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幾篇講述喜歡水果的文章,說是很多人都不喜歡蘋果,又講了很多理由,我不管這些,還是喜歡吃蘋果,但在所有水果中,最令我懷念的卻是杏子。
爸爸媽媽忙的時候,我偶爾會被送到鄉(xiāng)下的奶奶家待一陣子。記憶中的那個鄉(xiāng)村小院是老式的木頭門,雙扇,上著門栓,木板厚重……我常常只能把門推開個小縫兒,然后從門縫里擠進來又?jǐn)D出去。但我很喜歡那個小院,院子三面都蓋著屋,除了屋頂?shù)哪绢^,其他都是土做成的,看不見一塊磚頭,不過房檐上倒是排著一溜青瓦,下雨時,我常用手接房檐雨水。
彼時,除了吃飯和睡覺,就一直跑出跑進地玩耍,從不疲倦。這大概是我孩童時甚至一生中最大的自由,那么寬敞的天地,除了炊煙,除了爺爺水煙鍋里飄散的煙,一切都那樣澄澈、干凈、歡樂。院子的外面有一大塊空地,奶奶總把它掃得干干凈凈;院子后面種著兩排楊樹,影影綽綽的,有點陰森,我平時不大敢去那里玩。就在那個角落里有一個豬圈,雖然里面沒有養(yǎng)豬,但還是有臭臭的味道,我也不大去。但是偏偏在豬圈的角上長著一棵杏樹,高大的樣子讓我想起奶奶家正屋中間的那幅中堂,上面畫著個有點駝背的老頭,爺爺說那是孔子,我覺得這棵杏樹就像畫上的孔子。
剛剛是七月,我在鄉(xiāng)下奶奶家的院門口正跑得滿頭大汗的時候,有什么東西“啪”的一聲砸著了我腦袋,抬頭看時它已經(jīng)落在地上,摔成兩瓣了。呀!原來是一顆橙黃的杏子。我相信,那一刻,我的小臉蛋杏花一般燦爛。彎腰撿起,順手就放進嘴里,軟甜爽口。有些疑惑,好奇妙的杏子,看見我就落在我頭上,讓我吃。仰頭去看那棵樹的時候,小腳奶奶卻不知從哪里奔了過來,抓過我手里的另半個杏子,扔遠處去了。嘴里說城里來的娃娃怎么就不講衛(wèi)生呢?我說是它自己落給我的,癟著嘴就要哭,奶奶說不哭,我?guī)湍阏獛最w就是。然而奶奶是纏了小腳的,我曾經(jīng)在她洗腳的時候偷窺過,當(dāng)真是三寸金蓮。這樣的腳,怎能上得了樹?她找了根棍子,可還是夠不著高大的像孔子一樣站著的杏樹。那時候,我還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眼看著又要哭,奶奶就撿些小土塊往樹上扔,我摟起衣襟滿樹下跑著接杏子,可是沒有一顆落在我的衣襟里。奶奶把手在黑青布衫子上擦擦,揪了揪我的小辮子,安慰我說,等爺爺回來上樹摘杏子給你吃。我正惱,“啪”一聲,又一顆杏子砸到我腦袋上,恰恰滾落到我衣襟里了。好神奇的樹,我終于破涕為笑了。這一次我沒有立馬把杏子放進嘴里,而是攥在手里很久。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爺爺回來了,我問爺爺為什么杏樹會自己掉下杏子給我,是杏樹在跟我玩游戲嗎?爺爺說因為杏樹喜歡你,??!原來是這樣,我心里想要是那些楊樹也喜歡跟我玩游戲就好了。從那以后我也喜歡著這棵杏樹,總在某一個毫無預(yù)兆的時刻想起它,直到現(xiàn)在。爺爺當(dāng)過兵,只幾下就上樹了,摘的杏子用衣襟兜著下來,居然一顆都沒有掉落,然而我只吃了兩三顆,剩下的奶奶把它們?nèi)筷蓛砂霑裨诖芭_上,奶奶說過些日子它們就變成杏干了。我回城的時候它們剛好曬干,我放一顆在嘴里,酸得口水直流。我吃了好幾顆,到晚上吃飯的時候竟連豆腐都咬不利索了。我問奶奶為什么杏子那么甜而杏干那么酸,奶奶說:又黃又甜的杏子都叫你挑著吃完了,剩下的熟得不透,曬著就酸啊。哦!原來是我挑食的結(jié)果。
我回城了,是因為媽媽又為我添了個妹妹,我可以幫著照顧妹妹了。去奶奶家院子的機會少了,大多數(shù)是在過年的時候去。雖然越長大好玩的東西越多,但我還是會去看那棵杏樹。冬天的村莊很熱鬧,杏樹卻很安靜。沒有風(fēng),沒有葉子,更沒有鮮甜的杏子,倒是豬圈里養(yǎng)上了豬,正肥碩著,我便不能靠前。后來,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回去,滿屋子的人,爺爺剛六十歲,那時候被人放在地上的一張木板上,已經(jīng)冰涼了。我含著淚跑去看那棵杏樹,它已經(jīng)被鋸掉了,剩下了半段矮樹根,我頓時淚珠滾滾,不知道是為了爺爺還是為了樹,但這件事讓我驚疑了很久。晚上躺在奶奶家滿是牛糞味的土炕上,我想著那棵可憐的杏樹,它還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就要在樹下等著杏子落在我頭上。但它再也沒有長起來過,每念及此我總會難過。終我一生,只有這一棵樹為我落過杏子。爺爺去世以后,父親就將奶奶接到城里住了。那座院落空著,父親怕它太衰敗,就讓一個親戚暫住,于是我再沒有機會去過。聽說親戚后來自己又蓋了院子,搬出了奶奶的老院,從此再無人居住,它就一直空在那里。再后來奶奶也去世了,我正在外面讀大學(xué),沒能回去。父親來電話說村人不許奶奶進村,因為這樣不吉利,我聽了暗暗流淚,一個近九十歲的小腳老太太,應(yīng)該讓她安息在爺爺身邊,但終究沒有,奶奶被安葬在遠處的山里了。
此后,十多年里,我再也沒能去那座院子。但我常常想起它,想起奶奶,杏樹和杏子,而我的人生中也再未有機會住進那樣一座屬于自己的院落。越長大越想念,于是有一年父親回去掃墓的時候我跟著去了,因為爺爺?shù)膲烆^正好在院子后的田埂上。站在田埂就可以看見院子,正值清明時節(jié),天空微雨,涼絲絲的風(fēng)讓村莊格外寂靜。我站在田埂看,卻沒有勇氣打開門走進去,象征性地問父親可有院子的鑰匙,父親回說沒有。我扒在墻頭往院子看,恍惚間就如院有小兒,正聽奶奶講美女蛇的故事,而我就是那條蛇。土墻上的草是冬天衰了的,還枯黃著,被細(xì)雨一潤濕答答軟乎乎地趴在墻頭;屋子的門斑駁腐朽,似乎一碰立馬會碎成一堆朽木;屋檐低垂,像是有些老鄉(xiāng)戴了很久的舊帽子,散發(fā)著頭油的膩歪味道。不知道怎么形容歲月的顏色,如果沒有人戴著它,那就是一塊形狀模糊的破布,回不去的家園大概就是這個情形吧。
我懷孕的時候,特別想吃杏子,先生便在街頭買來,看著黃燦燦的格外誘人,我貪婪地吃了好幾顆,又翻江倒海地吐了,此后再未碰過。
(惠宏,70后,寧夏隆德人,文學(xué)碩士,有作品散見于報刊。)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