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鄞
東北歐國家拉脫維亞,面臨波羅的海,海邊豎立一塊石碑:“紀念所有死在海上和將要死在海上的人。”石碑豎立者是一個小小漁村的漁民。他們向世人昭示,無論有多少狂風暴雨,驚濤駭浪,決不會投降,顯示了人類生命的頑強。
“人”字最簡單易寫,只有兩筆,一撇一捺。一撇象征男人,體現陽剛之氣,一捺代表女人,體現陰柔之美。從人字結構看,就是相互支撐。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從呱呱墜地到撒手人寰,時刻離不開他人的支撐,也應當念念不忘支撐他人。而死者對生者的激勵和支持,尤其令人震撼!
文藝界的人,也是這樣。從文學院畢業(yè)的一位學友,扯旗放炮,經營影視公司,但缺少寫劇本的好手,于是想到幾位學友,其中包括我。學友設宴款待哥幾個,抱拳作揖道:幫幫大哥!
我們是寫小說的,沒潮弄過那玩藝,對劇本興趣不大。學友說,看幾個本子,揣摩一下。像過去在鄉(xiāng)下演出,化好妝,吃幾口墊巴墊巴肚子,趕緊走臺,知道野臺子大小,心里有個分寸,到時候不致走錯,別栽到臺下就成了。我們哄笑。學友趁熱打鐵說:你們有功底,走幾步就顯出架勢了。
說實話,寫小說什么的,稿費太低,我們心里早有不平。我想起以《血染的風采》《黃土高坡》等歌曲風靡全國的音樂人蘇越,投資拍攝了《武林外傳》,卻以一、二百萬賣斷版權,結果這部電視劇賺了上億元。蘇越從商,卻不曉商場血腥,為把盤子做大,借高利貸還債。直至鋌而走險,以詐騙罪被判無期徒刑,后改判15年。據報道,蘇越詐騙5千多萬,已還近3千萬,這位孤獨的藝術家在拼命償債,實際只欠2千多萬了。如果我們尊重作者權益,尊重知識產權,蘇越創(chuàng)作的歌曲價值會過億。KTV里,每個人唱蘇越一首歌,給他一毛錢,或許他就不會這么慘。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我心里說不出啥滋味。
酒酣耳熱,借這個話題,我們說起文藝界的矛盾和是是非非。學友將手一揮,說,在建筑學中,有一個名詞叫“伸縮縫”。橋梁、馬路、房屋,乃至平地鋪設磚塊,都必須留有伸縮縫,以備冷熱變化時,結構體收縮膨脹需要。人際關系也如此。但是,當面對藝術時,藝術家之間的一切嫌隙都被彌平了。學友侃起北京人藝著名表演藝術家于是之,在話劇《青春之歌》里飾于永澤,《龍須溝》里扮程瘋子。于是之在《茶館》里演王利發(fā),因戲份太少,有過糾結。但當他背對觀眾,坐在凳子上。跑堂的將一碗稀粥端上來后,他說了句:“謝您啦!”俯身端起大碗,粥很燙,急切想喝,一時又喝不到嘴的活生生模樣,僅僅通過肩背、后脖頸的形體語言,表現得維妙維肖,淋漓盡致!演到這里,觀眾爆發(fā)出雷鳴般掌聲。
于是之在整個劇里,只出場這一次,而且背對觀眾,只有這一句三個字的臺詞,敢于給觀眾留下想象空間,反而激起更強烈共鳴,成為藝術絕唱!
于是之晚年,失憶癥嚴重,說話越來越困難。剛開始,大伙不相信:“什么,你不能說話?你說話說得這么好,沒有人比你說得更好了!”于是之感嘆:“我在舞臺上說得太多了。老天爺懲罰我,不讓我再說話?!?/p>
2013年,于是之病逝。載有于是之遺體的靈車,繞行首都劇場一圈,讓他向自己的舞臺,自己的藝術做最后的告別。
學友又說起遼藝著名表演藝術家王秋穎之死。王秋穎和李默然聯袂演出諸多,公認他們合作的藝術巔峰是《甲午風云》。王秋穎飾李鴻章,李默然飾鄧世昌。其中有一段戲,李鴻章與英、法等洋人在大堂內談判,洋人出言不遜。在外面二堂等候的鄧世昌聽見了,將茶盅重重一磕,憤憤道:“一派胡言!” 里面的洋人被驚動了,李鴻章被驚動了。李鴻章喝問——
暫且打住。
公元1986年,王秋穎患肝癌,住進高干病房。最后時刻,王秋穎提出一個愿望,想見李默然一面。兒子小穎給在南方拍戲的李默然拍了封急電。李默然中斷工作,乘飛機趕回沈陽,直接去了醫(yī)院。
王秋穎劇疼剛被止住,正昏迷著。守在外面的醫(yī)生、護士,不準李默然進去。李默然央求、爭辯,急得團團轉,雙方爭執(zhí)不下。在少年時做過小販,雜役,賣煙卷時常去戲園蹭戲看的李默然,嗓門職業(yè)性高起來。就在這時,病房里的王秋穎,忽然喝問:
“誰在二堂喧嘩?”
李默然分開醫(yī)生、護士,推開病房門,應聲而入,做了個將馬蹄袖左右拂掃的動作,搶步上前,單腿打千,低頭道:
“回大人,是彪下鄧世昌,拜見中堂大人!”
彌留之際的王秋穎,拉住李默然的手,倆人淚流不止!王秋穎溘然去世了。
酒桌上一片肅然,我們百感交集,藝術圣境通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