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我家門口那條石板街,我好喜歡!
那條街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鋪街的青石板像老人的牙齒一樣,好多不知去向,剩余的全給鞋底磨得滑溜溜,雨水一洗跟鏡子似的照得出人影。別說愛跑愛跳的小孩子,就是大人一不留神也會滑倒,逗得街邊的人哈哈大笑。缺了青石板的地方,下雨天積水成洼,路人就得覷著腳下彎彎曲曲地走,有時大邁一步跨過小水洼,有時點一下大水洼中的“小島”飛身而過,真是驚險有趣。水洼當(dāng)然是淺淺的,打赤腳或者穿雨靴盡管嘩嘩嘩地踩。有時我就打一把特別大的黑雨傘,或者戴一頂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帳篷一樣大的大斗笠到街上去踩水。有時我用苦竹做成射水槍,和對街的小孩子打水仗。街道兩邊都有排水溝,我在自家門前就能放紙船。檐上的水流正好落到排水溝里,紙船漂不了多遠(yuǎn)就會被水流摧毀,但我放了一艘又一艘,也不管水珠落在頭上,甚至鉆進(jìn)衣領(lǐng)。
街邊的房屋都是老式樣,粉墻板壁給風(fēng)雨蝕成暗灰色,跟老態(tài)龍鐘的石板街正好般配。有的人家大門上裝著鐵獸頭,嘴里咬著鐵環(huán),鼓著眼睛,極為猙獰,雖然銹得不成樣子,我瞧著仍然發(fā)怵。有的人家木窗上刻著吉祥圖案,有佛祖神仙帝王將相、鳳凰白鶴喜鵲猴子、靈芝仙桃梅花牡丹,多數(shù)是殘缺不全的。有的人家墻上繪著“耕讀圖”,里頭的人物穿著古代衣裳,趕牛犁田的情景跟田野上見到的一個樣。有的人家檐頭高高翹起,像翅膀一樣,似乎隨時能夠飛走呢。中街和下街隔界那座石拱橋,像極了電影里白蛇許仙相會的斷橋,橋縫里還長著苔蘚、垂下野藤,不消說,是見慣人世滄桑的古物。
一條街分為上、中、下三段,每段街都比鄉(xiāng)村山寨的街要大得多,當(dāng)真是好長好長。從北邊上街口子到南邊下街口子,一路世間萬象。盲人敲著竹棍沿街走,入耳是叮叮叮的打鐵聲、沙沙沙的鋸木聲、嗡嗡嗡的縫紉機(jī)聲、喀喀喀的劈柴聲、咚咚咚的剁菜聲、呼呼呼的抽陀螺聲、啷啷啷的滾鐵環(huán)聲……還有收音機(jī)聲、殺棋聲、談笑聲、哼唱聲、對罵聲、雞鴨豬狗聲……那樣長的一條街??!忙人怕耽誤時間,一邊快走,一邊沖熟人微笑點頭,不肯停下來說話;閑人蕩著雙手,一路跟熟人道道家長里短,棋盤邊上站站,不覺就到了做飯的時辰。
這條街上,各種行當(dāng)應(yīng)有盡有。賣中草藥的、打鐵的、做木工的、染布的、修理電機(jī)的、磨豆腐的、燙粉條的、炸油條的、賣雜貨的、賣酒的、賣布的、縫衣服的、制作靈屋和“金童玉女”的、寫對聯(lián)刻章的、理發(fā)的、殺豬屠牛的、賣餅藥的……我的天哪,數(shù)也數(shù)不完。數(shù)得著的都足以安身立命、養(yǎng)家糊口,乃至濟(jì)世救人。那些數(shù)不著的,只要有一點微不足道的長處,譬如懂一點掐痧,鞋樣剪得好,認(rèn)得出公鴨母鴨,藏著一種偏方,乃至家中有一副粑坎(一種石臼)粑棰、一坨雄黃、幾塊烘干了的橘子皮,也能在關(guān)鍵時刻幫幫人家,贏得真摯的感激和敬意。
這條街住著幾百戶人家,兩三千人呢。好多人一輩子不打交道,只是面熟而已,甚至彼此都不認(rèn)識。諸般人物也不是一成不變,有人走了,有人來了,有人老了。何況石板街兩邊還岔出許多小巷,街背也有小巷,這里藏龍,那里臥虎,即便是住在街上的人也不能盡知盡曉。
這樣的一條街,幾百幢房屋,不在首都省會,也不在市府縣城,就像好大一叢菌子生長在崇山峻嶺中,擁擠在小小山谷里。眾星捧月般捧著這條街的還有區(qū)公所、區(qū)醫(yī)院、派出所、工商所、郵政所、信用社、合作社、木材站、車站、學(xué)?!@實在是一座小小山城,只有一條街的城。
這個小小山谷連同周邊的山嶺自然形成一個行政區(qū),叫作中和區(qū),這條長長的石板街就叫中和街。那些小村小寨當(dāng)然也有街,然而白日里也寂靜空荒,沒有半點街的氣象,哪里比得我們中和街,不趕鬧子(集市)的時候,各種店鋪作坊也能開市,比得過別處冷冷清清的小鬧子。中和街也叫中和鬧子。說起自己是哪里人,中和街的人立時氣壯聲粗:“我是中和鬧子高頭的?!薄拔沂囚[子高頭的?!编l(xiāng)下人、山里人提到中和街的人,也樂意這么說:“他是中和鬧子高頭的?!薄八囚[子高頭的。”這條街明明是在山谷里,被高山大嶺包圍著,為什么稱之為“高頭”?原來它不是在山谷低洼處,而是在仁江東岸一片空地上。從北邊上街口子逛街要上坡,從南邊下街口子逛街也要上坡。細(xì)細(xì)推究起來,恐怕地勢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因為對這條街、這個鬧子,不論街上人,還是鄉(xiāng)下人、山里人都要高看幾分。
中和鬧子是從什么年代開始的呢?誰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每逢農(nóng)歷三六九就趕鬧子,向來如此。
中和鬧子可不只是本區(qū)有名。趕鬧子的時候,大人一聽口音就知道,這人是哪個區(qū)的,那人是哪個縣的,偶爾還有說普通話的遠(yuǎn)方人。天南地北各種貨物與本地土特產(chǎn)賽寶,看得你眼睛飽飽的。
這樣一個鬧子趕起來,石板街要給人們擠爆的!
這條街才三五米寬,成千上萬的人拼命地擠。街心的人想擠到貨攤邊上,貨攤邊上的人想擠到街心。街右邊的人想擠到街左邊,街左邊的人想擠到街右邊。被擠散的親人伙伴互相呼喚,在茫茫人海中彼此找尋。有人擠得滿頭大汗,有人擠得氣喘吁吁,有人擠得尖喊怪叫,有人擠落了衣服扣子,有人鞋子被踩掉了無法彎腰撿拾……不時又有人擠得受不了,就進(jìn)入街邊人家,緩一口氣,擦一把汗,喝一瓢井水,抖擻精神繼續(xù)擠。
我也喜歡到人堆里擠。大人再怎么擠,總還是有禮有讓,讓老人家,讓女人,讓小孩子。小孩子只管泥鰍一般在人縫里鉆來鉆去,還像貓和狗一樣從攤板底下爬過去。這時候大人好生羨慕小孩子,平時他們才瞧不起我們呢。
趕鬧子的日子,石板街太誘人了。
賣跌打丸的大漢脫光上身,拿一把鐵絲結(jié)結(jié)實實箍住肋間,像箍木桶一樣,然后吸足氣,炸雷似的大喝一聲,鐵絲就繃斷了。又當(dāng)眾將一只碗打碎,拾起一塊瓷片,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大臉漲得要滲出血來,用指頭把瓷片捻成粉末。
賣老鼠藥的老頭一邊打快板一邊唱:“老鼠藥,用得著,藥死老鼠公,氣死老鼠婆!”手上除了快板,還有一把竹鋸─他用竹鋸去鋸快板頭,弄出“嘎嘎嘎呀─嘎嘎嘎呀─”的聲音,好生怪異。
耍猴戲的北方人叫猴子作揖、翻跟頭、騎小自行車、打鑼,最后就捧著鑼向觀眾討錢。
賣草藥的老太太會拔火罐。竹筒里燃著棉紙,為什么能夠吸在人家額頭上、脊背上?為什么不會燒傷?等到竹筒取下來,皮膚腫起一個圓圓的紅印,為什么就能治???
補(bǔ)鍋的小伙子把又黑又臟的碎鐵片放入泥杯,燒熔了就變成紅紅亮亮的鐵水,原來鐵這樣柔軟,這樣好看!
還有演魔術(shù)的,從空口袋里不斷地往外掏錢。
當(dāng)然,還有好吃的,各種水果零食,你假裝買就可以嘗哦!
…………
哈哈,這一條街的趕鬧子就變成博覽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