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馨凝
[摘要]時代的巨浪總會推動文化的變遷,即使是在與世隔絕的凈土也難免時代巨輪的碾壓所帶來的文化激蕩。藏族作家阿來憑借其獨特的審美意蘊創(chuàng)造的長篇小說《空山》飽含著阿來對于文化動蕩的得失的反思?!犊丈健方议_了藏族地區(qū)文化神秘的面紗,以虛擬的藏族機村中的眾生為表現(xiàn)對象,展現(xiàn)了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時代激變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新舊文化、藏漢文化、現(xiàn)代化進程與精神文化的多重沖突以及藏族人民在傳統(tǒng)文化受到?jīng)_擊時的無所適從。在文化沖突的背后,阿來刻畫了文化夾縫中孤獨又無奈的群相,質疑了人性的丑與美,引發(fā)了世人對于賴以棲身的生存空間的考量。
[關鍵詞]時代激變;文化沖突;人性;無所適從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8)03-0180-03
依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童年的經(jīng)歷有著持續(xù)終生的影響。那些被遺忘的童年印象并不輕易消退,而是成為個人的成長歷程中的烙印,始終影響著他的未來。作家的童年生活同樣會對作家作品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如同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莫言筆下的高密,就阿來的成長經(jīng)歷而言,川藏的自然風光、人文景觀都在阿來的作品中留有印記。阿來生于風景秀美的阿壩,是故鄉(xiāng)的純凈釀造了阿來對傳統(tǒng)的熱愛、對自然的敬畏。阿來的創(chuàng)作根植于藏族文化的特殊意蘊,《空山》中機村民風的淳樸、依山傍水的綺麗、對于佛教的崇敬都可以在阿來的故鄉(xiāng)中找到剪影?!犊丈健愤@部作品表現(xiàn)了在現(xiàn)代文明的進程中,種種文化的相互碰撞、傳統(tǒng)的消逝、自然的毀滅,引發(fā)了讀者對于現(xiàn)代文明、主流文化、物質追求的檢討與反思。
一、新舊文化沖擊
《空山》這部作品講述了信奉藏文化的機村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發(fā)生的激烈變化。機村原本是一片不染塵世的樂土,伴隨著新時代的到來,與藏族世代信奉神靈的傳統(tǒng)文化截然相反的新的唯物的文化闖入機村人的生活,并與舊文化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搏斗。《天火》、《荒蕪》等選段中,央金、索波一批新的年輕人成長起來。這些年輕人已然不是在藏文化的滋潤下生長起來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機村人。打破封建迷信、成為國家的基層干部、做生意掙錢等等新的思想充斥著新的一代年輕人的頭腦。他們追求進步,渴望走到外面的世界,不再滿足于自給自足,但他們又是稚嫩的。
如《天火》中,索波對待父親傲慢的態(tài)度表明了,在機村自索波這茬年輕人開始,藏文化中的質樸儼然被棄置一隅了。這時的年輕人是帶著戾氣的,反對一切舊的文化,不僅將封建思想全面推倒,甚至連舊的生活經(jīng)驗也要全面剔除。以索波為例,索波對于權力的追求超過了自己能力。他對于生活是沒有經(jīng)驗的,又不甘心表現(xiàn)出自己的無知。新文化是唯物主義的,老輩人嘴里所說的金野鴨自然為青年人所不齒,世界是需要建設的,竟然為了環(huán)境的美與不美反對世界的改頭換面更是讓不懂得自然的力量的年輕人難以理解。即便是在災害面前,年輕人仍然表現(xiàn)出與現(xiàn)實不相符的興奮。文革階級斗爭的火比天火燒得更徹底,天火燒毀的是一片片山林,而文革的火燒到了人的心里。
在新文化的唯物性狠狠地向舊文化的經(jīng)驗主義、唯心性發(fā)起進攻時候,舊文化顯得不堪一擊。但對于生活的經(jīng)驗是不可或缺的。在對于經(jīng)驗的認識上,唯物主義的盲目崇拜者打倒一切的狂熱顯然是幼稚的。人類的歷史是在一代代人的繼承上建立起的,妄圖推翻一切本身就是反歷史的。在新文化與舊文化的沖突中,年輕人沒有找到文化的平衡點,以至于在文化沖突中失重,對于新文化的扭曲理解以及對于舊文化的完全不認同產(chǎn)生了文化的斷裂,在斷裂帶中的年輕人苦苦掙扎。
再如《輕雷》中,木材買賣中,林木走私、違法亂紀、收賄受賄等一系列市場經(jīng)濟的惡果在機村上演。更秋兄弟不正當經(jīng)營反而成為了農(nóng)民企業(yè)家,村民在得知自己生存的村落即將被水電站淹沒時,沒有一絲不舍反而加大建設以騙取國家補貼與《天火》中為了保護村莊的畜牧業(yè)多次進監(jiān)獄的多吉形成了鮮明對比。市場經(jīng)濟的丑惡徹底吞噬了機村人善良。此時的機村已然成為即使是土生土長的機村人也要適應的機村了。每個人的心腸都變硬了、每個人的眼神里都多了幾絲刀鋒一樣冷冰冰的兇狠。
然而阿來對于如何認識新文化并不是沒有指引。達瑟作為第一個真正走出村子接受科學的人,卻并沒有受到尊敬。達瑟是這混沌的機村的一抹光,然而在機村人眼中,指引道路的達瑟是瘋了的。阿來的如此設計,不免使讀者留下一聲哀嘆。新舊文化的沖擊下,世道變了,人性也變了。在與舊文化割裂的同時,也將文化的根基斬斷了?!犊丈健分性O置了許多“最后一個”人物形象,當最后一個牧馬人、最后一個獵人等等消失后,最后的一點傳統(tǒng)文化的蹤影也消失殆盡。沒有了文化的支撐,人如同野獸一樣肆意妄為。沒有了舊文化的道德約束又缺乏對新文化的深層次理解,人的欲望無盡膨脹,道德失衡、盲目自信、傲慢無禮等等劣根性的徹底地暴露了。
二、藏漢文化沖擊
西藏在阿來眼中具有和其他地方一樣的人情冷暖,而不是一個神圣的符號。正如阿來在《大地的階》中敘述的那樣。在中國有著兩個概念的西藏。一個是居住在西藏的人們的西藏,平實,強大,同樣充滿著人間悲歡的西藏。那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每天睜開眼睛,打開房門,就在那里的西藏。另一個是遠離西藏的人們的西藏,神秘,遙遠,比純潔的雪山本身更加具有形而上的特征,當然還有浪漫,一個在中國人嘴中歧義最多的字眼。而我的西藏是前一個西藏,而不是后一個西藏。因此,阿來在《空山》中描述的西藏被揭去了神秘的面紗,以一個平實的小村莊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但這不代表機村是毫無特色可言的,機村的人民有著藏族人特有的宗教信仰。他們帶有著阿來崇尚的佛性,信奉佛祖,信奉吐司頭人,但他們所信奉的是漢人看起來是無稽的。在破除四舊的口號里,西藏的喇嘛被迫還俗了,巫師也被各類基層官員如大隊長、婦聯(lián)主任等等所替代。漢文化的入侵使藏文化中的神失去了金裝,露出了溝壑縱橫的面目。但藏漢文化的沖突中,即便是神龕上的佛像變成了毛主席語錄,但滋長在藏文化根部的民族信仰是不會瞬間消亡的。
《天火》里,金央雖然早已經(jīng)成為了一名年輕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還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對神的尊敬?!暗降走€是一個機村人,一旦置身于這種自然環(huán)境中,一旦置身于這種不是靠別人灌輸?shù)乃枷?,而是靠自然啟示說話的時候,不要任何理由,她就已經(jīng)相信金鴨子是真的存在了。”金央是典型的內心充滿著藏文化與漢文化沖突的人物縮影。在說出自己內心的信仰后,金央感到的并不是自豪而是一種羞恥感。在成為了一名基層領導的后,破除封建迷信刻在了金央心里。在上世紀60年代那個瘋狂的時代,政治運動的高漲使得文化按照政治標準被劃為二六九等。
多吉作為最后一個巫師,是藏漢文化沖突下的犧牲品。多吉雖然不懂生態(tài)平衡一系列的理論但作為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機村人,他看透了種植灌木林的弊端,一次又一次地冒著被捕的風險燒毀那些影響畜牧業(yè)發(fā)展的灌木林。多吉的執(zhí)著是因為他是一個巫師。作為曾經(jīng)的領導階級他擔負起了拯救機村的重擔。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的風光,但藏族文化所賦予多吉乃至多吉家族的神圣使命仍然深深烙印在多吉的心中。讓多吉不曾想的是,他為機村做的一切竟然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這突如其來的變革讓多吉不知所措。最后在天火面前,多吉用自己的方式為保護機村奉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阿來是一位藏漢文化間的穿行者。阿來面對狂熱的年代帶給藏族文化的傷害的時候是批判的。但他又不同于其他鄉(xiāng)土文化的追溯者。他發(fā)現(xiàn),文化的沖突不僅僅造成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侵害和吞并,也帶來文化的新的生長點。面對漢文化與藏文化的沖突,阿來是理智的。他能看到漢文化帶來的好處,在刻畫藏文化的落寞時也留有一絲希望在其中,雖然藏文化處于劣勢,但從未消亡。足以說明,文化的平衡與融合才是阿來所期盼的。
三、現(xiàn)代化與精神文明的沖擊
現(xiàn)代化如同一只勇往直前、勢不可擋的野獸不斷地激進著。伴隨著現(xiàn)代化不斷推進,文明也迎來了異變?!犊丈健分校瑱C村原本是質樸的,村民在這封閉但寧靜的村落里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機村的土地養(yǎng)育著在這兒生存的每一個孩子。無論是以耕種還是以打獵為生,機村總會給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充足的生存空間。這片世外桃源里的人敬畏古老的神,信奉自然的力量,有著中華子孫傳統(tǒng)的美德,堅韌又寬容。村民們即使是對待桑丹與格拉母子即來歷不明又沒有勞動能力的人,也可以無私地施以援手。因此,機村雖然并不富裕但村里的人衣食無憂。然而,公路的開通,汽車的長驅直人打破了村里的安寧?,F(xiàn)代化的入侵擊碎了舊的生活體系,悲劇在人還不知覺的時候就已經(jīng)拉開序幕。從恩波一家對待兔子與野孩子格拉之間的友誼上可以看出現(xiàn)代化對于人精神的抹殺。兔子是恩波家的體弱多病的孩子。兔子第一次重病是在和格拉出去玩兒之后,恩波錯怪了格拉帶著兔子驚擾到了花神。在格拉母子因此事失蹤的時間里,恩波沒日沒夜地自責、內疚。在偶然得知桑丹與格拉母子回到村里時,恩波一家的虔誠道歉使人不得不為之動容。此時的恩波一家人是磊落、友善的。而在為通了公路而慶祝的鞭炮炸傷了弱不禁風的兔子后,明明不在場的格拉被陷害成了兇手。所有的人沉浸在公路開通的喜悅或是伴隨著公路開通帶來的高強度的體力作業(yè)中。格拉母子徹底站在了生存的平臺的邊界??蓱z的善良的格拉死在了這可畏的人言里?;蛟S,死是單純的格達的最好的歸宿。
在阿來的敘述中,格拉逐漸成為了一種象征,象征著藏族文化的一種看重義理、講究誠實的精神。人們在一種新的生活環(huán)境里疏遠了格拉,也就是疏遠了他們內心遵循的原有的某種精神?,F(xiàn)代化固然帶來了先進的技術,但同時也瓦解了人的精神家園。物質的豐富并不能帶給人精神的充盈,反而使原本淳樸的人們陷入金錢、物欲的迷?!,F(xiàn)代化以其破竹之勢打碎了機村古老、神秘但井然有序的生活體系與精神體系,機村所信奉的舊神也被一概否定。
山水在機村人心中是自己的,并由自己心中的神來捍衛(wèi)、保護。村民對于村里的一切都有著占有權。某一座山很自然地就屬于住在山下的人,山上的森林、牧場,莊村和土地,都屬于村里的人們。但有了國家之后機村乃至機村的所有都屬于“國家”這個新神了。但可悲的是,在新的體制下,機村人并沒有重新建立起信仰?,F(xiàn)代化文明的弊端暴露的一覽無遺。在現(xiàn)代化與精神文明的拉鋸戰(zhàn)中,看似現(xiàn)代化在主導一切,實則現(xiàn)代化導致的精神文明的缺失在將所有人拉向地獄。機村的文明缺失同樣是阿來對于現(xiàn)代化的控訴,現(xiàn)代化的辣手摧毀了古老的精神文明,但到底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得到的與失去的該怎樣衡量是阿來在《空山》中的留白。雖然阿來對于現(xiàn)代化并沒有大肆批判,但讀者仍可以在《空山》中讀到阿來面對現(xiàn)代化與人精神文明沖擊的哀傷。正如張學昕學者在《孤獨“機村”的存在維度——阿來<空山論>》中說,我們甚至在這部《空山》之中,已經(jīng)感受到他清晰的痛感,也讓我們在滾滾紅塵中停下來,慢慢地重新審視這個我們棲居的存在世界,打量我們的自身。阿來的痛是文化沖突下,一代成長于文化斷裂時期的年輕人普遍的痛感。在文化激烈翻滾的浪潮里,迷惘籠罩著一代人的內心。機村的悲劇是時代萬象中的一個中確立自身的價值觀是阿來在《空山》中留下的對于時代,對剪影,如何看待機村的悲劇,如何看待世界,如何在文化沖突于年輕一代人的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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