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是一種能給人以溫暖和慰藉的鄉(xiāng)村意象。
“一望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就像是飽蘸濃墨隨意地在原野上勾勒出來的極其簡潔而又溫暖的畫卷。在冬日白雪的掩映下,在春夏稼禾的洇染中,在金色秋風撫慰下,幾間茅屋,十幾間土屋,幾十間高低參差不齊的老屋,就那么極其隨意地站立在山地或原野間,像常日里鄉(xiāng)村街頭蹴坐納涼抑或曬太陽的老人,便是一個似乎亙古未變的村莊。如果把村莊比作一幅水墨畫的話,那么炊煙應該是這幅畫中最生動的要素。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一個村莊,只要有炊煙裊裊升起,這村莊便是活的,便是暖的。因此,那些外出的游子,回望故鄉(xiāng),看到裊裊炊煙時,皆會淚眼婆娑。在他們的眼里,炊煙是村莊的象征,是家的象征。
那些日日身處村莊之中的人們,到底對炊煙會是一種什么態(tài)度呢?實際上,炊煙雖然出現(xiàn)在村莊中,但“炊煙”一詞更多卻是出現(xiàn)在詩文里,出現(xiàn)在畫卷中。炊煙作為文學藝術(shù)一種固定的意象,早已成了游子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的載體,它滿足的是那些遠游者的情感需求,也成了一些厭倦都市生活者精神回歸的道具。炊煙對于他們來說是物質(zhì)的,更是精神的。而身處村莊的人們,作為炊煙的制造者,他們的關(guān)注點更多會放在物質(zhì)的層面,很少有精神方面的考量。不信,你看看那些大爺大娘會怎樣回答你。他們一定會說:“炊煙有啥好,忒嗆了!”
許多時候,炊煙是做為農(nóng)村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的?!白怨砰_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其中,“柴”被置于突出的位置。在過去的農(nóng)村,人們家里很少燒煤,一來那時煤炭產(chǎn)量少,二來也買不起,因此家家戶戶做飯取暖的只有莊稼秸稈。記得小時候,生產(chǎn)隊秋收后的秸稈是要按照工分來進行分配的,遠遠不能滿足人們的需求。因此,秋收過后,每家每戶都會傾巢出動,到田野里去刨莊稼茬子。玉米茬、谷茬、黍茬,用鑿子刨出來,打掉土,整理好用麻繩捆了背回家去。這分配到戶的莊稼秸稈、刨回去的莊稼茬子,曬干后甚至不等曬干便會進入農(nóng)家的灶火、炕洞,做飯、取暖,維系農(nóng)家年年月月的日常生活。至于炊煙,充其量只是農(nóng)村生活的副產(chǎn)品罷了,農(nóng)人是不怎么會去關(guān)注的,除非由于風道或其他原因炊煙倒灌進屋里,那只會引起他們的咒罵。
作家朝陽在《炊煙為什么裊裊》中,曾認為一個人尤其是有鄉(xiāng)村背景的人必須明白“炊煙是如何裊裊的”:一個農(nóng)婦坐在灶火旁,往低矮的灶里添著柴草,因為沒有什么東西能為柴草遮潮。潮濕的柴草不能充分燃燒,所以從煙囪里冒出“裊裊炊煙”。他認為“炊煙裊裊”這種極具美學效果的后邊,是一個農(nóng)婦不斷的咳嗽聲和被煙火熏紅的眼睛。在這里,我們姑且不去論他這種“裊裊”分析論是否百分之百正確,僅就這種認識所顯現(xiàn)的人性光芒就令我們敬重。
在古代的知識分子眼里,田園風光是一種夢境般的理想,而炊煙則是這夢境的一種助推劑,似乎沒有裊裊炊煙的鄉(xiāng)村是不完整的。當然,從古至今,中國鄉(xiāng)村也是與炊煙緊密相連須臾不分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裊裊炊煙夢一做就是幾千年。這夢境是溫暖的,更是溫馨的,是家的感覺,也是情感的歸宿,精神的歸宿?!皻w去來兮,田園荒蕪胡不歸?”有著裊裊炊煙的田園鄉(xiāng)村,似乎一直扮演著知識分子進可攻退可守角色的最后一塊凈土?;蛟S這也無可厚非。我想說的只是,對于身處鄉(xiāng)村中的那些炊煙的制造者們來說,他們雖然對炊煙不以為意,但其實一直也在做著一個夢,這個夢與那些游子以及知識分子的田園夢往往是背道而馳的,那是一個擺脫炊煙的夢。
還得說說刨茬子。刨茬子在過去我生活的鄉(xiāng)村完全是村人的自覺行為,這樣的行為造成的結(jié)果有二:一是解決了村人的燃料問題;二是解決了土地耕作的需要。后來有幾年的工夫,我們?nèi)腋S父親搬到另一個小鎮(zhèn)去居住。秋天里學校號召學生們到田野里去刨茬子,并且說還給錢,具體給多少我記不得了。刨茬子還給錢,只是因為那個小鎮(zhèn)產(chǎn)煤,人們?nèi)∨?、做飯都燒煤,自然沒人去刨茬子作燃料了。而就在幾年以后,連家鄉(xiāng)人也沒人用茬子做燃料了,甚至連那些莊稼秸稈也大多躺在地里無人問津,只能就地燒毀。我由此知道,炊煙在它的制造者那里并不吃香,他們一直在做著一個擺脫炊煙的夢。
或許,炊煙的產(chǎn)生本來就與貧窮相連著。當然,同時它也與溫暖、田園、童年、家相連著。它是美的,也是丑的,它的存在本身便體現(xiàn)著一種悖論。它曾經(jīng)困擾了一代又一代的鄉(xiāng)村人,它也曾慰藉了一個又一個在外游蕩無所歸依的靈魂?;蛟S,炊煙最終會消失在歷史的天空中,停留在詩文、畫作的意境里,引領(lǐng)著后人去作精神的尋古。但田園、家、溫暖卻永遠不會消逝,只是,沒有了炊煙的鄉(xiāng)村田園,又會以一種什么新的物象來吸引人們饑渴的目光呢?
(安海,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已在《散文》《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七十余萬字。曾獲得第七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我的讀書故事”征文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及多地初、高中語文試卷。著有散文集《季節(jié)河》。)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