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飛
世界文學寶庫中總有一些常讀常新的不朽之作,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即屬此列。它早已被譯成中文,風行于華夏大地,近年來又有多種新譯版本相繼面世。一部小說能在民族文化的崛起中發(fā)揮怎樣的作用,《戰(zhàn)爭與和平》給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借鑒。
偉大作家
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在美國的大學里曾這樣向學生講解俄國文學:他拉上窗簾,關閉所有燈光,然后打開教室屋頂中間的燈,說“這是普希金”;他打開左側的燈,說“這是果戈理”;他再打開右側的燈,說“這是契訶夫”;最后,他沖到窗前,一把扯開窗簾,指著從窗口傾瀉進來的燦爛陽光,大聲說道:“這就是托爾斯泰!”在俄國這樣一個以“文學中心主義”現象著稱的國度里,人們崇尚文學,崇拜作家。若論被“神化”的程度,普希金早已成為一個民族文化的圖騰;以深刻揭示俄羅斯民族性格乃至全人類性格中復雜的“雙重人格”而見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已逐漸贏得堪與托爾斯泰比肩的文學地位;而就其創(chuàng)作影響悠遠的“現代感”而言,契訶夫時而會讓我們感到他有比托爾斯泰更為親切、更加自然的一面。20世紀的俄國文學,又相繼造出高爾基、索爾仁尼琴甚至布羅茨基等“新神”。然而直到今天,在所有這些“偉大的”俄國作家中,“最偉大的”桂冠卻仍非托爾斯泰莫屬。托爾斯泰的偉大不僅在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模和成就、風格和影響,更在于他身體力行的存在方式和作用于現實的思想力量。
不朽作品
托爾斯泰一生筆耕不輟,留下一筆巨大的文學遺產,其全集洋洋百余卷。在所有作品中,知名度最高者當屬三部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栋材取た心崮取方柚鷲矍楣适潞蛷碗s的心理刻畫,構成一部杰出的家庭小說和社會小說?!稄突睢吠ㄟ^主人公的心路歷程和精神探索,構成一部杰出的道德小說和教諭小說。但就由眾多的人物、廣闊的畫面、厚重的筆力和深邃的歷史感等構成的磅礴的史詩氛圍而言,后兩部小說仍不及《戰(zhàn)爭與和平》。只要提起托爾斯泰,人們首先想到和閱讀的恐怕還是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在所有俄國小說乃至世界所有小說中,若要挑選出一部“最偉大的小說”,人們往往還是會首先提及《戰(zhàn)爭與和平》。
《戰(zhàn)爭與和平》,僅從小說的題目來看,就是一部史詩。自人類出現以來,戰(zhàn)爭與和平便成了社會生活中最重要的主題,如同生與死、愛與恨之于個人生活。托爾斯泰的小說廣泛描繪了自1805年至“十二月黨”人起義前夕俄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稇?zhàn)爭與和平》以卡拉金、羅斯托夫、鮑爾康斯基、別祖霍夫四大貴族家庭的生活為情節(jié)主線,恢弘地反映了19世紀初期的俄國社會生活。作者將“戰(zhàn)爭”與“和平”的兩種生活、兩條線索交叉描寫,構成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壯闊史詩。與此同時,托爾斯泰深入作品人物內心,讓歷史畫面描寫與人物心路歷程描繪相互媲美。托爾斯泰筆下人物的性格發(fā)展合情合理,他的這一藝術手法后來被車爾尼雪夫斯基概括為“心靈的辯證法”。車爾尼雪夫斯基概括出的托爾斯泰的另一杰出的藝術才華,即“道德情感的純凈”,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也有突出體現。與對道德情感的描寫相關的,還有托爾斯泰的道德學說,即所謂的“托爾斯泰主義”。托爾斯泰主義是在托爾斯泰晚年最終形成的,但其中的一些主要內容,如博愛、不以暴力抗惡、自我完善等,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已有鮮明體現?!稇?zhàn)爭與和平》就某種意義而言,也是托爾斯泰本人追求道德完善之過程的再現。
在托爾斯泰本人的創(chuàng)作中,《戰(zhàn)爭與和平》構成一個高峰,他之后的創(chuàng)作就某種意義而言,均為這部作品的延續(xù)。人們熱衷談論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中的“轉變”,認為在《戰(zhàn)爭與和平》之后,他的創(chuàng)作出現了某種自“戰(zhàn)爭”向“和平”的轉變,即從戰(zhàn)爭史詩轉向社會小說,從家庭的詩意轉向社會的現實,從樂觀的英雄主義轉向悲觀的精神求索,從客觀的敘述轉向主觀內省,甚至從文學和藝術轉向了哲學和宗教。這樣的描述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吻合托爾斯泰藝術和生活之路的實際軌跡,還是一個有待深究的學術問題,但能夠斷言的是,所有這些“轉變”均始自《戰(zhàn)爭與和平》,可以說,正是《戰(zhàn)爭與和平》開啟了托爾斯泰在這部作品之后的整個創(chuàng)作探索過程。
文學標桿
在整個俄國文學的發(fā)展歷史中,《戰(zhàn)爭與和平》是第一部具有全歐洲意義的小說。俄國文學史家米爾斯基曾說:“這部作品同等程度地既屬于俄國也屬于歐洲,這在俄國文學中獨一無二?!?/p>
一方面,這是一部由俄國人創(chuàng)作的反映俄國人生活的長篇小說,它剛一面世,便令歐洲和全世界的讀者感到新奇、震撼。人們既津津樂道于小說中的人與事,也為小說所體現出的巨大藝術表現力所傾倒,更令人驚訝的是,這樣一部小說竟然出自此前在歐洲似乎并非主流的俄國作家之手?!稇?zhàn)爭與和平》構成了俄國小說乃至整個俄國文學崛起的標桿。
另一方面,這部作為19世紀俄國現實主義文學成就之高峰的俄國小說,卻又最具有全人類性。就內容而言,它不僅是一首宏偉的俄國貴族的“英雄田園詩”(米爾斯基語),同時它也在抒寫整個人類的愛與恨,生與死,戰(zhàn)與和;就形式而言,它綜合性地繼承了之前歐洲小說的豐厚傳統(tǒng),將長篇史詩這一藝術體裁發(fā)展到極致。正是《戰(zhàn)爭與和平》在世界文學史中所具有的這樣的地位和這樣的意義,才使得有人稱它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毛姆語),“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史詩,近代的《伊利亞特》”(羅曼·羅蘭語)。
俄國作家巴別爾曾說:人一生其實不用讀太多的書,有個七八本便足矣;但是,為了找到這七八本最值得讀的書,則必須先讀完兩三千本。在數以千計的俄國文學名著中,《戰(zhàn)爭與和平》這部最偉大作家的最偉大作品,無疑就是我們最該讀的那幾本書之一。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