,有菜缽那么大。“豬被老虎叼走了?!蹦棠毯湍赣H當時就哭了起來,這頭豬可是全家一年的指望啊。
平奎兄弟幾個都十分的懼怕起來,這只老虎有多大啊,居然把一頭百多斤的豬也能叼走啊。
父親舉著火把,沿著那一行菜缽大的老虎足印,往菜園后面追尋了一陣,就停住腳步不敢往前走了,說不定老虎就躲藏在后面山上的林子里的。
一個晚上,全家人都沒有睡覺,奶奶和平奎的父母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們家每年喂養(yǎng)的豬自己是不會殺了吃的,要賣錢,全家穿衣吃油吃鹽人情事項全都靠賣豬得來的錢開支。平奎幾兄弟說的卻是不同的話題,這只老虎長的什么樣子呢,它是怎么把那么大的豬咬死的,又是怎么把豬拖上大山里去的呢,這只老虎是不是就住在后面的大山上呢。
第二天太陽爬起來三桿子高的時候,村里許多男人都來了,他們跟著平奎的父親沿
著老虎的腳印往后面的大山里尋去,剛剛翻過一重山,平奎的父親就發(fā)現(xiàn)他們家那頭豬了,準確地說已不是一頭豬,而是半截豬,老虎從豬的屁股后面往前吃,吃得只剩下豬頭和胸口那一點點了。他們把那小半截豬扛回家,煮了半鍋,平奎幾兄弟飽飽地吃了一頓豬肉。平奎一邊吃,還一邊在心里想,這只老虎真好,沒有它,他們是吃不到豬肉的。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湘西一帶鬧虎災,到處傳說老虎咬人,那時平奎在鎮(zhèn)小學讀書,每到星期六回家,星期天上學,村里就要組織一群大男人接送他們。真有點人心惶惶了。十月的時候,突然有人說打虎匠把那只吃人的老虎用“三步倒”毒死了,正在做巡回展覽,下午他們要把老虎裝到鎮(zhèn)上來。那天下午,學校放半天假,讓學生去看那只被打虎匠用“三步倒”毒死的老虎。下午三點鐘的時候。一輛大卡車終于把那只死老虎裝來了,死老虎被緊緊地綁在一架梯子上的,十幾個人一齊動手,把那架梯子立在公社機關(guān)大門口,平奎他們終于可以近距離看到山中之王老虎的樣子了,這只老虎真的有曬簟長,渾身是扁擔花紋,額頭有一個大大的王字。人們說虎死英雄在,一點都不假。老虎的頭在梯子的上頭,尾巴在梯子的下頭,兩眼圓睜。好像是要蹦上樓去似的,一副威猛的形象,讓人心里不由對他生出幾多敬畏。只是,現(xiàn)如今它卻死了,四只腳也被緊緊地綁住了,真的是虎落平陽了啊。這時,平奎的生物老師在一旁輕輕地說:“什么打虎匠,不用毒藥毒死它,能逮住它么。多威猛的生靈啊,多漂亮的生靈啊,人類不破壞它們的生存環(huán)境,它們怎么會跑下山來咬牲畜,咬人??纯船F(xiàn)在人們都在干什么嘛,簡直就是發(fā)瘋了,把樹木砍下來大煉鋼鐵,毀林開荒,與它們爭搶地盤,它們哪有活路嘛?!逼娇泽@地看了生物老師一眼,他是他最崇拜的老師,他說的話肯定不會有錯的,心里對這只山中之王也不由地生出幾多的同情來。要是這只老虎還活著,會是個什么樣子呢,它會發(fā)出震耳發(fā)聾的咆哮聲吧,它會張開有力的四肢,奮力一躍,跳上二樓去的吧,它會將它額頭的王字,將它渾身的扁擔花紋亮出更加絢麗的色彩吧。可是,它現(xiàn)在卻死了,它再也施展不出山中之王的威風了。
平奎在城里讀了幾年書,后來又回到農(nóng)村做了十多年農(nóng)民,再后來,他就到城里工作去了,轉(zhuǎn)眼間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但從那次之后,他就再沒有聽說他的家鄉(xiāng)有老虎出現(xiàn)了,人們沒有聽到老虎的叫聲,就更別說看見老虎了。當然,他在動物園里還是見過老虎的,但動物園里的老虎是不能與他兒時看見的老虎相比的,它們沒有那種讓人敬畏的威武,沒有那種讓人頂禮莫拜的氣勢,它們成了人們觀賞的寵物了。
發(fā)秀說她看見老虎了,不管是真是假,讓平奎還是為之高興和激動的。
第二天早晨。平奎先去了忠明家,問他是不是真的聽到老虎撞牛欄的聲音了,忠明說:“昨天鎮(zhèn)林業(yè)派出所也來問我這個事,我都不敢說了?!?/p>
平奎說:“實事求是,怎么不敢說了呢?”
“怕?lián)斬熑伟??!?/p>
“跟我說,有什么責任不責任。”
忠明說:“我的確是聽到牛欄外面有聲音,在半夜的時候,牛嚇得嗷嗷叫,第二天怎么趕它它也不肯進欄了,我也害怕了,就再沒有在楓樹坡放牛了?!边^后,忠明一轉(zhuǎn)話鋒,說他沒有看見那個撞牛欄的家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是風吹得牛欄門響也未可知,“現(xiàn)如今的話不好說,弄不好人家要來找麻煩。不過,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看見老虎了,連老虎的叫聲也聽不到了,還真的希望撞牛欄門的是一只老虎?!?/p>
從忠明家出來,平奎又去了發(fā)秀家,她家在村子的東頭。發(fā)秀看見平奎,一副惶惶恐恐的樣子,第一句話居然是說:“奎佬叔你是個好人,你要替我說句話啊?!边^后,她就又說起一件讓平奎早就忘記了的陳芝麻爛豆子的事情,“奎佬叔,那年要不是你給我攔了一輛車,我背著我家寶兒要討米回來的啊?!?/p>
那是二十多年前平奎還在縣里工作的時候,那是在春天,平奎和單位的同事在鄉(xiāng)下支農(nóng),收工之后,他們在公路旁邊等車,這時,天快黑了,一個年輕女人背著一個小孩急匆匆地走來,當她走近的時候;平奎不由怔住了,女人是他村里的發(fā)秀,背著一個孩子,一副焦急的樣子。這時發(fā)秀也認出他來了,對他說她寶兒玩耍時不小心摔斷了胳膊,在縣醫(yī)院接骨,帶的錢用完了,回家沒錢搭車了。黑天黑地,背著一個孩子,八十里路程,明天天亮都走不到家的。平奎連忙給她攔了一輛車,又給了她幾塊錢。就是這么一點小事,卻讓她記了幾十年。平奎說:“幾十年前的一件小事,你不要再提起它了,我是來問你老虎的事情的?!?/p>
發(fā)秀著急地說:“我就是說的這件事啊。昨天鎮(zhèn)林業(yè)派出所的人找我談了話,他們說縣里還要來人找我。我的確看見老虎了,可是,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老虎的蹤跡,就說我說的是假話。”
發(fā)秀的丈夫金成一旁說:“那天她披頭散發(fā)地跑回來,說她看見老虎了,我就對她說,你不要亂說,這么多年沒有人看見老虎,也沒有人聽到老虎叫,你在哪里看見老虎了,沒看見電視上說一個人拿著老虎的照片照了張相,說是在山里照的,結(jié)果被判了刑??墒?,看她那個樣子,又不像是在說假話,我就搞不明白了?,F(xiàn)在可好,一傳十,十傳百,鎮(zhèn)上也來人了,聽說縣里還要來人調(diào)查這個事情,發(fā)秀她脫不了干系了。她蹲籠子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沒法活了啊?!?/p>
平奎說:“先不要著急,公安局的籠子也不是說蹲就去蹲的,你發(fā)秀就是說的假話,也沒有什么目的啊,和那個拿著假照片說事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性質(zhì)嘛?!?/p>
發(fā)秀更加的著急了,“奎佬叔你也不相信我說的真話呀,這個籠子我是蹲定了啊?!?/p>
平奎還真不知道怎么勸她了,說:“我想到楓樹坡去看看。你們能陪我去么?”
發(fā)秀著急地說:“問題就出在這里啊,前天夜里下了雨,昨天村里許多人又到那里尋找老虎的痕跡,如今什么痕跡都看不見了,不然鎮(zhèn)林業(yè)派出所的人也不會說我是在說假話。”
聽說平奎要去楓樹坡,村里許多年輕人都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他們這兩天已經(jīng)找遍了楓樹坡的山山嶺嶺,也沒有看見老虎留下的印跡,但他們還是要跟著平奎去,老虎對于他們來說太陌生,太神秘,太有吸引力了,一路上還纏著要平奎說說五十年前打虎匠用汽車裝著死老虎在鎮(zhèn)子上展覽的事情,他們對發(fā)秀說看見老虎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卻又感到特別的新奇,特別的刺激,特別的興奮。平奎那時雖然看見的是死老虎,卻是實實在在看見老虎了。
楓樹坡離村子有幾公里遠,翻過兩座山埡,是一條山?jīng)_,山?jīng)_里有一條小溪,小溪的兩旁有田有地,沿著小溪往上走,小溪慢慢就變成了山溝,田地也沒有了,山勢越來越大,越來越高,林子越來越密,連綿不斷,一直連著莽莽蒼蒼的雪峰山。
發(fā)秀背稻草的那丘稻田在楓樹坡的山腳,山腳的上面全是濃密的林子,他們爬上那丘水田的時候,可把大家嚇了一大跳,幾個年輕人還扭過身子往下面逃跑,幾個膽子大的
停下腳步回頭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老虎,而是一個人,這個人披著一塊花花綠綠的塑料布,頭戴一個棕葉斗笠,蹲在田坎上,正在敲打著什么。首先是金成認出了他,叫道:“明柱叔,你在這里做什么?”
這時平奎也認出明柱叔來了,明柱叔跟他們一個村,比平奎年長十多歲,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他家祖祖輩輩都是獵人,傳說他的祖父曾經(jīng)赤手空拳跟一只受傷的老虎打過架,硬是活活把一只受傷的老虎給逮住了。明柱叔從小跟著父輩打獵,也成了好獵手,放火銃百發(fā)百中,安鐵夾,下套子,放炸彈從不落空。那陣在集體時,白天要做集體工,沒有時間,他就晚上上山打獵,常常一個夜頭要逮幾只狐貍野兔什么的。
明柱叔手里拿的是一副夾野獸的鐵夾,他用石頭把鐵夾敲打得稀爛,“這些沒良心的家伙,野獸都絕跡了,山都成死山了,他們還在放夾子,下套子。”
平奎覺得十分好奇,問道:“你從哪里發(fā)現(xiàn)的?”
“在那邊山灣里?!泵髦鍐柶娇骸翱心闶裁磿r候回來的,跑到楓樹坡來做什么?”
平奎說:“你在這里做什么,我就來做什么?!?/p>
明柱叔轉(zhuǎn)過頭問發(fā)秀:“你指給我看看,你當時在哪里,老虎從哪里跑出來的?”
發(fā)秀指給他看,說當時她自己在什么地方背稻草,山麂從什么地方跑下來,老虎從什么地方鉆出林子,看見她之后又從什么地方上山鉆進林子不見了。明柱叔對發(fā)秀說的話不置可否,眼睛盯著連綿不斷的大山,像是在沉思。
平奎順著明柱叔的目光看過去。說:“跟我那時在村里當農(nóng)民時相比,林子是長起來了。”
“林子長起來了,野獸卻沒有多起來,有些已經(jīng)絕跡了。”
“什么原因啊?”
“這還用說么,那些沒良心的家伙想錢啊,如今一只山麂要賣七八百塊錢,一條五步蛇要賣上千塊。上面天天說要保護這樣動物那樣動物,卻沒有看見他們認認真真下來看一看,查一查。”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按著發(fā)秀的指點,鉆進山林仔細地查看,希望能看到一些老虎留下的蛛絲馬跡??墒?,他們翻過了一座大山,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痕跡,看見的只是他們自己昨天留下的腳印。這時,平奎似乎記起了什么,抬頭向那邊山崗一座突起的巖壁瞅去。明柱叔說:“那年你一個人在這里守了一個月的包谷啊,第二年你就進城當干部去了?!?/p>
平奎說:“直到現(xiàn)在,還常常做夢在這里守秋呢。”這時,平奎看見巖壁后面那棵九椏古樟樹上有一個小小的棚子,好奇地問明柱叔:“那棵古樟樹上怎么有一個小棚子?!?/p>
明柱叔說:“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老虎,就搭了一個小棚子,可是,我在這里守候兩個夜頭了,沒有看見老虎的蹤影,也沒有聽到老虎的叫聲?!?/p>
平奎說:“你搭個棚子在這里,老虎怎么敢來?!?/p>
明柱叔說:“這個季節(jié),吹的西北風么,棚子在背風口,老虎不會知道有人在守候它的?!?/p>
一群人翻過了幾座山頭,也沒有發(fā)現(xiàn)老虎的蹤影,這讓大家都十分的失望。
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回去了,平奎決計要跟著明柱叔在楓樹坡過夜,明柱叔開始并不同意,后來他還是答應了,說:“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這天吃過晚飯,平奎和明柱叔早早就到楓樹坡來了,他們爬上古樟樹,鉆進明柱叔用樹枝搭成的小棚,小棚里面只鋪著一件蓑衣,明柱叔說:“奎佬你在城里工作三十年了。還吃得了這種苦?”
平奎說:“這有什么呢,我感覺很好的啊?!?/p>
明柱叔說:“聽說那年你在這里守了一個月秋,看了一個月的書,寫了一個月的什么作品,是吧。”
平奎不做聲了,明柱叔的話讓他的心微微一顫,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平奎做生產(chǎn)隊長,那時大家都餓肚子,為了多收一點糧食填肚子,他帶著大家把楓樹坡這一片山林砍下來,燒山種上包谷,八月的時候,他也是在這棵九椏樟樹上搭了一個小棚,抱著一塊塑料布在這里住了整整一個月。白天,他蹲在棚子里看書,寫點小文章;晚上,他敲著一面用一塊鐵片做成的梆,警告野獸別來吃包谷。可是,那一個月野豬沒有來,剌豬沒有來,甚至連山麂的影子也沒有看見,夜里,只有刀刀鳥掛在棚子外面的樹枝上長一聲短一聲的啼叫,在漆黑的夜里是那樣的凄涼,大山已經(jīng)沒有了靈性,沒有了生氣,變得那樣的寂靜,那樣的死氣沉沉。他真的希望聽到幾聲老虎的吼叫,幾聲山麂的嚎啼,甚至有幾只野豬闖進包谷地偷吃包谷。這時,平奎就有些后悔剛剛來這里守包谷時不該打死那條五步蛇了,它要是還活著,或許能給他打個伴兒。那是他剛剛進山守秋不久,夜里他聽到棚子后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有時還能聽到老鼠的叫聲,他沒有在意,秋天了,包谷熟了,老鼠偷吃包谷在所難免,他這個守秋的人,能守住野豬,能守住刺豬,能守住山麂,卻是守不住老鼠的。那天他起來得很早,天才麻麻亮,他走出棚子,腳好像碰到了一團軟軟的東西,他勾下頭,他被眼前的那一團金黃色的東西嚇得魂不附體。那是一條碗口粗的五步蛇做成的蛇盤,足有米篩那么大。五步蛇一定是昨天夜里吃了老鼠,肚子脹鼓鼓的,它睡得正香,他的腳碰著它的身子時,它也只是抬起頭來,打了一個哈欠,抖動幾下紅信,就又睡著了。平奎遠遠地看著它,仍然心有余悸。后來,他拾起一條大木棒,悄悄地摸到它的上方,瞄準它,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它砸去。五步蛇還在熟睡,它毫無防備,卻不知一條大木棒從天而降,那是一個三十郎當歲正當年青力壯的男人砸下來的木棒,那條木棒極具殺傷力,當五步蛇驚醒過來的時候,它的身子已經(jīng)被木棒砸斷,腸子被砸了出來,它想逃走,卻是沒有辦法動彈了,它張大著嘴,面向著他,做著無力的掙扎,他看見它的兩個眼睛透著一種仇恨的光,兩顆毒牙流出兩滴黃黃的汁液。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五步蛇張著大嘴希望咬他的情景還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它的眼睛里的那種仇恨的光還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心里居然莫名地生出一種負罪感。那時,他的腳已經(jīng)碰著了五步蛇,它只要張開嘴,就能把他的腳桿一口含進嘴里,就能把毒牙里的毒液一滴不留地注入他的身體,可是它沒有,它只是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就又開始做它香甜的夢,它希望和他相安無事,它希望與人為善,可他卻恩將仇報,把它活活打死了。
他說,“進城三十年了,有兩件事情一直讓我放不下來。一件是我把一條并沒有咬我的五步蛇活活打死了,一件是我看見一個鐵夾夾住一只山貓,山貓向我求救,我卻沒有救它?!?/p>
“都是在這里?”
“五步蛇就在九椏古樟樹下被我打死的,遇見那只被夾的山貓卻是在通往老牛嶺金礦的山路上。那是在年關(guān)的時候,那天清晨我準備翻過溪沖那座山埡到老牛嶺金礦買點年貨過年,我剛剛翻過山埡,突然聽到一陣凄厲的貓叫聲,我想,在這沒有人煙的山野,哪有貓叫呢,我循聲瞅去,就在路旁的一個坡坎下,一只山貓被一副鐵夾夾住了一只腳,讓它動彈不得。山貓多么敏捷而矯健的動物啊,這個時候卻是無法逃脫厄運了,它已經(jīng)看見了我。那種痛苦的叫聲更加的
凄慘,它的眼里有一種絕望的光,求救的光,我是被它的叫聲和它眼里的那種求救和絕望的目光打動了,我決定要放它一條生路,我走過去。想把那只可惡的鐵夾打開,可是,當我走近山貓的時候,一種本能使得它又立即警惕起來,齜牙咧嘴,露出兩顆利牙,讓我不得近前。我十分氣惱,我救你你卻做出那個兇惡的樣子,我扭過身子揚長而去??梢钥隙ǎ侵豢蓯鄣拇笊骄`后來就逃脫不了被放夾入端上餐桌,送進腸胃,它的皮毛則被換成酒錢的悲慘命運了。后來,我一直想,當時只要拿一條木棒,把它的頭按住,就能解開它腳上的鐵夾,它就能重歸山林。多少年過去,它的凄慘的叫聲,仍在我的耳邊回響,它的求救的目光,仍在我的眼前晃動?!?/p>
明柱叔說:“奎佬,你知道我為什么從山林里走出來,洗手不再打獵了么?”
“我只聽說你沒有打獵了,卻不知道什么原因讓你丟棄祖?zhèn)鞯募妓嚕鸨P洗手了?!逼娇?,要他明柱叔放下火銃,不再打獵,卻是要下很大的決心的。
“十年前,是一只山麂救了我的命,不然我的骨頭早就做打鼓槌了?!?/p>
這讓平奎感到十分驚奇,“真的有這回事么,你一個殺死野獸無數(shù),雙手沾滿野獸鮮血的人,居然還讓它們救了你?!?/p>
“十年前的初春時節(jié),我聽到一只山麂在老金崗不停地嚎叫,它是在嚎春,呼喚它的丈夫呢,這個時候的山麂求愛心切,情迷心竅。最容易上套了。我在老金崗尋找放套的最佳地方。發(fā)情的母山麂的肉最香最甜,我想這只山麂被我套住之后,我一定要把它當下酒菜請幾個老伙計一塊聚一聚。不曾想,正在我得意的時候,一腳踩空,掉進一個許多年前廢棄的金洞里去了。我聽人說過,老金崗曾經(jīng)打過紅金脈,淘金人擔心別人偷金,打的金洞垂直,窄小,四壁沒有攀爬的階梯,淘金人上下都是坐在一個特制的小金籮里。我蹲在暗無天日的金洞里,絕望極了,我一輩子以打獵為生,我獵殺的野獸無以計數(shù),最后卻死在一只小小的山麂手中,莫非是天有報應,讓一只山麂來引誘我讓我掉進金洞么。我大聲呼喊,但是我知道我的叫喊也是徒勞的,最多也不過三五丈遠能聽到我的叫喊聲。老金崗遠離村子,林木蒼深,雜草滿地,不知什么地方就隱藏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金洞,人們是不可能來這里的,村里人放牛也不會把牛趕到這里來。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我聽到一種嚎叫聲,這是剛才我跟蹤的那只山麂的嚎叫聲,我真的恨死這個嚎叫聲了,我覺得它是對我的一種嘲笑,一種報復,一種幸災樂禍。我在心里狠狠地想,我要是不掉進這幽深窄小的金洞,你還不死于我的套索里么。山麂的嚎叫聲越來越近,后來我就能看見它的身影了,它就站在金洞口,它的嚎叫聲很是凄慘,很是悠長,一聲接著一聲,像哭。一種悲涼與絕望涌上心頭,我的眼淚也出來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山麂的叫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凄厲,像是在生命垂危時的最后掙扎,再后來,山麂的嚎叫聲戛然而止,身影也隨之消失了。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金洞旁邊有人說話的聲音,我大聲地叫喊救命,從金洞旁邊走過的人們終于聽到我的叫喊聲,他們用一條長長的青藤把我從金洞里吊了上來。原來,他們是聽到了山麂悲凄的啼叫聲,以為山麂被誰放的套子套住了,他們是來捉山麂的。你是知道我們這里的習俗的,不論誰放的夾子或是套索套住了野獸,或是放的炸藥炸到了野獸,誰碰上了,都是可以拿回家吃的。原來山麂是用這樣的嚎啼聲呼喊人們來救我的命啊。幾個月之后,我在老金崗上面的山埡上套到一只山麂,那只山麂已經(jīng)奄奄一息,看見我,它的兩眼就淌出了淚水,我心里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它怎么會流眼淚呢,莫非它就是救我性命的那只山麂么,我顫抖著雙手把套索砍斷,決定放它的生路,可是,它才走了幾步,就倒地死去了。死的時候,它的眼里還滿含著淚水,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像是有話要對我訴說,它的肚子里還有胎兒在拱動。我沒有把它帶回家,我含著淚水把它埋掉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不上山打獵了,我把獵槍上繳到鄉(xiāng)政府去了,把鐵夾砸碎當廢鐵賣掉了,把獵套全都燒掉了?!泵髦逭f,“人嘛,就怕往回頭想,想一想我這一輩子,真的罪孽深重啊。我總想為我過去的罪孽作一些解脫,作一些補償,這些年來,我看見那些在山上放獵套的人,放鐵夾的人,放炸藥的人,我就對他們說,不要再殺害它們了,不然會有報應的。他們要是不聽,我就偷偷地把他們放的鐵夾砸了,把他們放的獵套剁了,把他們放的炸藥引爆了。那陣我打獵的時候,眼睛盯著的是山里的野獸,耳朵聽的是山里的野獸,洗手不干了,再回過頭來聽一聽,看一看,我才發(fā)現(xiàn),別看眼前滿目青山,卻成了死山了,沒有了山的生氣,沒有了山的靈性。許多的野獸已經(jīng)絕跡了,我能數(shù)出來的就有十幾種,老虎的蹤影看不到了,香獐也沒有了,巖雞也絕跡了,還有狗獾,還有白眼子,都絕跡了,過去經(jīng)常能看見的金錢豹,也沒有蹤影了。發(fā)秀說她在楓樹坡看見了老虎,我真的好高興啊,我在這里守候了兩天兩夜,我真的想看一眼久違了的山中之王的威猛,看不見它的身影,聽到它叫一聲也好啊??墒?,這只是一個夢想罷了?!泵髦暹@樣說的時候,他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連著兩夜,別說老虎,就是別的野獸,我都沒有看見啊。”
那一夜,平奎和明柱叔久久不能入睡,他們?nèi)匀幌M牭侥沁吷綅徲心欠N久違了的聲音出現(xiàn),那是一種能讓整個的山林都充滿著生氣和靈性的聲音啊,那是一種震撼人心、讓人生畏、又讓人激動的聲音啊??墒?,那種聲音只能在他們的記憶里出現(xiàn)了。
早晨,明柱叔披著那件蓑衣,抱著那塊塑料布,說:“我們回去吧。你回來幾天了,要回城里去上班的啊?!?/p>
平奎說:“我退休了,不用上班了,還在農(nóng)村住幾天,陪陪父母?!?/p>
明柱叔說:“也好,有時間我來跟你說說白話,我心里有許多的事情想跟你說說?!?/p>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山口下面有嘈雜的說話聲,一會兒,從山口下面上來了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幾個村干部村里的群眾,他們的后面,跟著幾個不認識的人,有的是身穿制服的警察,有兩個人肩頭扛著攝像機。村主任對平奎道:“你跟明柱叔比我們來得還早呀?!?/p>
“我們昨天夜里在這里守了一整夜,沒有回去呢?!?/p>
村主任抱怨說:“發(fā)秀一句話。讓我們都不得安寧了,縣里來了林業(yè)公安,還來了記者?!?/p>
平奎對著人群看了看,問道:“發(fā)秀怎么沒有來?”
“昨天夜里喝農(nóng)藥了。幸虧她男人發(fā)現(xiàn)得早,把她送到醫(yī)院去了,不然只怕要出人命的?!?/p>
平奎大驚:“怎么會是這樣呢?”
“事情弄大了,她被嚇著了?!?/p>
一個高個子民警說:“她沒來,現(xiàn)場就不好看了,也不知道她的情況嚴重不嚴重,等會兒還要去她那里了解情況的?!?/p>
一個村民說:“這兩天發(fā)秀一直陪著我們在這里尋找老虎的蹤跡,我來告訴你們她在哪里看見老虎的?!?/p>
民警說:“這是一個十分關(guān)鍵的問題,必須要當事人親口說,別人說的沒有用。”
明柱一旁說:“要我說呀,發(fā)秀說的真話也好,假話也好,其實都無關(guān)緊要。現(xiàn)在當緊的是我們要下大力氣把山林看護好,把山林里面的生靈看護好,再不要傷害它們了,那樣的話,十年二十年之后,該有的就自然都有了,山就又恢復它的生氣了,恢復它的靈性了,恢復它的神秘了,不再是現(xiàn)在這樣的死山了。”
村主任對縣里來的林業(yè)公安說:“這位老人過去是我們這里有名的獵人,十年前就洗手不再打獵了,他還一直守護著村里方圓十里的大大小小的山林,不讓打獵,不讓放鐵夾,不讓放獵套,不讓放炸藥?!?/p>
明柱叔看著面前的幾個林業(yè)民警,說:“我一個人再有能耐也不行啊,偷獵的還在偷啊,林子里的許多珍稀動物還在一個一個的消失啊?!泵髦孱D了頓,說,“昨天夜里,我卻是聽到金錢豹的叫聲了,很遠,在棋盤界那邊。也許,發(fā)秀大前天看見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只金錢豹,女人么,嚇著了,哪里能看清它的長短和大小啊?!?/p>
平奎困惑地看著明柱叔,他怎么也說假話呢?
幾個民警站一陣,過后附和著說:“雪峰山可能還是有金錢豹存在的,我們已經(jīng)接到幾次電話了,說是棋盤界那邊的老林崗有人看見了金錢豹?!?/p>
人們都感到十分的失望,堅持說:“發(fā)秀說她看見的是老虎,不是什么金錢豹?!?/p>
人們走后,平奎問明柱叔:“昨天夜里我們什么也沒有聽見啊?!?/p>
明柱叔不回答他的話,說:“我們?nèi)メt(yī)院看看發(fā)秀吧。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應該感謝她的?!?/p>
平奎想了一陣,才悟出明柱叔說這話的意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