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晨凱
我注意那老人很久了,在角落里。
他有時會坐在巷子的角落里,借著午晌的暖陽打瞌睡;他有時會與其他老人一起圍著象棋角,充當(dāng)“真君子”,偶爾也會摻和入局,據(jù)傳從未輸過。這便足以讓街頭的老太太們說道一番了,而在孩子們眼里他更是一位“老神仙”,因為老人有一樣絕活兒——耍人偶戲。
老人的人偶不需要線,自個兒就會動,這也正是最吸引孩子們的地方。那些人偶動作起來肘、膝行動自如,甚至連手指的關(guān)節(jié)都靈活如常人,“唱、念、做、打”的動作如行云流水,自然無比。你看,那“孫悟空”一上場就是十幾個空翻,緊接著舞起了手中的金箍棒,頓時,眼前籠著一片金光,讓人眼花繚亂,接著又來了個金雞獨立,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真是好功夫。你看,又來了一位青衣,忽而將水袖甩將開來,衣袖舞動,似有無數(shù)花瓣飄飄蕩蕩,凌空而下,忽而收起水袖,將點點花瓣盡收袖中,忽而又將長長的水袖拋向空中,霎時,空中盛開了一朵美麗的蓮花。仿佛活躍在角落地面上的,不是無生命的人偶,而是一個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六小齡童、梅蘭芳……
場上唯一不動的就是老人,他就靜靜地坐在一旁,一不控線,二不停下來上發(fā)條,默默地看著他的木偶。看著,看著,他的眼神就突然黯淡了,一股莫名的悲哀籠罩在老人臉上。此時,他周圍的人偶也動作僵硬了。
或許是搞不清老人讓人偶行動自如的手法,孩子們就斷定老人是位神仙,就像傳說中的魯班,能賦予人偶生命。也許,每晚老人還會對著人偶念咒——賦予它們?nèi)说撵`魂,讓它們白天能像真人一樣在角落表演。
一個平常的午后,老人也似尋常般地坐在角落里,他的人偶們也只是懶洋洋地躺著。隨著一聲刺耳的喇叭響,只見一位正走在路中央的小孩看著呼嘯而至的車輛臉色蒼白,早就不知動彈了。孩子的媽撕心地叫著,站在路邊的小女孩也嚇得閉上了眼。正當(dāng)大家覺得悲劇不可避免時,只見一個黑影閃了一下。汽車停了下來,司機(jī)顫抖著下了車,卻見老人站在一邊,手里不知何時多出幾根線,連在了“孫悟空”上,孩子在它懷里,安然無恙。那位母親連忙趕過來一把抱住孩子,哭了,邊哭邊向老人道謝。老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老人看了看人偶,發(fā)現(xiàn)“孫悟空”的肩膀缺了一塊,靜默許久,老人便長嘆了口氣,道:“還是老了?!?/p>
從此, 有關(guān)老人的傳說就更多了。不過,我從沒見過老人第二次用線操縱過人偶。問他,他說什么人偶是有靈魂的,是人偶自己想救人,其實與他無關(guān)。
或許是老人的人偶過于神奇,老人會仙法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全巷子的孩子都知道身邊有一位老神仙,孩子們可崇拜他了。
有一次,趁著夜色,幾個好奇的孩子敲響了老人的家門,想要拜師學(xué)藝。老人不僅一口答應(yīng),還不知從哪里刨出一壇老酒,倒上一碗,讓孩子們每人喝了一小口,最后老人一口干了,說是喝了“拜師酒”,今后就是師徒,孩子們也可以師兄弟相稱。孩子們各自回家,眉飛色舞地向父母訴說自己拜師學(xué)藝之事。這下,可把父母們嚇壞了,不讓他們出現(xiàn)在那個角落了,有時在路上遇見老人,也躲閃著老人熱切的目光。
光臨角落的孩子越來越少了,老人看著孩子們從自己面前匆匆走過,會目送他們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出神。很多時候,老人一個人落寞地坐在角落,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人偶們表演著,一動也不動,像個候場的人偶。有幾次,老人會猛地從角落里站起來,踱來踱去,最終是長嘆一聲,又默默地坐回角落。
后來,巷子拆遷了,大家都各奔東西了。小巷不再,人偶戲也不再了。于是,人們在舒適的新居中漸漸融入到現(xiàn)代化的生活中了……
若干年后,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在一本《消失的奇跡》中,我看到有一章名為“控偶師”,里面寫到:“控偶師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藝人,傳說他們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三皇五帝時期,他們技藝高超,制成的人偶能行動如常人且三日不息。于百年前失傳。”看到這,老人坐在角落里的形象便一下子在我心中點亮,我立刻興奮地給在文化局工作的親戚打電話,向他講述了老人的故事。不久,上面就派了人來專題調(diào)研訪問老人的故事。然而,我已多年沒有見到老人了,問了幾個鄰居,也都不記得拆遷后老人去了哪里。幾經(jīng)周折,才打聽到老人的住址——城西的一角落里。等到我們興沖沖趕到那里,老人已不在了。老人的新鄰居說;“那個老木匠一年前就過世了。他啊,是個怪人,整天抱著那幾個木頭人不放手,好像是他的兒子似的,死的時候也是靠著它們呢。但那又有什么用呢?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還是政府幫忙送走的……”說完,搖了搖頭,又喃喃地說了些什么,聽不大清楚。老人不在了,來人只能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那些人偶上。又經(jīng)一番周折,終于在附近更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個小庫房。人們打開庫房生銹的鐵門,只見庫房一角有一堆腐朽的木頭,走近細(xì)看,萬幸,還剩有幾個依稀還能辨別出人偶的形狀,上面甚至還有粉彩剝落的痕跡。來人無比激動,帶著殘損的人偶興奮而歸。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我想,老人的靈魂這下終于不用再擠在一個角落里了吧。
回到家中,我再次打開那本書,靜默許久。然后,拿起筆,把書上那句“于百年前失傳”劃去,改成了“于近年間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