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遙遠的向日葵地》,李娟著,花城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定價38元。各大書店、網(wǎng)店有售。
作者簡介:李娟,女。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農(nóng)七師,成長時期輾轉(zhuǎn)于四川新疆兩地,有過一段阿勒泰牧場上的生活經(jīng)歷。
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曾在《南方周末》《文匯報》等開設(shè)專欄,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等,長篇散文《冬牧場》及《羊道》三部曲,詩集《火車快開》。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天山文藝獎”“朱自清散文獎”等。
蜜蜂來了,花盤瞬間達到金色的巔峰狀態(tài)。金色王國城門大開,鼓樂高奏。金色的高音一路升調(diào),磅礴直指音域最頂端。
在萬畝葵花的照耀下,夏日宣告結(jié)束,盛大的秋天全面到來。
想起外婆孤獨的贊美:“真好看??!到處都亮堂堂的?!?/p>
忍不住再一次猜測她為什么會死,為什么舍得離去……
外婆你看,你放棄的世界絲毫沒有變化。你最迷戀的亮堂堂的盛況年年準時到來,毫不遲疑。
那么外婆,死亡又是怎樣炫目的金色呢?
在北方的廣闊大地上,從夏末至初秋,每一個村莊都富可敵國,每一棵樹都是黃金之樹。
尤其白樺樹,它除了黃金,還有白銀。它通體耀眼,渾身顫抖,光芒四射。
但它的金色永遠還差一點紅色,它的銀色永遠差一點藍色。
它站在那里,欲壑難填。一棵樹就淪陷了半個秋天。
另外半個秋天為另一棵白樺所淪陷。
但是,在這兩棵白樺之外,還有成千上萬的白樺。再也沒有秋天可供揮霍了。
成千上萬的金色白樺是北方大地最饑渴最激動的深淵。
而麥田的金色則富于深沉的安撫力量。那是糧食的力量。
人的命運、人的意志、人的勇氣與熱情傾注其中。麥浪滾滾,田畦蜿蜒。在大地上,除了白晝之外,麥田的金色是最大的光明。
飼草的金色是高處的光明。
收割牧草的人們駕著馬車往返荒野與村莊之間。很快,家家戶戶屋頂隆起綠色的皇冠,然后沒幾天就變成金色皇冠。
從綠色到金色,對一枚葉片來說是千里迢迢的路途。但對一個村莊來說,不過一夜之間,僅隔一場夢境。
勞動之后人們疲憊睡去。醒來,就發(fā)現(xiàn)村莊置身于秋天的正上方。
人們推門出去,腳下萬丈深淵。草垛仍高高在上,無盡地燃燒。
而蘆葦之金,水氣充沛。蘆葦總是與河流、星空息息相關(guān)。
蘆葦?shù)慕鹕畲嗳?,最纏綿,最無助。它的柔情中裹藏有大秘密,它的美麗令人止步不前。
人們遠遠遙望,水鳥長唳短鳴。
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每一個人都認為月亮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與童年有關(guān)。其實它只和夜晚有關(guān)。它把人間的一切的依戀拒之門外。
它最孤獨,也最自由。
最微小的金色是蜜蜂。它們是金色的碎屑,被金色的磁石所牽引。它們是金色的鑰匙,只開金色的鎖。
它們之所以明亮璀璨,是因為口中銜有針尖大的一點甜蜜。
蜂蜜也是金色的,因為我們吃進嘴中的每一口蜂蜜,都蘊含億萬公里的金色飛翔。
面對這全部的金色,葵花緩升寶座,端坐一切金色的頂端。
這初秋的大地,過于隆重了。以致天地即將失衡,天地快要翻轉(zhuǎn)。
天空便只好越來越藍,越來越藍,越來越藍。
大自然中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形容這種藍色了,只能以人間的事物來形容——那種藍,是汽車牌照那樣的藍。
金色和藍色,相持于這顆古老的星球之上。從金色和藍色之間走過的人,突然感到自己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