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芳
李后主是五代中最有成就的詞人,他被稱作“千古詞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辈⒎Q“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相傳后主于生日七夕夜命故妓作曲唱《虞美人》詞,宋太宗聞之大怒,命秦王趙美廷賜牽機藥,將他毒死,因此,李煜的這首《虞美人》被稱作是他的絕命詞。
《唐宋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后文簡稱《唐》)高原解讀此詞開篇第一句“春花秋月何時了”, 理解為“春花秋月”如此美好,可是淪為階下囚的李煜見了反而心煩,他對人生已經(jīng)絕望,厭倦其無盡無休。按照常理,一個苦悶至極的人,苦楚無處可訴,無人可訴,面對大自然的美景,即使提不起興致,也會寄情花月,與之相依相憐,借以排遣心中郁結(jié)。何況從李煜的其他詞中也看到他對自然的花草樹木還是滿含深情的,由此看來,“春花秋月”也可以代表四季輪回,時光流轉(zhuǎn),年復一年,這樣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才是盡頭呢?后主并非天真到完全不懂政治,也不是沒有樂不思蜀的生存智慧,只是哀莫大于心死,此時的李煜已抱著必死的決心,不想再這樣生不如死捱日子。
接下來下句回憶往昔崢嶸歲月。“往事知多少”,《唐》中將“往事”理解為他在江南南唐當皇帝的時候,在李煜的詞中,“往事”一詞出現(xiàn)較多次,如“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浪淘沙》),“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子夜歌》),“往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烏夜啼》),李煜藝術才華非凡,他并不喜歡也不適合做帝王,后人吊李后主詩云:“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笨v觀其一生,他一生幸福的時光應是他繼位南唐主位之前25年的美好生活,當然做皇帝的14年也遠遠好過被俘后身陷囹圄的日子,所以,“往事”包含他39歲國破之前的所有日子。往事如煙如夢,如今早已灰飛煙滅,煙消云散,如雪泥鴻爪,無跡可尋。
東風依舊,故國不再,江山殘破,月圓依舊。國破與月圓形成強烈反差,悲情不言而濃。
詞的下闋“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唐》中解釋為雕欄玉砌也許還在,但曾在此流連歡笑之人,已不復當年的神韻風采,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悵恨。其實,“朱顏改”,也可以理解為國家換姓,江山易主,改頭換面,這樣更能讀出李煜內(nèi)心深處對新朝的不滿。而且與前句中“應”字照應,曾經(jīng)的一切本應還在,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拜宋所賜。也許宋太宗正是讀出了字里行間的這些隱含義,才動了殺機。
詞的最后兩句以其獨特的設問手法和化抽象為具象的比喻歷來為詩家所欣賞,是千古流傳的名句,也是詞眼所在,“一江春水向東流”,與他的另一首詞《相見歡》中一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有異曲同工之妙。此外,春江水本是人間大美,人皆愛之,而“愁”是人皆避之,以此喻愁,兩者形成鮮明對比,似水華年已然流走,剩下的只有排山倒海之愁迎面襲來,一瀉千里,讀者也要被卷入其中了。
晚清著名詞家陳廷焯在《云韶集》中以16字點評《虞美人》:“一聲慟歌,如聞哀猿,嗚咽纏綿,滿紙血淚?!贝搜缘弥?,他真正讀懂了李煜的赤子之心和他的真性情。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發(fā)于言”(《毛詩序》),詩以言志,詩詞抒發(fā)的情感是多義的,充滿多種解釋的可能性,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讀者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事而異,因情而異,產(chǎn)生不同的解讀,讀出的味道也不盡相同,個中滋味,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法國文論家羅蘭·巴特曾稱:“作品一旦產(chǎn)生,作者就死了?!痹娫~尤其如此,讀者的想象、聯(lián)想、體會、解讀使詩詞有了一種飽滿的張力,反而增加了詩詞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