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玖青 曹建國
[摘要]緯書中的帝王圣賢異相,與感生、奇異天象一起構成圣王受命政治神話。何以圣賢帝王皆有異相?其本有二:一是受遠古巫術文化影響的身體文化哲學,圣人異相,異相則異能;二是陰陽五行觀念主導下的身體政治哲學,即以卦氣說、爻辰說將圣人異相配合卦位,以五行說將圣人異相配合方位。緯書把圣人異相和陰陽五行相關聯(lián),其意在以五德終始推論王朝更替及王命興衰。故而,緯書中的圣人異相具有嚴密的體系性,是基于歷史、文化、政治內(nèi)蘊對身體的想象。
[關鍵詞]緯書;圣人異相;巫術文化;五德終始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8)01-0060-06
緯書中所記圣人多異相,此為研究緯書學者所熟知。但圣人有何異相?圣人何以異相?圣人異相何為?凡此種種,緯書研究者雖有所討論,但并未予以深究。以圣人何以異相為例:或以為圣人法天而生故有異相;或以為受古老的神話觀念影響。但如何法天,或具體如何受到古老的神話觀念的影響,則并沒有進一步討論。緣此,本文欲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緯書中的圣人異相問題重新梳理,試圖剖析其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與政治功能。不當之處,祈望方家批評指正。
一、緯書中的圣人異相
緯書中圣人的容貌皆有匪夷所思之處,無論是傳說中的三皇五帝、三代賢王還是高祖劉邦、圣人孔子,皆有異于常人的容貌。關于三皇,伏羲氏異相之相關記載見于《春秋演孔圖》《春秋元命苞》《春秋合誠圖》《孝經(jīng)援神契》等,以《春秋合誠圖》最為詳贍。其曰:“人帝皇雄氏,蒼精之君也……龍身牛首,渠肩達掖,山準日角,薉目珠衡,駿毫翁巤,龍唇龜齒,長九尺有一寸,望之廣,視之專。”按:這段文字見于羅泌的《路史》,根據(jù)《路史》引書體例,異相前當有一段敘述伏羲感生文字。龍身牛首,或作“麟身龍首”,非也?!堵肥贰づ畫z傳》記載伏羲女弟女媧是“牛首蛇軀”?!拔淌蟆?,安居香山《緯書集成》引作“鼠鼠”?!笆髱{”當為“翁巤”之誤,《說文》:“巤,毛鼠也,象發(fā)在囟上及毛發(fā)巤巤之形。”
神農(nóng)異相,《路史》引《春秋元命苞》:“少典妃安登,游于華陽,有神龍首,感之于常羊。生神子,人面龍顏,好耕,是謂神農(nóng)?!庇帧洞呵锩鼩v序》:“有神人名石耳,蒼色六肩,戴玉理。”其中“六肩”,《路史》作“大唇”,注云:“一作大眉?!卑福毫纭⒋蟠?、大眉并為“大肩”之誤,“大肩”即伏羲氏之“渠肩”。玉理一作玉英,猶玉勝。
黃帝是緯書中的熱門人物,關于他的容貌記載很多。其相貌常被描述為“龍顏”“兌頤”“廣顙龍額”。安居香山《緯書集成》引《路史》大段關于黃帝異相的文字,說是出自《孝經(jīng)援神契》。其實羅蘋《路史》注中說得很清楚,那些文字絕大多數(shù)出自《孔叢子》之類的書。
與三皇一樣,五帝也個個相貌奇特。在五帝系統(tǒng)中,少昊的資歷似乎比較淺,關于他的記載比較少。孫轂《古微書·河圖握矩記》記載:“少昊秀外龍庭,月懸通因鳥?!钡瓩z《路史后紀》卷七“少昊”章,在相關內(nèi)容下的羅蘋注中,并沒有緯書的相關內(nèi)容。這與《路史》及其注記載其他古帝王很不類似。同樣,如《太平御覽》之類記載少昊的內(nèi)容也很少,《太平御覽》中少昊事跡甚至沒有征引緯書。猜想少吳材料之所以少見,與少昊被納入五德終始之運相對較晚有關?;蛟S在早期的五德終始系統(tǒng)中,并沒有少昊。補上少昊,目的是為了保證堯為火德,以此以定漢為火德。《五行大義·論五帝》于帝少昊條下引《春秋文耀鉤》曰:“帝嚳戴干”云云,或以為帝嚳系帝摯,亦即帝少昊之誤。
關于顓頊的異相,《春秋元命苞》記載:“顓頊并干?!薄堵肥贰妨_蘋注引《春秋元命苞》曰:“顓玉戴午?!卑矗骸按魑纭碑敒椤按鞲伞敝`,說詳黃暉《論衡校釋》。但“戴干”不需從實處理解,比如,“頭戴干戈”之類,而只需理解為面相,如日衡、龍顏之類。孫轂《古微書·河圖握矩記》引《路史后紀》曰:“顓頊渠頭并干,通眉帶干?!钡_蘋注不言《河圖握矩記》,不知孫轂何據(jù)。
關于帝嚳的異相,《春秋元命苞》記載:“帝嚳戴干?!盻按:此言帝嚳戴干當涉顓頊之誤,《論衡》《白虎通》并言戴干為顓頊之象。又見于《河圖矩起》,曰:“帝嚳駢齒?!睂O轂《古微書·河圖握矩記》曰:“帝嚳方頤,龐覭珠庭,仳齒戴干?!钡堵肥贰妨_蘋注引《河圖矩起》曰“帝嚳駢齒”,余則不言。案:《河圖矩起》即《河圖握矩記》,“記”“起”形近,字當為“記”。
帝堯是緯書中最熱門人物,關于他的記載超過其他圣賢帝王,甚至黃帝。他的異相廣見于《尚書中候》《春秋演孔圖》《春秋元命苞》《春秋文耀鉤》《春秋合誠圖》《孝經(jīng)援神契》等,如《春秋合誠圖》:“面八彩,鬢須尺余,長七尺二寸,兌上豐下,足履翼星?!卑矗骸短接[》卷八十引《春秋合誠圖》文字多錯訛,如“須鬢長七尺二寸”“足履翼翼”之類。安居香山《緯書集成》根據(jù)《太平御覽》引文,又不校,當據(jù)《路史》以正。又如《孝經(jīng)援神契》記載:“堯鳥庭,荷勝,八眉?!?/p>
帝舜的異貌特征,安居香山引清宮夢仁編《讀書紀數(shù)略》曰:“舜長九尺,員首,龍顏,日衡,方庭,大口,面頤亡發(fā),懷珠握褒,形卷婁,色黳露,目童重曜。衡眉骨圓起,頤含。”日出《春秋合誠圖》,但其中多有訛誤。首先安居香山等所引“面頤”當為“面頤”,引文中的“衡眉骨圓起,頤含”實為宮氏注文,即“日衡,眉骨圓起”
“顄,含”。再查《讀書紀數(shù)略》所謂《春秋合誠圖》,其實來自羅泌《路史后紀》卷十,但原書并無緯名。筆者認為《路史》文中也有錯訛,如“色黳露,目童重曜”當為“色黧黑,瞳重曜”。古文多記載堯、舜、禹等憂愁民事而至憔悴,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勞有功者也?!薄痘茨献印ば迍沼枴罚骸吧褶r(nóng)憔悴,堯瘦腥,舜黴黑,禹胼胝?!彼?,安居香山《緯書集成》所引《讀書紀數(shù)略》并不可信。比較可信的記載,如《孝經(jīng)援神契》:“舜龍顏、重瞳、大口,手握褒?!庇帧堵鍟`準聽》:“有人方面,日衡,重華,握石椎,懷神珠?!?/p>
大禹、商湯、文王一起構成三代君王的異相風景。大禹因為治水功勞很大,所以,在緯書中有很多關于大禹的表述。大禹異相,《洛書靈準聽》:“有人大口,耳參漏,足履己,載成鈐,懷玉斗。”《孝經(jīng)援神契》:“禹虎鼻。”其中最為特別的便是“耳三漏”,這當和他治水有關。
湯的異相似乎都集中他的肘上,或日湯四肘,如《春秋元命苞》;或曰二肘,如《洛書靈準聽》曰:“黑帝子湯,長八尺一寸,或日七尺,連珠庭,臂二肘?!贝伺c王充《論衡·骨相篇》相同?!栋谆⑼ā酚秩諟廴猓_泌的《路史》與之同。
緯書文王的異相只突出他“四乳”,見于《易緯是類謀》《春秋元命苞》等。蓋文王四乳之說淵源頗早,如《尸子·君治》便有記載。漢代以后,《春秋繁露·三代改制》《淮南子·修務訓》《論衡·骨相》《潛夫論·五德》《白虎通義》皆有是說。此外《春秋元命苞》曰:“文王龍顏、柔肩、望羊。”《洛書靈準聽》:“蒼帝姬昌,日角鳥鼻,身長八尺二寸?!?/p>
此外,如周武王、秦始皇等乃至周公等都有異常狀貌。而漢高祖作為漢代的創(chuàng)立者,是上天特別眷顧的,也是天命的化身。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便有記載,曰:“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睆埵毓?jié)《正義》引《河圖》:“帝劉季,日角戴勝,斗胸龜背龍股,長七尺八寸?!庇忠洞呵锖险\圖》曰:“赤帝體為朱鳥,其表龍顏多黑子。”又《河圖提劉篇》:“帝季,日角,戴勝,斗胸,龜背,龍股,長七尺八寸,明圣寬仁,好任主軫?!贝伺c張守節(jié)所引《河圖》蓋為同一部書。又《春秋演孔圖》:“其人日角龍顏,姓卯金,含仁義?!?/p>
帝王以外,作為玄圣素王的孔子異相也廣見于緯書,頗有集大成的意味。例如,《春秋演孔圖》:“孔子長十尺,大九圍,坐如蹲龍,立如牽牛,就之如昴,望之如羊?!薄缎⒔?jīng)鉤命訣》:“仲尼斗唇,吐教陳機受度?!薄爸倌嵘嗬砥咧?,陳機授度。”“仲尼虎掌,是謂威射?!薄爸倌猃敿?。”“仲尼輔喉?!薄胺蜃玉夶X?!薄缎⒔?jīng)援神契》:“仲尼??冢匀艉瑵梢?。”《論語摘輔象》:“孔子胸應矩?!钡墩摵狻贰栋谆⑼x》等都提到孔子異相為“反羽”或“反宇”,這與《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生而首上圩頂”一樣,都是說孔子的頭型像山丘,四方高中間低,這也是孔子名丘的原因。
二、緯書中圣人何以異相
緯書中圣人異相觸目皆是,那么我們自然會追問,緯書中圣人何以異相?回答這一問題,我們應該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緯書圣人異相之文化淵源;二是緯書圣人異相之價值功能。
首先,緯書圣人異相之文化根源,也就是說,為什么緯書要賦予圣人以奇特相貌。關于這一問題,學界已經(jīng)有了很多的討論。
例如,鐘肇鵬先生討論了圣人異相法天的問題。漢代今文學認為,圣人皆無父,感天而生?!对娊?jīng)》中的《大雅·生民》和《商頌·玄鳥》便是這種觀念的濫觴,它們也成為后世新造感生神話的經(jīng)典依據(jù)。緯書中的帝王感生敘事大都屬于同一類型的,所謂“感五帝座星者稱帝”。緯書中的感生帝王,三皇則華胥感大跡生伏羲,安登感常羊生神農(nóng),五帝則附寶感大電生黃帝,女節(jié)感大星生少昊,女樞感搖光生顓頊,慶都感雷電生堯,握登感大虹生舜。因為圣人感天而生,所以,便天賦異貌以示異能以德?!栋谆⑼āふ摦惐怼酚涊d:“圣人所以能獨見前睹,與神通精者,蓋皆天所生也。”
冷德熙認為,緯書圣人異相與先秦兩漢之骨相學有關,同時又是古代神話的遺存。關于相術,荀子《非相篇》曰:“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舉,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兇妖祥,世俗稱之。”關于唐舉相人,《史記·范雎蔡澤列傳》記載唐舉為蔡澤相面,其戲言“圣人不相”。而《左傳》文公元年記載公孫敖請周內(nèi)史叔服相其二子谷、難,叔服告訴公孫敖說:“谷也食子,難也收子?!笔匙诱叻罴漓?,收子者葬父身。而叔服之所以預言谷能奉祭祀,因為谷“豐下”,即臉面方正。此外,《莊子·應帝王》也記載了季咸為壺子相面,預言其生死的故事。凡此皆可見,相術之淵源頗為久遠。
關于神話,《山海經(jīng)》等神話資源豐富的早期文獻中多記載異人異貌。如鐘山之神燭龍之子鼓“其狀如人面而龍身”,因為他殺了葆江被天帝戮于瑤岸,“化為鵝鳥,其狀如鴟,赤足而直喙,黃文而白首,其音如鵠,見則其邑大旱”。此外,如黃帝四面,夔一足之類,皆如此。
但問題是,無論是相人術,還是神話,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解釋異相與異稟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相面術也好,神話也好,它們與緯書中圣人異相是平行的相似關系,還是前后的繼承關系?這些問題都需要說明或論述。而漢代經(jīng)學家關于圣人感生而法天的解釋也有討論的余地,一是先秦文獻已有圣人異相的記載,二是漢代經(jīng)學內(nèi)部關于圣人是否感生便有爭議。因此,我們覺得緯書中圣人異相之淵源應該頗為復雜,討論也不能限于一端,比如它與巫術的關系。
在巫術時代,包括異相在內(nèi)的身體異常被認為與巫術法力有關聯(lián)。正如馬凌諾斯基在《文化論》中所說,巫術處于人們經(jīng)驗和邏輯達不到的地方,并且和神話密切相關。不僅巫術常在神話的地點舉行,巫術中所用的行頭也時??梢宰匪莸缴裨挄r代。尤其是作為巫術核心構件的咒語和神話有異常密切的關系,即它常常以神話來作為證據(jù),重述神話中的事跡。并且神話與咒語一起在巫師世系中被嚴格傳授,只有巫師才知道如何念法,并重演神跡。正因為如此,巫師常常由不同尋常之人充當,尤其是那些性格和容貌反常的人。“巫術的超自然性在這里表現(xiàn)于巫師的反常性格,殘廢、半顛、駝背、白癡、雙生、神經(jīng)衰弱、同性戀愛、性欲反常等人物,常是因為他們性格的不健全而獲得法師的資格”。
中外文化在根源性方面多相通,馬凌諾斯基所述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多有體現(xiàn)?!渡胶=?jīng)》中的神人或圣人都有奇異的外表,如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陸吾“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帝江“有神焉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敦無面目”,等等。這些外形奇詭的神人也常有非凡的神力,如西王母“司天之厲及五殘”,陸吾“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帝江“識歌舞”。在巫文化的時代,人王也常常兼具巫師的身份,因而君巫合一。在甲骨文中,王不僅常常參與占卜,也是大事的決策者。緣此,陳夢家、張光直都有王為巫首的論斷。而李澤厚也認可此說,并予以補證。關于遠古帝王巫師身份或巫術行為,文獻多有記載。黃帝登鼎乘龍升天,與傳世文獻及出土文獻多記載龍為升天工具有關。顓頊能依鬼神而制義,又命重、黎“絕地天通”,顯然也是個大巫。舜彈奏《南風》而平息三苗之亂,舜弟象在謀害舜之后意圖占有舜的樂器??紤]到古代巫師與樂官常有密切關系,則舜自然也有巫的身份。至于大禹“多巫步”,湯能禱天下大旱,他們的巫師身份更是不言自明。
但由巫到禮,釋禮歸仁未必是一條單線的演進路線。古老的巫術,無論是巫術的觀念,還是巫術的技術,都持續(xù)發(fā)揮作用。徐興無先生曾討論《易緯》所體現(xiàn)的戰(zhàn)漢之際易學與新天道觀的融合,以及與之相配合的新占術等諸多問題,很能給人以啟發(fā)。甚至不僅僅是《易緯》,整個漢代讖緯之學都體現(xiàn)出這樣的學術訴求。對道尤其是道如何發(fā)揮作用的過程的剖析,成為戰(zhàn)漢(戰(zhàn)國至漢武帝)之際新天道觀哲學家的主要任務,其就是要找到天道與人事之間具體的聯(lián)系方式,讓一切變得簡單而可操控。前者或如史華慈所說相關性宇宙論,或稱相關性擬人化宇宙論,后者正如徐興無所說是通過對舊筮法的改造完成的。而古老的巫術文化中異相異能的觀念或正借此得以延續(xù),并一變而成為圣人不相,并在緯書中大行其道。
在緯書中,異相似乎成為圣王、圣賢的標簽,無異相則無圣王。異相即預示著異德與異能,例如,關于黃帝,《春秋文耀鉤》記載:“黃帝龍顏,得天庭,法中宿,取象文昌?!睋?jù)《史記·天官書》,文昌六星各有所主,但大抵主運主命,同時也和征伐相關,故《孝經(jīng)援神契》:“文者精所聚,昌者揚天紀?!边@似乎可以解釋為什么早期文獻多記載黃帝討伐之事,如黃帝與蚩尤之戰(zhàn)、黃帝與炎帝之戰(zhàn)等等。又如文王,緯書記載其“四乳”,《春秋元命苞》記載:“文王四乳,是謂含良。蓋法酒旗,布恩舒惠?!彼尉ⅲ骸熬普?,乳也,乳天下之謂也?!贝舜蟾攀菫榱苏蔑@文王賢圣之仁德,能以四乳養(yǎng)天下。至于圣人異相之于異能,我們以大禹為例來說明。早期的文獻只記載他腿腳不靈便,有“禹跳”或“禹步”之稱。且“巫步多禹”,可以想見早期的大禹尚沒有脫去巫師的外衣。而到了緯書,禹被賦予多種奇形異貌,最著名的便是說他“耳參漏”。“參漏”即“三漏”,亦即三穴?!叭ā北砻鞔笥碇绱蟮乜赘[相通,以此突出大禹治水的本領。除了“耳參漏”以外,緯書還記載了大禹的其他異相,如上引《洛書靈準聽》曰:“有人大口,耳參漏,足履己,載成鈐,懷玉斗?!逼渲小白懵募骸币鉃槁耐粒驗椤凹骸蔽逍袑偻??!拜d成鈐”是說禹骨表如鉤鈐,鉤鈐是天上的星宿?!皯延穸贰笔钦f禹胸懷璇璣玉衡之道,也就是治國之道,又說他胸口長有黑子如玉斗狀。大禹異相,正彰顯其治水之功德。又如商湯,不論是二肘三肘,還是四肘,都是為了突出其討伐夏桀,救民于水火之武功。
三、圣人異相與德運終始
當然,緯書中圣人異相之內(nèi)涵遠不止于此。如果僅僅滿足于異相標識異能之表達,則緯書中的圣人異相就真的成為巫術學說的漢代翻版而了無新意。所以,在標識異能的同時,緯書中的圣人異相敘述還和陰陽五行以及八卦等相關聯(lián),是一個周密的技術話語系統(tǒng),成為帝王德運的推演,彰顯其新占術之特質(zhì)。
任蜜林曾經(jīng)討論過圣人異相與五行、卦氣的關系,惜乎未予深究。誠然,由于緯書文獻殘缺嚴重,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我們對緯書思想及其話語系統(tǒng)的闡釋。因此,我們對于緯書中圣人異相與陰陽五行的描述尚不能予以周全解釋,只能對其話語方式及表達宗旨做出大致的推斷。
我們看緯書中的相關記載,先看圣人異表與陰陽五行的關系?!朵泩D》云:
東方蒼帝,體為蒼龍,其人長頭面大,角骨起眉,背豐博,順金授火。南方赤帝,體為朱鳥,其人尖頭,圓面,方頤,張目,小上廣下,須髯,偃胸,順水授土。中央黃帝,體為軒轅,其人面方,廣顙,兌頤,緩唇,背豐厚,順木授金。西方白帝,體為白虎,其人方顙,直面,兌口,大鼻,小角,順火授水。北方黑帝,體為玄武,其人夾面,兌頭,深目,厚耳,垂腹,反羽,順土授木。
據(jù)此,上述所列諸圣異相顯然是取法于四象及中官。以帝堯為例,《春秋合誠圖》記載:“面八彩,鬢須尺余,長七尺二寸,兌上豐下,足履翼星。”“鬢須”“兌上豐下”等都合乎赤帝之表征,“足履翼星”之翼星屬南官朱鳥,《史記·天官書》曰:“翼為羽翮,主遠客?!庇帧缎⒔?jīng)援神契》:“堯鳥庭,荷勝,八眉。”宋均注:“堯,火精。鳥庭,庭有鳥骨表,取朱鳥與太微庭也。朱鳥戴圣,荷勝似之?!碧?,屬南宮,即《史記·天官書》所謂:“南宮朱鳥,權,衡。衡,太微,三光之庭”。衡又為眉上骨,故鳥庭即謂堯體如朱鳥,衡如太微。而“朱鳥戴勝”亦與南宮有關。戴勝與紡織有關,“勝”的含義可能是織布機上的卷經(jīng)軸“滕”,故緯書中“勝”又有“纴”“維”等別名,如《春秋考異郵》曰:“戴纴之為言,戴勝也?!薄敖V”當源自“壬”,而“壬”甲骨文、金文寫作“工”,像織機的滕,也和漢畫像中西王母頭戴的飾物“勝”相似。戴勝的另一個含義為鳥,《禮記·月令》:“(季春)戴勝降于桑。”鄭玄注:“戴勝,織紅之鳥?!薄洞呵锟籍愢]》:“孟夏戴纴降。說辭曰:戴紅之為言,戴勝也。陽銜表以期達,蠶珥絲在四月,故孟夏戴紅出。以任氣成天津也,故戴紅出,蠶期起。”戴勝出的時間在孟夏四月,是時南方朱鳥宮的翼宿日落時分當南中天,即《淮南子·時則訓》之“孟夏之月,招搖指巳,昏翼中”。所以,宋均注“朱鳥戴勝”乃針對時令而言,謂孟夏四月翼宿日落時當南天中這一天象。
總之,緯書中堯的異相都指向了南宮朱鳥,以此凸顯其火精意義。而翼宿正好彰顯了這一意義,除了上文提到的“足履翼星”“朱鳥戴勝”以外,尚見于《尚書中候》:“帝堯即政,景星出翼?!?/p>
其他的圣人異相與五行解說也大體類如之,如孔子素王,乃黑帝之子,故有反羽之異相。又,《春秋感符精》曰:“蒼帝,望之廣,視之博。赤帝,望之火煌煌然,視之尖上。黃帝,望之小,視之大,廣厚正方。白帝,望之明,視之茂。黑帝,望之巨,視之稚。”也還是將帝王之異相與五行關聯(lián)在一起。
緯書把圣人異相和陰陽五行相關聯(lián),很顯然意在于以五德終始推論王朝更替及王命興衰。但緯書中的五德終始體系有時表現(xiàn)出混亂狀況,具體說便是三統(tǒng)與五德終始學說的夾纏?!叭y(tǒng)說”是董仲舒提出的,以下夏、商、周為黑、白、赤三統(tǒng),但問題的關鍵在于,董仲舒特別重視春秋,以孔子當之,應黑統(tǒng),于是秦、漢分屬白、赤。這一說法或許可以解釋高祖的受命神話,即白帝子斬赤帝子,但這是指后來人的追述,不可能是當時的實情。于是有學者認為,秦漢之際有原始儒家三統(tǒng),或以為白帝子、赤帝子是五色帝或五方帝的觀念反映,與三統(tǒng)、五德終始學說等無關。如楊向奎、徐興無、楊權等皆持此論。而五德終始學說則有相生和相勝兩套不同的理論,不要說其間有些合目的性的取舍,比如,共工、秦到底算不算受命而具有某種德運。
因為緯書制作者自身情況復雜,緯書中的受命系統(tǒng)也來源不一。如商朝,既日商湯革命“白虎戲朝,白云入房”_又曰“黑帝子湯,長八尺一寸,或日七尺,連珠庭,臂二肘”,前者商湯為金德,乃三統(tǒng)說;后者以商為水德,乃是五德終始學說中的相生學說。同樣的周朝也是如此,其受命之符為“赤雀”“丹書”,但周文王又是蒼精,既是火德,又是木德,原因也是如此。漢高祖受命及德運亦是如此。根據(jù)《史記·封禪書》等記載,秦為水德。這與《河圖考靈曜》記載秦始皇白璧沉河,有黑頭公從河出,告訴秦始皇受命之符相一致。正因為如此,緯書中也有土德記載?!逗訄D》:“漢高祖觀汶水,見一黃釜,驚卻反,化為一翁,責言曰:劉季何不受河圖?”河圖是受命之符,其化為黃釜,顯然是土德祥瑞,而土正好克水。而漢初論德,則多以漢為水德,似乎與秦同符,又或不以秦人為受命之君。而緯書中最為普遍的說法,則是以高祖為火德。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們?nèi)绻讶y(tǒng)、五德相勝與五德相生之說帝王受命進行排列,則次序如下表:
事實上,緯書主要用五行相生之說。由此或可以推測,緯書受到劉向,以及劉歆的新五德終始學說的影響,這對于我們討論緯書的制作年代或有裨益。也正因為如此,緯書中的三皇包括黃帝,而五帝中則沒有黃帝,這顯然也是受到劉向父子的影響。而鄭玄以為緯書中五帝實為六帝,將黃帝納入五帝系統(tǒng),或者其基于另一套解說系統(tǒng)。
再看圣人異相與陰陽八卦的關系?!兑拙暻彾取吩唬?/p>
孔子曰:《復》,表日角。《臨》,表龍顏?!短?,表載干?!洞髩选?,表握訴,龍角大辰。《央》,表升骨履文?!妒肌繁矶鷧⒙?,足履王,知多權。《遁》,表日角連理。《否》表二好文。《觀》表出畢虎,《剝》表重童,明歷元。此皆律歷運期相一匡之神也,欲所按合誠。
根據(jù)緯文下的鄭玄注可知,這段文字有諸多錯訛、脫文。如《大壯》表“大辰”當為“大唇”,從張惠言說?!斗颉分吧恰碑敒椤岸饭恰保脆嵭⒅兴f“北斗在骨”。《姤》之“足履王”當為“履己”,因為緯書中描述大禹異相都說他“足履己”。下文鄭玄注中“王,人君之最尊者”不辭,當為“土,人君之最尊者”,對應“足履己”。《觀》“表出準虎”當為“表山準”,“虎”下有脫文,張惠言以為脫“唇”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關于圣人異表與八卦的關系,可參考鄭玄注。而鄭注也多訛脫,致使文義或不可解。但仔細尋繹緯文及鄭注可知,這段內(nèi)容涉及卦氣說和爻辰說,部分內(nèi)容或可解說。以《復》卦“表日角”為例。鄭注曰:
《復》者,初,《震》爻也?!墩稹分w在卯,日于出焉。又初,應在六四,于辰在丑,為牛,牛有角,《復》人表象。
《復》是八宮卦《坤》卦的一世卦,其變在《坤》卦初爻陰變?yōu)殛枺@樣《復》卦的內(nèi)卦便為經(jīng)卦《震》,故曰:“初,震爻?!薄墩稹坟杂谒恼晕辉诿?,主東方,日出之所,故曰:“《震》之體在卯,日于出焉。”其下文用爻辰說,《復》于六日七分卦氣圖中位于十一月子,初爻貞子。但按照《易緯》爻辰理論,每兩卦相配,十二爻主一歲,《復》卦與《剝》相配且為陰卦。因為《剝》于六日七分卦氣圖中位在九月戌,子、戌同位陽月且位屬相沖,則陰卦《復》初爻當退避,退一位貞丑。這樣《復》卦六爻便順納丑、亥、酉、未、巳、卯,初爻丑為牛,應爻六四未為羊,二者具有角,故“《復》人表象”為“日角”。據(jù)此,則上文正確的表述當為“又初爻丑,應在六四,于辰在未,為牛羊,有角”。其余異相與卦爻相關表述的解釋皆可放此,只是文獻缺佚,難以悉釋。
把圣人異相與十二辟卦結合本質(zhì)上也屬于王命占術,主要是求一軌內(nèi)的世數(shù)。如上引《易緯乾鑿度》文“此皆律歷運期相一匡之神也,欲所按合誠”,文意雖不能確知,但推斷其說律歷運期相代且周而復始之義,自無可懷疑?!兑拙暋分杏杏糜谕茢嘁粋€朝代受命之年和享國年數(shù)的六十四卦主歲術和六十四卦策軌術,此即《易緯稽覽圖》所謂:“置天元甲寅以來數(shù)至受命位之年數(shù),以三十二數(shù)除之,不足除者以《乾》《坤》始數(shù),算末即得主歲之卦?!鼻蟮弥髫灾畾q,再以策軌術得王朝年數(shù)。如天元至文王受命共計2759280,以32除之,商為86227,余數(shù)為16。按照《易緯稽覽圖》記載《六十四卦策軌表》,16入《咸》《恒》軌,得出其軌數(shù)為720,即周朝歷年720,與鄭玄注《乾鑿度》日“文王推爻為一世,凡七百二十歲”相合。然后再以十二辟卦算某一朝代的世數(shù)及受命之主的異相,即《乾鑿度》“復十八世消,以三六也。臨十二世消,以二六也。泰三十世消,以二九、二六也”及上引“復表,日角”之類。
但需要說明的是,因為緯書殘缺,其間闕誤和自相矛盾之處隨處可見。如十二辟卦算王朝世數(shù),《乾鑿度》和《乾元序制記》不同。再如圣人異表,《易緯》詳記的只有八宮卦中《乾》《坤》兩宮的一世至五世卦。而《乾鑿度》又曰:“合七八,八名畢升,漸喜,六十四卦精圣性象,有錄次,以所變,承運動。”鄭玄注:“八八六十四之人,于有天命也者,即悉喜于將升進也,其性各有象,謂若復表日角之屬?!睋?jù)此,似乎六十四卦之人各有異相。
總之,在中國哲學中,身體原本就是非常重要的一極,所謂“即身而道在”。文化哲學重視身體,而政治哲學猶然?!渡袝ず榉丁芳昂笫馈稘h書·五行志》之屬,都把身體與政治結合在一起。據(jù)此而論,緯書中的圣人異相既是身體文化學,也是一種身體政治學。相對而言,后者尤為關鍵。在讖緯語境中,身體既成為受命的表征,也是政治使命的隱喻。每一種異相都有陰陽五行的依據(jù),與天命相關。我們雖然在先秦及漢初文獻中見到有關帝王異相的記載,但只有在緯書系統(tǒng)中,不同的異相彼此構成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模式,以彰顯天道的運行,為王朝政治提供終極合法性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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