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
希臘的四月的清晨,晨光熹微,惠風輕拂。遠遠看見米勒島入口處的兩尊雕像,我不覺停住了前行的腳步。
左手邊是當年米勒島上那位專制的君王——西緒弗斯。他傲視萬物,面露戾色,雙眼閃爍著令人恐懼的銳利的光芒,恍若一只伺機捕食的惡狼。他的腳底,踩踏著被鐵鏈捆住的奴隸的脊背。那些奴隸的身形被藝術化地縮小,嘴巴卻夸張地大張著,仿佛在控訴著那滿身狼性的君主的人性的缺失。
在史書上,在神話里,西緒弗斯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暴君——他褻瀆神靈,隨意踐踏百姓淳樸的信仰,常年對克里特島征戰(zhàn),虛耗著國力,逼得人民揭竿而起,卻只換來他更殘酷的鎮(zhèn)壓。希臘人民給他安排了一個始終做著滾石上山的無效無望的勞動的人生結局,也許正是因為人們內心恨透了這個豺狼般兇殘的君王。
輕揉額角,想舒緩一下被思緒刺痛的神經。一轉眼,視線恰巧與右手邊柏拉圖雕像那略帶憂郁的目光相接。徐徐走近,看到他身著破舊的長衫,雙手枯瘦。他的雕像的背后,是一群對他指指戳戳的市民的雕塑??吹竭@,我的心一點一點被憤懣注滿。
在世時,柏拉圖潛心治學,從不爭虛名浮利。面對質疑,只是默默忍受。就是這樣一個羔羊般溫馴的哲人,生前很不得志,死后又被學生拉下神壇,掀翻在地。直到14世紀,他的思想才照亮西方哲學的天空。一生貧病的他在《理想國》中發(fā)出了無比沉重的哀嘆!
難道“狼性”會使人偏離正軌,變得兇殘暴戾,而“羊性”又會讓人逆來順受,生前的理想難以伸張?
面對眼前兩位性情、地位有著天壤之別的歷史人物的雕像,我頓感彷徨無緒。踉蹌著腳步,走到愛琴海邊,任溫潤的海水打濕雙腳。
驀然抬頭,又瞥見一道目光——威嚴而又慈愛,令人景仰卻不致畏怯。我挪動腳步,靠近了那道目光的發(fā)源地:是宙斯!他張開雙臂,微微斂眉,一只手持著雷霆,一只手高擎著橄欖枝,在薄霧籠罩的清晨,帶給人的是無限的清晰和寧靜。
心,一點一點被濡濕。我看見許許多多早起的人涌到他的身邊,或祝福,或微笑,更多的人則是對他喃喃訴說著久藏心中的夙愿。
宙斯面色恬靜,不怒而威。他是剛烈的,面對兇殘的父親,毅然走險,救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在地母該亞和她的12個兒子攻上奧林匹斯山的時候,他沉著指揮,化險為夷。他又是溫情的,摘下百合,送到美麗的伊娥手中;縱使伊米阿洛斯當眾欺騙他,他也只是輕嘆一聲,化解恩怨。
坐在宙斯的腳下,感受著他的莊嚴和慈悲,心底萌生出無限的虔敬與感動。望著為宙斯而傾倒的希臘人,我恍然大悟:這個在大是大非面前如狼般果敢堅決,回歸生活卻又充滿悲憫情懷的神,才是他們心中的王。如狼般英勇,如羊般溫和,狼性和羊性的完美融合,才能綻放出真正的王者之美。
再見,西緒弗斯!再見,柏拉圖!我立起身,向宙斯雕像深鞠一躬,朝海灘走去。有狼的利齒又如何,沒有羊的溫和,只能如縱橫半世的拿破侖一般,獨逝在圣赫勒拿島;有羊的馴順又如何,沒有狼的勇武,只能如囿于心靈一隅的周作人一般,窒息在個人的小天地里。
《圣經》上有一句話值得玩味:“愛是拿起武器,永恒承受?!弊屝牡鬃∩弦黄ダ呛鸵恢谎虬?!讓狼去成就宏圖霸業(yè),兼濟天下,承受生命中一切不可承受之重;讓羊去給心靈筑一間溫馨的居室,愛人,隱忍,承受生命中一切不能承受之輕。
陽光撒向海面,化成片片碎金?;秀敝?,我聽到了一支遠古的贊歌:“我主用雷霆,一擊滄海平;我主持橄欖,悲憫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