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哥
二哥是我們向柳莊為數(shù)不多的光棍,但他又不同于其他光棍,他睡了不止一個女人。
二哥本名不叫“二哥”,“二”既不是他的輩分,也不是他的排行,更不是別人對他帶有污蔑性的稱呼(“二”不是啥好詞嘛)。這名兒源于二哥年輕的時候,十六七歲的光景,他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學(xué),與人談起,不做大哥,大哥總得擔(dān)事兒,像那《水滸》里的宋江,辦不好事兒挨了幾世的罵,還是做二哥好,活得自在,啥事不操心。聽的人就笑,你小子以為現(xiàn)在還是水泊梁山,好漢當(dāng)?shù)腊。F(xiàn)在是新社會,不興這幫那派。二哥說,咳,我就是講這么個道理。聽的人只當(dāng)玩笑,不操心的也當(dāng)不了二哥。二哥笑了,也不辯駁。從那時,“二哥”這個名號算是喊下了。
事實(shí)上,二哥的確在用他的前半生踐行著他的“二哥哲學(xué)”。不爭不搶,逆來順受,啥事都像是滿不在乎。家里米缸見了底,他說,沒事,少吃一頓又餓不死。包產(chǎn)到戶分地時,給他家少分了小半畝地,他娘急得直跳腳,讓他找隊(duì)長理論,他不去,這樣“拋頭露面”的事,他可不干。三十歲的時候,他還是光桿司令一個,沒錢找媳婦,他娘往媒人家跑細(xì)了腿,他不急。那些年,每當(dāng)有人跟他提媳婦的事情,他總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終是無啊。瞧瞧,還從戲文里學(xué)來了說辭。旁人替他急,沒用。他自個兒不急,他不急,別人就使不上勁兒,使上勁兒也不稱他的心。索性都不管了,就讓他這么一直單著吧。
二哥長得不賴,也不俊,普通人的樣貌。大饑荒的時候受了缺,個子停留在十多歲時的樣子。他的日子過得不深不淺,但蠻自在,專心侍奉他那一畝三分地,其余時間叼著個手卷的旱煙,串串門,喝喝酒。偶爾喝醉了也不像其他醉漢那樣撒酒瘋,他只睡覺,無聲無息地可安穩(wěn)。平日里見人先笑,笑得面乎乎的,不得罪人,也不逢迎人。
人們說,咋感覺他還有點(diǎn)仙兒?
走 火
福清是個強(qiáng)奸犯。
二十來歲的時候,一時興起,把林莊的寡婦郝三娘脫了個精光,干了那事兒。林莊跟向柳莊隔著不到二里路,中間有一片樹林子,密密匝匝的,進(jìn)到里面,黑黢黢的陰涼鋪天蓋地。福清就是在這里把郝三娘給辦了。
郝三娘可不是省油的燈,她男人林二木死了之后,炕上沒斷過男人。嘗過她的味兒的男人都知道她的厲害,渾身的軟筋都化了,跟個蛇似的箍住你,纏了一圈又一圈,隔幾秒換個姿勢再纏,浪叫一波一波的。她支配著男人該用啥樣的動作,該摸哪里咬哪里,哪個時候該發(fā)力、使勁。男人聽著她的支使,瞧她在身子底下那快活樣兒,不知道是男人伺候她還是她伺候男人?
這女人貪。跟她辦過事的男人都說,上面貪,下面也貪,是個饞鬼。福清那時候是個愣頭小子,沒經(jīng)過女人,有意無意地聽男人們說起這個郝三娘,只覺得渾身的血液撲騰撲騰地沸起來,把下面脹得難受。于是,他在一個夏日的傍晚,遇見了在地里拔草的郝三娘,有意的幾率遠(yuǎn)大于巧合。他隔著十幾米,看豐碩的郝三娘撅著屁股一本正經(jīng)地干活,就有了把她撲倒在地的念頭。都說一念之差,福清要上這個女人,就是在那一刻做了決定。于是,他飛跑過去,耳邊的風(fēng)呼呼地刮得起勁兒,簡直要把耳膜沖破。
福清的整個過程比較順利,因著郝三娘基本上沒有反抗。他一上去就把她的兩只手捆了起來,然后餓狼般往她身上撲。三娘身上可真好,圓滾滾,肉乎乎的,抓上去,全是溫?zé)?,全是暄騰和軟和。他有點(diǎn)懵,一時不知該抓哪里好,就兩只手胡亂劃拉。摸完這里,覺得不夠,又去撫另一地兒,忙活歡了兩只手。郝三娘一開始叫了兩聲,罵了幾嘴,便剩下了呻吟。福清聽得出那是蠻快活的聲音,他騎在她身上,覺得這女的真是欠操,啥時候都耽誤不了她發(fā)騷。
福清憑著一股年輕的健壯的蠻勁兒在三娘身上來回擺動,沒幾下就泄了氣。三娘本來閉著眼睛一副享受樣兒,感覺到福清完事了,猛地睜開了眼,像是剛醒過神兒來,你屬狗的啊,上來就撲。你這叫強(qiáng)奸,你知道不?福清提著褲子,不知怎么回應(yīng)。三娘說,拿錢吧,小兔崽子,說不定老娘還得因?yàn)槟氵@下子打胎去!福清囁嚅,俺沒錢。三娘拽著他的衣服不撒手,福清怯了,丟下衣服就跑,跑得賊快,偏偏身子又發(fā)虛,晃悠悠的,到了家就軟癱了。
不過,福清說啥也沒想到,郝三娘把他給告了。這也是全莊人都沒想到的事情。都說,這個破貨都不知道跟多少男的搞過,咋被福清搞一次就賴上了呢?又不是啥貞潔烈女,豎啥牌坊?福清也在想,他是綁了她的手,但他感覺她沒少快活啊,而且處處配合著他的動作,抬起屁股往他身上蹭。但是,這種事情掰扯不清。人家女的死咬你不松口,還扯下了你的衣服當(dāng)物證,你能咋樣?
所以,當(dāng)警察給福清戴上手銬的時候,福清忽然有種被人算計了的感覺。他媽的,我才是受害者,我才冤。他媽的。
欲 娘
郝三娘這個人,怎么說呢,有點(diǎn)兒怪。經(jīng)常干些違背常人邏輯思維的事情,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就叫“奇葩”。
郝三娘從二十五歲那年就開始守寡,那時她跟男人林二木才結(jié)婚三年。三年里,三娘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私下里一直埋怨林二木不行,做那事蔫蔫的,沒股勁兒。二木又不敢跟她吵,弄得頂窩囊。二木出事的早晨,三娘嘟囔他這不行那不好,他負(fù)氣出去了,三娘再見到他時,他渾身已經(jīng)脹得變形。原來,二木去莊上挑水,不知怎么就掉進(jìn)了旁邊的水溝里,一個猛子沒扎上來,就再也沒浮上來。
林二木他娘咬定了是三娘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她憑著為娘的對孩子的熾愛而產(chǎn)生的直覺,認(rèn)定了這個媳婦是個害人的狐貍精。葬禮結(jié)束后,兩個女人展開一場“惡戰(zhàn)”,口水戰(zhàn)升級為拳打腳踢,手腳并用,抓臉撓腮。林老太要把郝三娘趕出家門,郝三娘撂下話,這是我的家,我的屋子,誰他娘的敢動,試試看!
三娘就這樣繼續(xù)在林莊住了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起了她的寡婦生活。熟悉的人都勸她,這房子有啥守頭,趁著年輕,趕緊再嫁個人才是正道兒。三娘不聽。誰的話她都不聽,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連套說辭也不講。三娘有自己的主意哩,這主只有她自己能做。后來,人們看到她的小院子每日進(jìn)進(jìn)出出的男人,一個兩個三個……不停地在變。剛開始人們還覺著新鮮,還罵,咋跟個婊子似的呢,在家開起妓院來了啊。隨著時間往前溜,也就習(xí)以為常了,最多就是甩個不屑的眼神,朝身邊的人呶呶嘴。
男人當(dāng)然不是白搞,得拿錢。至于多少呢,看男人意愿,也看三娘的心情。哪個合她心意,一分錢不要也歡迎他來。哪個看著不順眼,幾張票子也不干。那些撇家舍業(yè)在林莊附近打工的爺們,方圓幾個村的光棍兒,對媳婦膩歪的想偷腥兒的男人,都摸過三娘家的炕沿,摟著細(xì)皮嫩肉的三娘,做幾夜夫妻。
三娘的“業(yè)務(wù)”很好,來的多是“回頭客”。偶爾,“回頭客”還會帶新人來。往往身子一貼近,話兒也就近了。許多在外人面前不說的,埋在肚里的,藏著掖著的話,男人都倒給了三娘。三娘就聽著,時不時評點(diǎn)幾句,親媳婦也未必有這份待遇。
時間久了,不知誰編了個歌謠說她——
一個男人不說話,兩個男人似冤家。
三個五個排成隊(duì),都把三娘樣樣夸。
三娘可是好能耐,人人都能得痛快。
一二一啊一二一,三娘數(shù)錢莫著急。
吱悠悠啊吱悠悠,各方天仙不能比。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七四九再添一。
男人看了三娘呀,準(zhǔn)?;昶且娞鞉?。
男人不進(jìn)三娘家,鐵樹都能開滿花。
瞧這寡婦當(dāng)?shù)?,嘖嘖。
四月里
福清出獄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二哥。
二哥是唯一一個去監(jiān)獄探望福清的人,福清他爹都沒去過。二哥平時躲著事兒,遇事情就往后抽,這次能主動管福清的事,說明兩個人之間的交情不一般。
實(shí)際上,福清在獄里待了總共不到一個月,從三月的尾巴走到四月的中旬。強(qiáng)奸罪少說得判三年,快判刑的時候,郝三娘撤掉了官司,這讓很多人都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唱的是哪出戲。
二哥是明白人,他充當(dāng)了福清的說客,摸清了郝三娘的小心思。福清家里沒出一分一毫的錢,福清就給放出來了。
福清顧不上回家,徑直去了二哥那里,瞧見二哥正端著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他說,二哥,這次可多虧了你。二哥指了指座位,示意福清坐下,二哥也沒幫上啥忙,要謝你還得謝郝三娘,是人家不告了。福清一聽“郝三娘”這個名字就炸了,要不是這個臭娘們,我哪能到牢里走一遭!二哥臉上流過細(xì)微的、不跟人一般見識的那種笑,他說,你上了人家,一提褲子就跑了,人家能不惱?福清撓撓頭,那她現(xiàn)在咋又不告了呢,我搞不明白這娘們咋想的。二哥沒回應(yīng),他給福清倒了一杯茶,茶色很淡了,一個茶葉棍兒在杯底豎立著。福清說,二哥,你家這是要來客了。
從二哥家出來,福清去了林莊的郝三娘家。他懷里揣著個半尺長的鐵棍,本來想帶把刀,可轉(zhuǎn)念又想,真出了事可就不好辦了,他可不想再回監(jiān)獄那個鬼地方。嚇唬嚇唬她,胡亂打幾下就行了,不然心里憋氣。福清走得雄赳赳氣昂昂,一路上引得不少好事者尾隨而去。等到了郝三娘的家門口,一行人達(dá)到了二十幾個,這幫人又吸引了新的人來湊熱鬧。
郝三娘看見這群人,心底一驚,隨即她笑盈盈地走出去,拽著福清的領(lǐng)子往屋里走。福清懵了,步子軟軟的,跟著三娘踉踉蹌蹌地往前走。進(jìn)了里屋,三娘砰地把門頂上,開始解扣子,脫衣服,從上而下,由外及里,一件件的,都丟地上。福清的心亂了,你這是干啥?三娘才不搭理他。他說,青天白日的,你可甭想害我。我吃過一回虧,再也不上當(dāng)了。三娘蠻認(rèn)真地脫自己的衣服。他說,你別過來,你這樣我可就喊人了。三娘沒管他,把身子躺成了一個“大”字。在紅底碎花的床單上,該白的白,該黑的地方黑。
福清已不是福清。他撲了過去,迅速進(jìn)入戰(zhàn)斗狀態(tài)。三娘把半截光溜溜的臂膀露出窗外,對著門外的人喊,你們想來看看不成?人們老敗興,都四下散開了,幾個年輕的小伙子走了又折回來,貼在三娘家的屋根底下聽。邊聽邊小聲地罵,操,這娘們真是浪死了。
在整個過程中,福清渾渾噩噩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斗志昂揚(yáng)力大無窮。模糊中,他聽見三娘在耳邊咕噥,我就稀罕跟你弄,你有股爺們的勁兒。這話說得福清挺受用。
晚上再來二哥家的福清,已經(jīng)變了一副面貌,神采奕奕的,嘴角兜不住笑。二哥說,一開始像個炸毛雞,現(xiàn)在把毛捋順了。福清笑,來,喝酒喝酒。福清給二哥提來了自家泡的人參枸杞酒,一碟花生米當(dāng)下酒菜。沒多會兒,福清就有些醉了。借著酒勁兒,他口齒不清地問,二哥你就不想?二哥一挑眉,但沒搭腔。
福清說,我跟你說,這女人可是好東西。二哥給福清倒茶。福清說,二哥,你得找個嫂子。二哥笑,你小子雞毛沒長全,管起我的閑事來了啊。福清說,二哥的事兒就是我的事,我得管。
時年,二哥三十八歲,未婚。
秀 女
福清為二哥的事上了心。二哥聽了福清一次次的“教誨”與“勸導(dǎo)”,漸漸接受了他的觀念:女人是好東西。所以,當(dāng)福清把一名叫做小秀的女人領(lǐng)到他家時,他沒拒絕。
小秀,人如其名,很秀氣,長得周正,雅致。細(xì)皮嫩肉的,看樣子不過三十歲,四肢修長又勻稱,比二哥高半個頭。她行事也文氣,輕手輕腳的。見到二哥,無聲地笑了笑。二哥看了小秀一眼,接住了那笑,把她讓進(jìn)屋里。他把福清拽出來,問道,多少錢?福清知道,二哥這是相中了。他說,我給你找了好幾個呢,不挨個看看?二哥擺擺手,多少錢?福清伸出三個手指頭晃了晃,二哥,她說話不大行,要不換個看看?二哥把福清的手按了下去。
小秀是外地人,操著一口大伙兒聽不懂的方言,她基本不說話,表達(dá)用手勢,來回地比劃。二哥看不懂的時候,她急得把兩只眼瞪得老大,帶股子嬌嗔和嫌怨。這眼神兒可把二哥麻透了。有時候,二哥裝著聽不懂,看小秀一臉無辜又著急的樣兒。
二哥的侄女明娟來看小秀,才知道小秀原來會寫字。但她寫的,明娟看不懂,這一帶的人都看不懂,那不像中國的字。于是,小秀又開始寫英語,讀高中的明娟看明白了,原來,這小秀,是少數(shù)民族,是朝鮮族,還是朝鮮國的?明娟沒弄懂,小秀自己也沒表述清。明娟又問了其他問題,小秀在紙上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了,然后,明娟又轉(zhuǎn)述給二哥。二哥不覺慨嘆,這可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啊。
不知從啥時候起,福清看到二哥身上那股不淡定了。不只是福清,其他人都感覺到了。輕飄飄的,往上浮,臉上的神情變得活泛了,過于活泛。那種稀罕是顯而易見的,放在臺面上的,不遮掩。
小秀呢,干活井井有條,手很巧,往鞋墊上繡些花花草草、鳥魚蟲樹很在行,紅的湛紅,綠的翠綠。她還自己做衣服,二哥給她買的縫紉機(jī),吧嗒吧嗒地運(yùn)轉(zhuǎn),的確良的褲子,毛呢料的褂子,棉布襯衣和短褲,都在她手下成型。光禿禿的桌子上鋪上塑料桌布,衣裳剩的料子做成了拼接的窗簾。她自己做相框,納千層底的布湊在一塊,做了周邊兒,硬紙板當(dāng)?shù)淄校厦婢幜藗€蝴蝶結(jié),正好吊在墻上。
二哥家一下子有了家的味道。他覺著,這個小秀是頂會生活的女人。
二哥的老娘也滿意,逢人就夸,俺家小秀怎么怎么樣,這里都是俺小秀收拾的,這是小秀做的,這褂子是俺小秀給買的。老太太六十了才當(dāng)回婆婆,當(dāng)?shù)眯臐M意足,恨不能全莊人都知道她多好,多滋潤。人們撇嘴,心里道,這人可不經(jīng)夸。一開始你就新鮮吧,過了新鮮勁兒,你就知道了。
偏偏小秀是那種吵不了架的人,她讓你動不了火。即使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什么都不干,也坐得漂亮,坐得熨帖。她會讓你相信,她這么著是對的,她怎么著都是對的。她也無須說什么,就那樣一動不動,你就會相信。
平日里,二哥和小秀基本不說話,說也聽不懂。他們就比劃,加上眼神,日子久了,倒成了一種默契。而且,小秀天天聽向柳莊的人講話,慢慢學(xué)會了一些基本的詞匯,吃了嗎,干啥去,饃饃,二哥,去哪里……她說的時候,舌頭有點(diǎn)兒卷,話跟著跑偏。挺搞笑。
二哥對小秀的好,分布在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晚上給她捂腳,暖被窩;她想要的布料,吃食,跑老遠(yuǎn)給她買;她多看一眼的東西,盡心幫她得到,實(shí)在弄不來的,就找個相似的替代品送給她。怎么說呢,二哥待小秀的那種好,是兄長般的,或者說父親的那種好。不怕把她寵壞了,慣得沒人樣兒,只擔(dān)心做得不夠多不夠好。
春 意
自從福清出獄,他跟郝三娘建立了長期的“伙伴”關(guān)系。三娘不收他的錢,兩個人在一塊兒,有點(diǎn)搭伙過日子的感覺。福清的名聲反正是臭了,也沒有姑娘愿意跟他這個“強(qiáng)奸犯”,他就跟三娘處在一起。日子還可以吧,不過,偶爾,他也會想,假如當(dāng)初沒對三娘動心思,三娘不把他告了,他可能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找個“良家婦女”,過自己的“良家生活”。這樣想著,還是有種輕微的惱火。
福清整天跟三娘“搞”在一塊兒,把他爹秋生氣得夠嗆。他爹說,這叫啥,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那娘們咋把你告進(jìn)去的了?他爹說,跟這種女的睡覺,不怕蜇你一身包?他爹說,你要臉不,還是魔障了?祖宗的臉都讓你丟掉腚了!對此,福清沒作多少回應(yīng)。說得緊了,他也不言語,扭頭就往外走。他爹遠(yuǎn)遠(yuǎn)地望,看著兒子朝著林莊的方向越走越遠(yuǎn)。這渾小子,怎么托生了這么個種!他爹嘟嘟囔囔地罵。
郝三娘比福清大七歲。七歲的差距,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三娘的確比福清老練很多,經(jīng)的事兒也多。福清每次在家賭氣,來到她這里,她一定有辦法讓他心里舒坦了。但她每次頂多“收留”他三天,時間超了就攆人。
這三天,三娘閉門謝客,是獨(dú)屬于兩個人的時光。在一塊兒做飯,吃飯,睡覺,在炕上拉呱,也吵嘴,為個屁大的事兒就唧唧歪歪,過不了多久又和好如初。過的是兩口子的日子。
他們對床上那事兒都很癡迷。天還沒黑透,他們就拴了門,一通翻云覆雨。有時候白天也來,有次顧不上關(guān)門,被前來借篩子的鄰居看了個正著。索性,福清來的時候,三娘家白天黑夜都是從里面反鎖。
每次辦完事兒,光溜溜的三娘躺在光溜溜的福清的臂膀里,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福清問,你咋不告我了呢?
三娘說,我愿意。
那你當(dāng)初為啥告?
我愿意啊。
那你愿意跟我在一塊兒不?
你說呢?
你為啥愿意跟我干?
就愿意唄。
這些問題,福清老是問,搞不清楚他就問,顯然他對三娘現(xiàn)在的回答并不滿意。有時把三娘逼急了,三娘騰地從他身邊跳起來,扯掉他身上的被子,滾滾!哪有這么多問題,你當(dāng)自己是包青天來查案吶,???每每這時,福清就蔫了,搖著三娘的胳膊,撒嬌式地求饒??上麓斡滞?,下次又問。
出 走
二哥與小秀的唯一一次沖突,是關(guān)于生娃的。
夜里,他在小秀身上爬啊爬,爬了大半年,他疑惑,咋就是懷不上呢?這事他自己犯嘀咕,難道是他老了,沒那本事了?四十來歲,還是可以的啊?;蛘呤怯胁。磕莻z人誰有病呢?去查查?他想問小秀,還是沒好意思。
二哥向福清征詢意見。自從小秀來了,福清來二哥家的次數(shù)少了。二哥忙著對小秀好,跟其他人淡了,有些疏遠(yuǎn)。福清挺不樂意,有時把不樂意掛在臉上。二哥便擺出那副不與人一般見識的神態(tài),這個神態(tài)像之前的二哥。
福清也不懂,他去問郝三娘。郝三娘聽了,噗嗤一笑,一看你們就是頭回給別人當(dāng)男人。福清追問,三娘說,她呀,多半是帶了環(huán)了。福清知曉了,眼珠一轉(zhuǎn),問道,那你呢?三娘說,我咋了?福清嬉笑著上前摸她的肚子。三娘打開他的手,我沒那本事,見天抱空窩。福清說,咱要個孩子?有病就去看看。三娘說,你愛找誰要找誰去吧。說著把福清撇一邊了,福清在她身后喊,那敢情好,多找?guī)讉€年輕的小姑娘,生一串兒孩子,要不,送你幾個養(yǎng)養(yǎng)?三娘回頭剜了他一眼。
福清告訴了二哥。小秀來了之后,二哥很迫切地希望有個自己的孩子,沒事的時候還設(shè)想,孩子的眉眼要隨小秀,個頭也要隨她。隨自己點(diǎn)什么呢,他忽然想不出該隨啥。但想到有個小家伙,管這個叫爹,那個叫娘,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兩個人就串在一塊兒了。想想就挺好,想想心里蠻熱乎。
還有就是,有個孩子,就能拴拴她的心。二哥心里一直有種惶恐。
二哥跟小秀說的時候,臉漲得通紅。小秀聽明白了,確切地說,是看明白了。她沒作回應(yīng),二哥看見她小臉繃起來了。那天夜里,她一直拿背對著二哥,二哥伸手掰掰她,她就往里靠靠。
第二天,二哥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不見了小秀的身影,他急了。他第一感覺就是小秀跑了。把家里前前后后找遍了,依舊沒找著,他發(fā)現(xiàn)小秀的幾件貼身衣服不見了。他確定了,小秀,他的小秀跑了。
二哥急忙招呼人去找。據(jù)后來有人回憶,對二哥說,你不知道你當(dāng)時那是啥樣兒,嚇?biāo)纻€人哦,魂兒都沒了,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前邊。
的確,他從沒這樣怕過,他都要哭出來了。小秀來了之后,他越來越迷戀這個女子,因而也就越害怕,越擔(dān)心失去了。找了整整一天,他僅喝了幾口水,飯一筷子也扒拉不進(jìn)去。天色漸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把周圍的大小車站、旅館都找了個遍,把帶著相片的尋人啟事貼滿了大半個城。沒找到。拿著照片挨個問人,都說沒見過。人們納悶了,僅僅一天工夫,這個女的插了翅兒了,還是遁地了?
入夜,往回走的路上,二哥忽然撲通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順勢躺下來,枕著硬邦邦的黃土,伸開雙手,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同行的人嚇壞了,趕忙湊上去。人們看見二哥的眼睛紅了,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進(jìn)鬢角的頭發(fā)里。有人拉他,他嗚嗚哭起來。
讓人想不到的是,當(dāng)大家垂頭喪氣地將二哥送回家時,發(fā)現(xiàn)二哥家門口有個人影兒。細(xì)看,正是小秀。她坐在門邊,把頭埋進(jìn)膝蓋里。二哥本來被人攙著,看見小秀之后,踉踉蹌蹌地奔過去,一把將她拽進(jìn)懷里,顧不上不好意思了,也沒顧周圍一圈人的眼。顧不了了。二哥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啪啪往下落,他嗚咽著說著什么,別人都聽不清。小秀明白他的潛臺詞,我一定好好對你,不想要孩子咱就不要孩子,只要你在,只要有你就行了。
福清那天有事,沒陪二哥去找小秀,他聽別人轉(zhuǎn)述這件事情。有人評點(diǎn)說,這二哥啊,對這女的算是著了魔。也有人說,這女的,是要了二哥的命啊。福清聽了,著實(shí)一驚。
小福子
三娘稱呼福清為“小福子”,福清他爹娘都沒這樣叫過。福清來了,三娘就開始使懶。小福子,你去給我燒火唄。小福子,你把我的針線筐遞過來。小福子,你看我院子里的雞是不是該喂了?福清最初的表現(xiàn),讓三娘滿意又欣慰。早上醒來,熱騰騰的大米粥熬好了,菜也熟了。院子里的衛(wèi)生打掃好了。壞掉的電燈泡不知啥時候換了新的。有次,他甚至還拿著針給三娘縫衣服上的扣子,結(jié)果細(xì)小的針在他手指間上下躥溜,拿都拿不穩(wěn)。好不容易對準(zhǔn)了扣眼兒,另一只手的手指頭在扣子背面忘了動,一針下去,正好戳進(jìn)手指肚里。他嗷吆了一聲,三娘趕忙給他處理傷口,邊纏紗布邊說,沒有那金剛鉆,就別攬這瓷器活兒。福清剛想爭辯幾句,他看見三娘紅了眼圈,他把視線轉(zhuǎn)向別處,心頭一緊。
也許從那個時候起,福清覺得這是愛情,這就是那種不當(dāng)吃不頂喝把心晃蕩來游蕩去的電影里演的愛情。三娘也感覺到了,福清能感覺出三娘是感覺到了。
福清繼續(xù)對三娘好,三娘卻好像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慌了。再對她好,她就開始躲了。福清搞不明白,好還有錯?福清問她,她不說,就像以前問她那些問題一樣,多半是敷衍。
福清也開始耍脾氣使性子了,他比三娘小,好像更有使性子的權(quán)利。一連十幾天不去三娘家,在外邊碰上三娘,態(tài)度也冷冷的,愛答不理的樣子,眼皮都不翻翻。三娘找他說話,問他十句,哼不出半句。輪到三娘不言語了,只拿一雙杏仁眼瞪他。沉默了好一陣兒,福清悶聲悶氣地說,你是不是反悔了,跟我玩夠了?
這話刺得三娘有些疼。弄得眼睛里的光都變利了,慢慢地,好像窩了一泡水。她說,我操你媽的,是我跟你玩夠了,老娘不愿意跟你玩了,你滾吧,把你落在我家里的東西都整走,別他媽的占地方……福清聽著聲音怎么越來越不對勁呢,再一看,三娘眼里的那泡水決堤了,在臉上嗞悠嗞悠地蔓延。
福清慌了,伸出右手給她擦淚,三娘狠狠地打掉了他的手,滾!誰要你管,誰稀罕你管!他再把手伸過去,三娘不躲了,只是罵,沒良心的東西。福清急急地把她拉向自己,把三娘的手緊緊攥在手里。
閨 蜜
小秀平時很少跟人說話,語言不通,插不上嘴。碰上有人問她句什么,不管聽懂聽不懂,照例笑,然后輕輕地點(diǎn)頭或搖頭。人們覺著她八成是聽不懂,于是,便很少主動跟她搭腔。
小秀跟明娟是可以交流的,她們用英語說。明娟的英語是啞巴英語,寫寫還可以,到了嘴邊兒就變形了。明娟每隔半月從學(xué)校回一趟家,有時間她們就鉆一塊兒。小秀給明娟講她的家鄉(xiāng),她那里的天氣,她們平時吃什么飯,可以去哪里玩,她們家有一座叫鳳凰的山,男的女的都會唱曲子,能歌善舞……明娟的地理不錯,搜索腦子里密密麻麻的知識,也找不到小秀描繪的那個地方。也是,世界那么大,哪能都從書上學(xué)來呢。
明娟覺著她的小嬸蠻厲害,不像山溝里的人,有文化,有素質(zhì),還能說一口這么好的英文。明娟則給小秀講她學(xué)校的事情,哪個同學(xué)仗著自己家里有錢,買好東西去班里顯擺啊,哪個跟哪個平時裝著不說話,暗地里拉著手,去教室后面親嘴啊,哪個老師特兇,整天不見笑模樣,同學(xué)們背地里都管她叫“面癱”“驢臉”啊等等。講到好玩的事情,小秀也跟著笑。明娟發(fā)現(xiàn),小嬸笑起來很像個小姑娘,帶份清爽和無邪在里頭。后來,明娟跟小秀講了自己偷偷談的男朋友,她特意囑咐小秀不要跟別人說。小秀說,肯定不會的。明娟看到小秀堅定的眼神,隔了一會兒,小秀說,你要愛護(hù)好自己啊,懂嗎?從那個時候,或者更早吧,明娟把小秀看作很親密的朋友。
有時候,二哥好奇地湊過去,既看不懂紙上七拐八彎的字母,也不曉得她們嘰哩哇啦在說啥。明娟就推他,我們倆在說悄悄話呢。二哥說,給叔也講講唄。明娟說,你不懂。小秀沖他一笑,二哥看見小秀挺樂呵,心里就高興。每次明娟回家,二哥多半去叫她,來,來,陪你小嬸聊會兒。
小秀唯一一次跟明娟講起自己的身世經(jīng)歷,差不多是她來向柳莊的第十個月。直到小秀不久之后徹底消失,明娟再聯(lián)想她說的,不覺心顫。她開始相信,那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為之。
前世今生
那天三娘給福清講了自己的故事。福清第一次看見如此傷感的三娘,這樣的三娘,好像有些失真。
小福子,你知道我男人不?他叫林二木,比我大兩歲。我們結(jié)婚三年,他就死了。他對我確實(shí)很好,處處讓著我。很多男人會打老婆,他不一樣,他連吵都不跟我吵。我不知道你見過他沒有,細(xì)想他都死了好幾年了,他跟個軟面條子似的,細(xì)胳膊細(xì)腿,說話也細(xì)聲細(xì)氣,走路就更不用說了,像個娘們兒。我頂不喜歡這種男人,但結(jié)了婚,又沒辦法,更何況,他待我一直很好。我吃個粗面窩頭,他都恨不得把糙面摘出來,怕刺著我的喉嚨眼兒。偏偏心也很細(xì)致,啥事都替我考慮到了。
有時候,我又極煩他這樣子,我自個兒也不知道為啥??此麑ξ液?,我就來氣,忍不住沖他嚷嚷和發(fā)火。那時候,我娘家的娘還活著,見我這樣,就戳著我的腦殼講,你是生在福里不知福哩,不好好跟人家過日子,這是做啥?實(shí)際上,往往沖他發(fā)火了之后,我心里又別扭,又開始悔,可他再對我好了,我又忍不住討厭他。小福子,你說,我是不是有毛?。?/p>
他還不如對我不好,那樣我還可以心里安穩(wěn)一點(diǎn)。每次我對他發(fā)脾氣,他就那樣看著我,像惹事的小孩子看他媽媽,求他媽媽原諒的那種眼神。我真是怕了。他還不如打我罵我,那樣子的眼神,我怕,你懂嗎,小福子?
他說,我知道你不愿跟我過,跟著我憋屈。我說,你別對我那么好就行。我記得他笑了,不過笑得很難看,他說,對你好還成了不是了?我不知該怎樣接話,他說,我走了你就能跟別人過了。當(dāng)時,我也沒覺著有啥問題,我還說,好啊,走得越遠(yuǎn)越好啊。
回頭一想,我才曉得,原來他心里明鏡似的,清楚著呢。小福子,你知道他出事那天,臨出門的時候說啥嗎?我忘了因?yàn)樯陡称饋砹恕K矏懒?,那是他第一次那樣跟我說話,我走了你就稱心了,我知道你他媽的早就跟我過夠了!我沖他喊,你走啊,走得干干凈凈的才好,有種你再也別回來!我不該提“有種”這句話的,我們結(jié)婚好幾年,一直沒孩子,別人背地里有說他不行的,我也跟著說他不行。他在那方面,確實(shí)不太好,軟塌塌的,伏在你身上,像攤沒發(fā)好的面餅子。回頭想想,我不該說他的,他是個男人,男人的臉面還是要給的。
小福子,有時候我自己會想,都是我害了他,你說我當(dāng)時不跟他吵,攔著不叫他出去,不就沒那些事了嗎?他不會死,我也不會過得跟個妓女似的,以前我也瞧不上這樣的生活。小福子,你知道嗎,他死了之后的一兩個月,我一個人在炕上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是他,他一會兒對我很好,一會兒又氣急敗壞,他說,我走了你稱心如意了吧?你滿意了吧?他的臉都變形了。睡著之后就做噩夢,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哪兒也不能去!你就待在家里!我覺著這是他給我托夢呢,我不能違著啊。一開始我也想改嫁,那段時間的夢更可怕。后來,我下定決心不離開了,就在這兒待著,夢就少些了。我覺著,這可能是他的意思吧。
但沒個血?dú)怅杽偟哪腥嗽谖疑磉吪阒?,我還是怕。我原先是潑,可我只對二木這一個男人潑。跟別的男人開了頭兒,完了,后悔就晚了,接下來就是二三四個男人。他走的時候我才二十五,這活寡我可受不了。
三娘像是從記憶中回過神來,她對福清說,我怕你對我好,這好我擱不住。福清把她拉進(jìn)懷里,他聽見三娘小聲嘟囔,你咋比那個死鬼對我還好呢?這不行呀。
福清摟著她,忽然一本正經(jīng)地講,不跟那些男的摻和了,成嗎?以前的都過去了,咱都不管了,只要你愿意跟我好好過日子,咱結(jié)婚,扯證,養(yǎng)他三五個娃娃。
三娘半天沒說話,顯然,福清的回答超出她的預(yù)料。以前兩人在一塊兒相處,就是在一起,誰都不提結(jié)婚。說實(shí)話,三娘之前倒是想過,但只局限于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閃念,劃過去就散了?,F(xiàn)在福清提出來,三娘在一分的喜悅之外,是驚慌。此刻,連她自己都要懷疑了,撇下那些男人,只跟這一個,會不會……乏?
她問了一句,你能養(yǎng)活得了嗎?
福清說,我有胳膊有腿的,咋養(yǎng)不活?
我不愿意跟你去吃那份苦嘞。三娘說完就笑,笑得干巴巴的,把黑寂的夜劃了個口子。
見福清沒回應(yīng),三娘接著說,福清,你肯定還會遇見合適的女的,她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會被人稱為“破鞋”“婊子”,她干干凈凈的。那樣更適合你。
福清一段時間沒說話,再說話的時候就恢復(fù)了之前的嬉皮笑臉,老子還用你操心嗎?老子就稀罕你這樣的“小婊子”!快來吧……
身世沉浮
小秀的經(jīng)歷,她自己講了很久,英文夾雜著簡短的漢語,再加上手勢。明娟基本沒插話,就一直聽著。碰上聽不懂的,她眼睛里的光一滯,小秀就明白了,重新再說一下那個地方——
我的家在南方,我家里很好,父母和睦,兄弟姐妹都很親。我排行老二,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會了做針線,我媽教我的,她說,女的就要有一雙巧手,才討喜。但我妹妹就沒學(xué),她比我有個性,不愿意干的事情堅決不做,不像我,不喜歡也憋著不說。
我是我們家念書最多的一個。我讀到了大學(xué),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學(xué)校,但我很樂意,也很珍惜。我喜歡英語,從初中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買不起磁帶,我就對著英語書一遍遍地念。
我去上大學(xué),我媽不愿意,雖然她也沒有明明白白說什么。但是我能感覺得到。所以,從我上了大學(xué),就開始自己賺錢。其實(shí),現(xiàn)在想想,我還是后悔,要是當(dāng)初不去上學(xué),就不用去外面打黑工,也就不會被人騙了。明娟,男人很壞的,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男人,你叔這個人挺好的。我是提醒你,你一個人的時候,一定要多注意。外面的世界很亂。
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啊,什么都不懂,出去找工作,被人帶去一個地方。那年我十九歲吧,我從車站出來,有個男人領(lǐng)著我走。我沒多想,就跟著他走了。他看起來比我要大幾歲,我現(xiàn)在都還可以想起他的樣子。他讓我喊他剛哥,我就喊了,他轉(zhuǎn)身捏了捏我的臉蛋。明娟,有點(diǎn)不可思議的是,我很愿意跟著他走,當(dāng)時也沒想他會把我?guī)У侥睦锶ァN揖透?,一直往前走。路上,我們說了很多話。他也挺好的,給我提東西,還買吃的。我記得他給我買了兩個驢肉火燒,我第一次吃那玩意兒,他見我愛吃,把他的那份兒也塞給了我。
剛哥跟我說,找的那份工作被人頂替了,所以,只能重新找一個。我就在他家待了下來。他對我挺照顧的,吃的用的都買好了,簡直比我家人都好。那時我很感謝他。他白天出去忙,給我聯(lián)系工作的事情,傍晚就回來。我在他那里沒事情干,就變著花樣地給他做飯吃。他也很滿足。不過,我一個人待在他空蕩蕩的屋子里的時候就想,我們兩個這樣算什么呢?想到他,我心里就很暖,有點(diǎn)蕩漾。
在那之前,我沒談過戀愛啊,但我看到別人談了。我就問自己,這是不是戀愛呢?現(xiàn)在反過來想,女人就是傻。我那個時候,甚至想跟他……就是那種想把自己交出去的感覺。如果他想的話,我是不會拒絕的。他那段時間很克制的,后來,我們還是……你懂吧?當(dāng)時,我就覺得,我是他的人了,我要跟著他。
后來,你猜怎么著,沒過多久,他把我送到一個村子里,他說是他老家,他想要跟我結(jié)婚,必須得到他家里的同意,而且,婚禮也會在他家鄉(xiāng)舉行。我沉浸在跟他在一起的喜悅里,我什么都聽他的。他把我交給他爹娘,他說回城買些東西回來。我要跟他去,他說,帶著我反而不方便,在他們那一帶,未過門的媳婦總是跟著男人跑,會被人笑話的。臨走之前,他跟我做愛,急切而猛烈,兩個小時里,做了三次。以前,最多一天一次。你不要臉紅啊,明娟,我之前跟你講的,要愛護(hù)好自己,就是這個。
你知道嗎?他這一走,再也沒回來。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拖出去跟人結(jié)婚。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事后我想,可能他們給我下藥了。直到跟新郎見面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被騙了。新郎叫小順,剛哥來的時候跟我介紹過,他說這是他的堂哥。我明白了,剛哥喊爹娘的那兩個人,不是他爹娘,而是這個小順的爹娘。我大喊大叫,把喉嚨都喊出血來了,想跑,手腳被五六個小伙子按著。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很疼,我疼的不是眼前這些事情,而是剛哥的欺騙。我那么信任他,他怎么能騙我呢?之前他對我很好啊。那個時候的我想不通。
后來,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居然從小順家逃出來了。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洗衣服,有個人來到這里,問我這是吳小順的家嗎。我聽他的口音,不像是這一帶的人。他問我說,你是小秀吧。我茫然地望著他,他接著說,我是來救你出去的,知道你在這里受苦了,你快去收拾收拾吧。我雖然有些懵,也想逃開這個地方,但還是有警惕的。我跟他詳細(xì)問了一些事情,他都說了。他說剛哥被人騙了,把你帶到這里來,本來想跟你結(jié)婚,卻被這家人算計了,他們不讓剛哥再回來,聲稱再見到剛哥,要給他點(diǎn)顏色。剛哥一直在外面等機(jī)會救你呢,這不,派我來接你了。明娟,我聽了這話,就徹底信了,我也相信剛哥是好人,一定不會把我扔在這里不管的。
我跟著這個人走,果然見到了剛哥。一路上,我都在幻想,見到剛哥時,會怎樣怎樣。我當(dāng)時還挺害怕的,因?yàn)槟莻€時候,我懷了小順的孩子,已經(jīng)三個月了。懷著別人的孩子去見自己以前喜歡的人,怎么會好意思呢?見到剛哥的時候,我覺得有些失落,因?yàn)樗麑ξ液芾涞h(yuǎn)遠(yuǎn)沒有我想象中期待中的熱情。我跟他待了兩天,他沒碰我,可能是我懷孕的緣故吧。不過,我聞見他身上有股香味,也看見他的枕頭上有長發(fā)絲,我意識到他有別的女人了。到了第三天,剛哥說帶我出去散散心,我很高興,跟著他去了。結(jié)果,他借口去買水,又把我丟在那里跑了,我又被帶進(jìn)了一個男人家里。
沒錯,前前后后一想,剛哥是那個最大的騙子,他是拿我在掙錢,虧我還一直傻傻地念叨著他。我去的第二個男人家,他是個光棍,我去了之后,他瘋狂地占有我。當(dāng)天晚上,我就肚子疼,出血了。我的第一個孩子,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流掉了。那個時候,我真的連死的心都有了。
這些年,我恨剛哥都恨透了,恨到骨頭縫兒里去了,恨冒煙兒了。我設(shè)想著再見面一定要狠狠地罵他,啐他,然而,自從他把我送到第二個人家,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最后,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逃跑。于是,我逃了,我也不知道我到了哪兒,我也不想回家,以我媽那種性格,她那么好面子,我遭遇這種事,她一定受不了。慢慢地,我也想明白了,找個踏踏實(shí)實(shí)的男人過吧,我去了一個婚姻介紹所登記,那個叫福清的人就把我領(lǐng)回來了。我不知道婚介所要了他多少錢。
這是小秀最長最長的一段話,在二哥家,她只對明娟講了。明娟聽完,不覺唏噓,心跟著沉重起來。末了,小秀補(bǔ)充道,二哥是個好人。明娟重重地點(diǎn)了一下頭。她讓明娟先保密,明娟照做了。直到得知小秀不見了,她才把這些事情講給自己的父母。沒敢直接對二哥講。
明娟后來讀了大學(xué),上網(wǎng)查朝鮮族的分布以及朝鮮語,冒出了一系列疑問。小秀讀了十幾年書,在社會上混了這么些年,可能不懂漢語嗎?要是不懂漢語,她怎么能夠在各個地方生活?怎么跟她所謂的剛哥交流?難道跟一個社會混子用英語?還是剛哥跟小秀是同一個地方的人,會說同一種方言?還有,她為什么要跟自己講這些?明娟想,小秀應(yīng)該是懂漢語的,既然懂,那為啥要裝聽不懂不會說呢?
歧 路
有段時間,福清很恍惚。趴在三娘身上辦事兒,冷不丁就愣住了,好一會兒不動。三娘笑他,干這事兒都能呆住,身子虛了不成?福清笑得很躲閃。
三娘跟福清緊密地依戀、整天想待在一塊兒形影不離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講,那叫熱戀。這溫度不能也不會一直熱,慢慢就降下來了。
福清去城里打工了,據(jù)說是他舅給介紹的,成天在家吊兒郎當(dāng)?shù)?,也不是個事兒。福清起初不愿意,細(xì)想也是,手里沒幾個子兒,去三娘家都不硬氣。他知道其他男人去三娘家,都是要給三娘好處的。
福清走后,三娘的日子也好像踏入了正軌。她又回歸了之前的生活,白天下下地,打掃打掃房間,天一擦黑,某個男人就來了。這樣的男人往往是有妻小,想來嘗嘗鮮,或者是平日里人五人六的,不想讓別人知曉他不光彩的一面。也有的男人光棍一人,白天就堂而皇之地進(jìn)三娘的門,遇上人問,也不躲,笑得流里流氣。
福清每隔二十天回趟家,在家待兩天就走。這兩天也是平衡分配的,兩個晚上在三娘家,白天回自個兒家看看他爹,然后去二哥家喝酒。
福清對于三娘家里來男人的事情,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有次在二哥家喝高了,罵罵咧咧地回了三娘那里。三娘扶著晃悠悠的福清上炕,福清忽然坐起來,指著三娘的鼻子罵,我就知道,你這個臭娘們,狐貍精淘生的,整天就知道勾引這個瞇瞪那個,沒有男的,就熬不住!三娘冷冷地問,你說誰呢?福清說完那話,像是順了一口氣,躺下欲睡。那一夜,三娘的淚跑了下來。她平躺在福清身旁,看著黑暗,寒意鉆上來,一股股的。
第二天一早,三娘直戳戳地問福清,你憑什么管我?福清答,我管你是因?yàn)樵谝饽?。三娘說,我用不著你這樣,男的幾個能靠得?。扛G逭f,你就這么信不過我?三娘說,你不用管我和其他男人,我也不管你跟別的女人。福清說,老子除了你,哪有什么女人?三娘深深望了他一眼,反問道,沒有嗎?
傷 逝
小秀還是走了。應(yīng)了莊里人的話,這種“外來子”,靠不住,不能信,把你家的血喝光了,肉吃沒了,就要走了。
小秀走后,二哥感覺自個兒的天塌下來了。這個與他待了11個月零5天的女人,讓他感覺比娘老子親多了。他活到四十來歲,才知道跟一個女人之間,可以有那么綿密緊實(shí)的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讓人迷障。
當(dāng)二哥確信小秀再也找不到的時候,他在小秀待過的屋子里來回逛。小秀忘了帶走的衣服,她用到一半的擦臉油和牙膏,她繡了花草的鞋墊子,掛在墻上的相框,她睡過的被子,梳子上掛著的她的長頭發(fā)絲……都擺在那里,還是原來的樣子。二哥摸著小秀曾經(jīng)的痕跡,他想,這些,她都沒帶,她夠用嗎?
一行一行的淚冒出來。說“物是人非”“觸景生情”,二哥未必懂,也未必不懂,但他陷進(jìn)這失去中,陷入記憶里,只知道疼了。
小秀樣樣都好,就是不會做飯??赡芗亦l(xiāng)做飯的材料和方法跟這里不一樣,她對著大鍋、灶火不知該怎么下手,讓煙嗆得直冒淚。二哥沒讓她學(xué),說是怕她糟踐了糧食。于是,每天都是二哥燒火。很快,二哥熟悉了她的口味,愛吃酸和辣,炒菜的時候,就多放醋和辣椒。偏偏二哥他娘不喜歡這口兒,說酸得倒牙,辣得嘴起泡。不過,二哥還是決定委屈他娘的舌頭,弄得老太太自己起了爐灶。小秀成了向柳莊為數(shù)不多的吃現(xiàn)成飯的女人。
二哥做飯的時候,小秀就在一旁看著,靜悄悄的,不問她,她半晌不動,也不說話。跟她說句什么,她先是一愣,然后就無聲地笑。這份安謐,二哥喜歡。
有次,二哥去親戚家,喝多了,夜里都沒回來。第二天,看見小秀紅腫著眼,問她,才知道她一天沒吃飯。小秀幽幽地瞅著他,眼眶里蓄滿液體,隨時打算往外漾。這可把二哥心疼壞了。從此再也不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按時給她做好每一頓飯。
每逢二、七,二哥帶小秀去趕集。二、七是每個月的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是曲鎮(zhèn)大集。那里東西很全,吃的,用的,穿的都有。每次來,都會滿載而歸。二哥騎車載著小秀,小秀懷里抱著一堆東西。人們私下里說,瞧二哥,給那娘們買的化妝品,都是最貴的,衣服也是最舒服時興的料子,對她掏心掏肺地好。
小秀剛來的時候,二哥對她還是保持著幾分警惕,生怕她自個兒跑了。但又怕在大庭廣眾之下抓著她的手,影響不好。于是,他想了個法兒。趕集時,拿著一個小木棍,二哥抓著這頭,小秀握著那頭,兩個人微錯開步子,有種特有的親昵。這種方法,在當(dāng)?shù)厥鞘讋?chuàng),不少人有意無意地看他們幾眼,二哥的驕傲、滿足和歡騰寫在了臉上。那神情,就像小孩終于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宣布主權(quán)似的,瞧瞧,我也有媳婦,我媳婦這么好。
是在小秀來了之后,二哥臉上有了那種嬉皮笑臉,跟女人扯皮的感覺?;蠲撁撓褡兞藗€人。
小秀臨走的前一晚,她摟著他,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淚水順著眼角往下走,拐到頭發(fā)里了。黑暗中,二哥感覺到了,他調(diào)了個姿勢,把她放到自己身上,一咕嚕一咕嚕的涼意往下掉,落在他那黑紅粗糙的腮幫子上,黝亮的胸膛上,松塌塌的頸窩里。他心頭一緊,慌了,手忙腳亂地給她擦,你哭啥,別哭,我會一直對你好的,不委屈你。你不想生孩子,咱就不要,你不想干啥,我絕不逼你……她由著他刺剌剌的手掌在臉上磨,暖意讓心里的小河水奔騰。他重新把她翻到身下,發(fā)了瘋地要她。哽咽和呻吟纏一塊兒了。
這樣想來,二哥不得不感覺,都是計劃好了的,都是有預(yù)謀的,都他媽的是欺騙。不過那淚,讓二哥相信,她是不情愿走的,或者說舍不得。
二哥想,她來了一直都那么乖巧啊,除了那一次自己又跑回來的出走。有次二哥喝醉酒,神秘又喜悅地對福清講,她答應(yīng)把環(huán)摘了,她要給我生個孩子呢。就在他覺得她會跟他死心塌地過日子的時候,她走了,把他撂下了。
真 美
找媳婦會上癮。嘗了女人一口,還想要第二口,第三口。這是人們從二哥身上得出的結(jié)論。
小秀找不到了。從知道她走的那一刻,二哥就預(yù)感,找不回來了。二哥雖然對小秀割舍不下,但也沒有太多執(zhí)念。一個月之后,他決定再找一個,當(dāng)時福清出遠(yuǎn)門了,他直接托三娘再找個女人來。
二哥的第二個女人就出現(xiàn)了。她叫真美。
真美是南方人,莊上人叫她“南蠻子”。但她跟小秀幾乎是兩個極端的人。真美很胖,骨架子也大,不光比二哥高,體型也能裝下二哥兩個人。長得不俊,黑黢黢的皮膚,臉盤子很大,鼻子兩旁有不少雀斑和麻子。人們叫她“真美”的時候,就有種委屈和滑稽。真美,真美,這名兒估計是她自個兒取的吧。
這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喜歡說話。真美是個“自來熟”,出了門就跟人說話,大爺大娘的叫得很生動。啥話都敢說,只要對方敢問,她跟二哥在床上那個事都能拿來說。她的嗓門大,動不動就跟二哥吵,說的是夾雜著方言味的普通話——劉鐵山,整天就知道灌驢尿,下回直接就著驢屁股喝去吧。劉鐵山,家里啥也沒有,你把家什都藏肚子里了啊。劉鐵山,你說你渾身上下值不了幾個錢,也掙不來錢,你說你有啥用。要不是真美這樣喊,人們差不多都忘了二哥原來叫劉鐵山,幾乎也沒有人這樣喊過二哥。本以為二哥挨了真美的訓(xùn),會板起面孔或是反擊一番。二哥不,他一臉訕笑地看著真美,有時候搭幾句腔,我以后少喝酒,聽你的啊,我掙錢啊,這不把你養(yǎng)得這么好嘛。自始至終帶著那種討好的笑。
無怪乎莊上人感慨,二哥真是變了,不一樣了。
人們私下里比較,這個媳婦更像是過日子的啊,跟莊上那些過日子的娘們兒很像,噼里啪啦的,帶著一股生活的干練和精明。原先那個小秀,就不這樣,太不一樣了,像書里、畫里、電影里走出的人。她與二哥之間,有種似是而非的生分,隔著呢,細(xì)想更覺隔得慌。
真美跟二哥他娘處不來,像大部分婆媳不合一樣,她們兩個也不合。真美從不喊娘,就叫老太太。原先,二哥和他娘在一個爐灶上燒火吃飯,真美來了之后就變了,真美嫌老太太做飯不好吃,就自己另起爐灶,但做的分量只夠她和二哥兩個人的,明擺著不給老太太吃。二哥試著說她,但她不聽,二哥也沒辦法,老太太只能自己做飯自己吃。老太太有時跟鄰居抱怨,真美聽說了,就要來到這個鄰居跟前,把老太太的不是添油加醋地說出來,偏偏有的鄰居又把這話轉(zhuǎn)述給老太太聽,老太太簡直要?dú)獐偂?/p>
弄得老太太甚是懷念小秀在的時候,有時候她忍不住跟二哥念叨,要是小秀在,就好啦。小秀做事情多細(xì)致,人多好,不跟她似的,張牙舞爪,像個母夜叉。每每老太太這樣說,二哥的臉就拉長了,陰沉著臉惡狠狠地說,提她干啥!
入 世
真美來了,二哥變得越來越瘦。確切說,是朝著黑瘦的方向發(fā)展的,這倒跟真美的皮膚很搭了。以前的二哥,干活吊兒郎當(dāng),天熱的時候不去,天太冷了也不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得掙錢,養(yǎng)家,要不然真美不得炸了?于是,他干起了泥瓦匠,早上五點(diǎn)多鐘上工,一直到下午六七點(diǎn)才收工回家。他們家喂了十幾只羊,二哥不上工的時候,就出去放羊。真美也干活,而且很猛,都說她像個男人。她去田里割草,帶回來喂羊,一個時辰就能割四五車。
對于鄉(xiāng)村男人而言,真美確實(shí)是那種適合當(dāng)老婆的人。她來的第二個月就懷上了,這簡直樂壞了二哥,他對她愈發(fā)地千依百順。足月之后,真美生下了一個女孩。說到生產(chǎn),恐怕值得一提。真美在向柳莊是黑戶,屬于買來的媳婦,有點(diǎn)犯法,生孩子也要偷偷地生。于是,當(dāng)真美生產(chǎn)的時候,二哥把她帶到了福清原先住的房子里,二哥上陣來接生。這里補(bǔ)充一句,福清外出打工,隔段時間才回家一次,他爹幾個月之前心梗犯了,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死了。二哥以前倒是給母牛、母羊接生過,給人接生這還真真是第一次,恐怕世上絕大部分男人都沒這個經(jīng)歷吧。
真美嗓門大,疼痛鉆出來的時候,她就喊,劉鐵山,我操你媽,管不住自己的雞巴,讓我來受這罪。劉鐵山,快要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你知道嗎。劉鐵山,你這個孬種,慫包,你不送我去醫(yī)院,留著錢揣進(jìn)棺材里嗎?劉鐵山……二哥在一旁唯唯諾諾,忙前忙后,不時提醒一句,小姑奶奶,小點(diǎn)聲,快了快了,這就好了。
二哥看著一團(tuán)濕漉漉的黑發(fā)從真美的下體里冒出來,有好幾分鐘箍在那里,在兩腿之間形成一個碗大的圓。二哥的腿軟了,有種惶惶的恐怖,甚至犯惡心。熱淚噗噗地往上涌,但他克制住了,把真美的右手握在手里。真美把指甲摳進(jìn)二哥的掌心,她在炕上一起一伏地使著勁兒,不多久,一個渾身黑紅的小東西就出來了。是個女孩。
整個產(chǎn)程算是順利的。真美指揮著二哥剪掉臍帶,包扎,給小孩摳出嘴里的穢物,二哥一一照做了,唯一不敢做的,就是處理真美的下體,他一看就要發(fā)暈了。二哥把小孩捧在手上,他的淚再也止不住了,嗚嗚咽咽的像個孩子。很奇怪的,一個人跑進(jìn)二哥的腦子,他忽然想,她怎么樣了呢,在哪兒了,要是她生孩子,他會送她去醫(yī)院嗎?砸鍋賣鐵也要去啊,就算把他逮起來。他可見不得她受那苦,看都不能看的……混賬,怎么又想她?
真美的肚子緊鑼密鼓地鼓起來了,生下女兒明艷不到半年,肚里又有了存貨。到了懷胎的第七個月,真美的另外兩個孩子來了。沒錯兒,真美還有其他孩子。兒子十七歲,女兒十五歲。其實(shí),在給真美接生的時候,二哥就感覺出來了,這絕不是頭胎,但他想不到,真美的孩子已經(jīng)那么大了。這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等到小女兒出生之后,二哥一下子成了四個孩子的爸爸。這成了向柳莊的一件大事,好些人跟二哥打趣,老來得“?!绷税。幌伦尤硕∨d旺兒孫滿堂了都。二哥苦笑。原先人們可不敢跟那么仙兒的二哥說笑。
慢慢地,二哥的家底被徹底掏空了,他只得跟人借。一大家子人,哪天離了錢都不行。借錢這事兒,二哥還是第一次,這簡直難為壞了他。通常坐在某一家里,悶頭抽煙,半天不說話。弄得人家問,二哥是不是有啥難處?他這才悶聲悶氣地答,咳,家里添人了,手頭兒有點(diǎn)緊。說出前半句,已經(jīng)面紅耳赤了。
但借給二哥錢的人并不多,都覺著像一個無底洞。有人礙于面子,第一次借給他幾百,到了第二次第三次,看見二哥往自己家門走,索性關(guān)上大門。二哥懂,但也沒辦法,讓他一個窮光蛋養(yǎng)四個孩子一個婆娘,抽干他的血也不夠用??辖桢X的只有福清。福清總是從外地匯錢過來,一筆一筆的單子解了二哥的燃眉之急。二哥每每保證,等把這批羊崽子賣了就還你,等收了莊稼就還你,等……
后來,總實(shí)現(xiàn)不了,索性也就不說了。
孩子和二哥竭力營造的生活都沒能留住真美。真美要去外地打工,二哥沒阻擋,家里確實(shí)越來越緊巴。于是,真美帶著她的大兒子走了,二哥在家供養(yǎng)著三個女兒。
現(xiàn) 狀
好,現(xiàn)在讓我們捋一捋之前上場的人物的情況。
福清已經(jīng)很久沒去三娘家了。很久很久,仔細(xì)一算,得有兩年了。據(jù)說,福清一直在外地打工,具體哪個地方就不清楚了。有人說,他在外地賺了大錢;也有人說,他被人坑了,所有的積蓄都被騙了;還有人說,莊上的誰誰誰在某地的大街上見過福清,他一下子蒼老了很多,見了人,故意躲著跑開了。
三娘又過上了之前的日子。她是一個立志永不再婚的女人,這在林莊、向柳莊以及眾多鄉(xiāng)村,可是首例。她跟福清那一頁掀過去了,人們不知道他們怎么不聯(lián)系了,偶爾向她問起福清的情況,她往往扯到八竿子打不著的話題上。再追問,她就急了,罵出句什么,對方就擔(dān)著。
二哥他娘在真美來的第二年駕鶴西去了。說也奇怪,老太太以前身體挺硬朗的,自從真美來了,就三天兩頭地生氣,生氣的直接后果就是生病。待到二哥的第一個孩子明艷出生時,大家無暇顧及老太太的病,老太太在一個晚上稀里糊涂但相當(dāng)平靜地死了。
小秀呢,再也沒有回過向柳莊。人們對她的關(guān)注不多。她這種情況,在向柳莊見怪不怪,買來的媳婦又跑了,有的能找回來,有的再也找不見,沒幾個人操心她的情況。當(dāng)然,二哥他們除外。
明娟考上了大學(xué),跟原先的男朋友分手了,在大學(xué)期間也沒談戀愛。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出門格外小心,背包里總是裝著一個小瓶子,那里面的東西是她調(diào)和的,亂七八糟的成分兌在一起,聞上去辛辣刺鼻。這是她自己研制的對付壞人的工具。小秀的事對她影響太大了,讓她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一種朦朧而確切的怕。
明艷、明麗兩個小家伙茁壯成長,真美不在家的時候,她們沒有奶吃,就喝二哥喂的米糊糊或者家里的羊奶。稍大一點(diǎn),二哥背著兩個孩子下地,把她們曬得黢黑。這兩個孩子性子很刁,哭起來就沒命地哭,比賽似的,一聲高過一聲,像兩曲摻在一起的交響樂。
他鄉(xiāng)少女
這個時候,就要講一下二哥的繼女——蘇敏了。
蘇敏來了之后沒改姓,依舊叫原先的名字。蘇敏來到二哥家的時候,十五歲,但是個發(fā)育相當(dāng)成熟的女孩。她長得健碩,隨她媽,黑皮膚和大嗓門也繼承了她媽的特色。蘇敏剛來的時候,上衣一直耷拉到屁股下面,暗黃色的帆布料子,一看就不是她自個兒的衣服,鞋子上也破了洞。一頭長發(fā)凌亂地綁在一起,用的是那種橡膠制的黃皮筋。一張黑乎乎的小臉上,眼睛蠻大,也很黑。二哥瞧見她里面套了一件泛黃的背心,前胸上印著“史丹利復(fù)合肥”幾個紅字。二哥還瞥見背心里面撲騰的小胸脯,隱約的凸點(diǎn)戳著洗得稀薄的衣服。就瞄了一眼,二哥便趕忙把目光抖開了,當(dāng)天,他帶著蘇敏去買了衣服,盡管是借的錢。
二哥待蘇敏很好,就像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不論買什么,吃的穿的用的,一律三份,不偏不倚。蘇敏到來之后,二哥托人給她辦了入學(xué)手續(xù),成了初一年級的插班生。蘇敏當(dāng)然能感覺到二哥的好,這可能是之前從沒有過的一種溫暖。她喊二哥“爸爸”,一聲一聲的,真誠而執(zhí)拗,無怪人們都說,簡直比親閨女叫得都親。
蘇敏有個毛病,就是愛哭,一有不應(yīng)心的事,就扯開嗓門哭嚎,弄得鄰里都不安生。她不躲在房里哭,偏偏要站到大門口或是公路旁哭,也不知她受了啥委屈,把嗓子哭啞了都不罷休。好些人窩在院子里聽她哭,聽二哥怎么勸她回家,當(dāng)聽?wèi)蛩频?,圖個熱鬧。二哥覺得很沒面子,可蘇敏這孩子,每次都要等二哥領(lǐng)她回家,才抽抽搭搭地停了哭。
有次學(xué)校里要求學(xué)生借下一學(xué)期的書預(yù)習(xí),蘇敏沒借到,回家就開始哭。蘇敏的哭,連她親媽真美都受不了,一聽見她哭號,恨不得上前扇她幾巴掌。二哥攔著真美,勸著蘇敏,在中間忙前忙后。這次,二哥不聲不響地出去了,回來時,他腋窩里夾著幾本書,用抑制不住興奮的聲音講,敏,你看我都給你借回來了,跑了好幾家呢,這本數(shù)學(xué)是林莊上的林三家的,千叮嚀萬囑咐不要給他弄壞了,你看,是你想要的不?
只有二哥喊蘇敏為“敏”,其他人都不這樣叫,連她媽都直呼“蘇敏”。蘇敏拿到書,一下子撲到二哥懷里,兩只胳膊把二哥箍得很緊。二哥可受不了這個,他輕輕地向外推她,推不開,勸她,她不撒手,他只得站在那里,任由這個女兒抱著,沒敢再動。
從此,父女倆無限親昵,都說比親生的還要親。
暖
真美出去打工的時候,是她來向柳莊的第三年。這三年,是二哥生命中變化最大的時光。可不是嗎,從孤家寡人變成了有兒有女的全活人兒,一下子成了好幾個孩子的父親。二哥也變了,原先那種悠然自在勁兒不在了,留下的是干癟、生活和借錢的焦慮,心慌慌,急躁躁。
有個事情,二哥一直沒對別人講,他拿它當(dāng)秘密。這個秘密是這些時日里,唯一讓二哥感到溫暖和安心的事兒。它跟過去有關(guān),過去讓二哥感覺無限踏實(shí)和留戀。當(dāng)然,過去,牽連著那個叫小秀的女人。
大概是從小秀離開的第三個月,二哥開始收到從郵局寄來的包裹,隔了幾個月又收到一次。此后,這就成了慣例。第一次是一條針織的圍巾,棕褐色,點(diǎn)綴著白色的條紋,二哥能看出織法很復(fù)雜。他捧著那條圍巾,把臉埋在里面,貪婪地吸嗅著上面的味道,他覺得那味道就是小秀身上的味道。但他不敢拿出來,也不敢對別人講,每次偷偷地看,抱著,然后再偷偷藏起來。
之后,他收到的都是些實(shí)用的物件,東北大米,各種蔬菜種子,有次居然還在衣服兜里夾了幾張大票兒。奇怪了,二哥家里缺什么,小秀就給他寄什么。
第一次收到圍巾的時候,二哥興奮啊,他不知道該跟誰講,福清回家的時候,他跟福清說了。福清只說了一句,她還算有良心。福清進(jìn)城打工之后,話越來越少,人也老成了許多。他跟二哥好像顛倒過來了。二哥興奮之余,也注意到福清的變化,他問,是不是在外碰上啥事了?福清擺擺手,想提起笑,面容還是蠻沉重。
他怎么沒動過去找她的心思呢?他甚至連找她的路線,見到她要說什么,要給她帶些什么都想好了。尤其是剛開始收到的時候。包裹上從來不留地址,但可以問啊,這就是線索,可以順著這個事情找下去啊。終究沒有,也就是想想,僅此而已。這個時候真美已經(jīng)在他的生活里晃悠,緊接著他還有了自己的孩子。有時候,他也問自己,倘使沒有真美,他會去找小秀嗎?
不會。他心里有著斬釘截鐵的答案。
真 相
都說女人的第六感準(zhǔn),三娘是怎樣的女人,她可是經(jīng)手過多個男人的女人。這些男人五花八門,軟的硬的,溫柔的粗獷的,細(xì)水長流的急不可耐的,都有。那么,福清在她的生命中扮演著什么角色呢?恐怕是個例外。跟其他男人,歡一場愛一場,也就結(jié)了。跟福清則不然,她把自己掏心窩子的話都跟他說了。其他男人沒這待遇的。
三娘是從什么時候感覺出福清的變化呢?或許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沒說。
好幾次,他從二哥家回來,眼睛都失神了,空落落地看著前方。
跟三娘吃飯或是聊天的時候,多少次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提起二哥家的小秀,她穿的什么衣服,她走路軟軟的樣子,說過之后又驚覺不該說,面部表情在那一瞬間凝固,像是做錯什么似的垂下頭。
某一段時間里,晚上做那事的時候,忽然愣住了,發(fā)起呆來,好半天沒有動作。三娘就罵,罵完心底還是直泛酸。
三娘知道,男人的這種失魂落魄,是真的遇見令他失魂落魄的事情了,多半,與女人相關(guān)。
她什么都沒說。
她把自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訴他,說了之后又開始后悔,這算什么呢?難道就是為了讓他懂,然后讓他心疼,而后不離開嗎?
她也受不了他的好。一旦對這“好”成了依賴,就麻煩了。戀上,才可怕。而且,他為什么要這么好呢,是真的愛,還是因?yàn)槔⒕味鴣淼膹浹a(bǔ)?
在某個時刻,她真的想,他去找個合適的姑娘吧,她年輕,清白,賢良,踏踏實(shí)實(shí)地過日子。但是,當(dāng)這個抽象的姑娘變成具體的小秀時,她就惱了,甚至還有嫉妒,怨恨,要發(fā)出痛罵式的疑問了,難道全世界的姑娘都死絕了嗎?他媽的!
但是,她沒有阻擋,她也擋不住。從福清進(jìn)城打工的那一天起,她就在心里慢慢預(yù)習(xí)著失去。她要讓其他人填滿心里那個空兒。于是,一個個男人又來了,有幾個甚至是她邀請他們來的。
直到?jīng)]多久后,小秀不見了,三娘才徹底肯定原先的猜測。他們兩個是什么時候“勾搭”在一塊兒的,她不知道,她也不問,她迫使自個兒慢慢對福清死了心。
最初,福清出去打工,隔一段時間回來一趟。每次見他回來,三娘對自己說,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可能就是這樣了。兩個人再抱在一起,已變了味道,有種細(xì)微的別扭。后來,兩個人有意無意地,把最臭最狠的話撂出來了,給原先的情分打了折扣。見面也就少了,直到斷了聯(lián)系。
夢一場
真美外出了幾個月,又回來了。在家待了個把月,又出去了。她要走,二哥去送她;她要回來,二哥去接她。來和去都是自由的,二哥由著她。又一次真美回家,她是拄著拐杖回來的,腿上打了石膏。二哥小心翼翼地攙著她,飯前飯后地伺候著,他不問她是怎么傷著的——她不說,他就不問。
某天,也不知道真美從哪里知道小秀的,她沖著二哥一通大鬧。她喊,我都知道了,劉鐵山,你這個挨千刀的,那個婊子給你寄東西,你自個兒偷藏著。她喊,劉鐵山,怪不得家里沒啥錢,你這是養(yǎng)著小老婆啊,那婊子憑啥給你寄東西,你給了她多少好處?她喊,劉鐵山,我操你媽的,我操那個小婊子,整天亮著X來胡勾搭,養(yǎng)漢X……
二哥忍不住了,他也惱了,他沒管住自己的手,啪一下子扇在真美的左臉上。真美愣了一下,拖著那條傷腿跟二哥廝打起來,杯子碎了,桌子倒了,暖瓶碰了,水灑了,小孩哭了,衣服扯掉了,院子里的狗吼起來……二哥不還手,真美打了一陣兒,沒勁兒了,癱在地上邊哭邊嘟嘟囔囔地罵,男人都他媽的一個德行,沒一個好東西!劉鐵山……
二哥開始說話了,你不用在那里罵,我跟那個女的啥都沒有,我也沒有那份閑錢給她。你自己在外邊干了啥,別拿我當(dāng)傻子。你是出去打工嗎?是在別人家里打工嗎?去城里的小明子都跟我說了,你在另一戶人家當(dāng)老婆。我原先不信,現(xiàn)在……他媽的我不傻,人們都說明艷長得不像我,隨你,可再怎么樣,咋能一點(diǎn)兒都不像我呢?
說完這話,二哥覺得很痛快,或者說是解氣,可是,氣跑了,人也就癟了,他靠在帶棱角的桌腿兒旁邊,身子一陣陣地發(fā)冷,臉上也濕乎乎的,一摸,全是橫三豎四的淚。
真美又是一怔。她的聲音弱下來了,慢慢地,悄無聲息了。這樣的二哥,讓她本能地害怕。
當(dāng)晚,二哥和真美分房睡了,二哥去了東廂房,在廢舊的土炕上鋪了張褥子便躺下了。他在硬邦邦的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越發(fā)搞不明白,怎么會弄成現(xiàn)在這樣子呢?原先多好,什么都不牽累,一個人優(yōu)哉游哉地過著,時不時跟福清喝幾口小酒。如今都變了。一塌糊涂,像一鍋煮了亂七八糟東西的粥,香味臭味酸甜苦辣啥都有,頂?shù)萌朔笎盒摹?/p>
入夜,差不多到了十二點(diǎn)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燈都熄了,真美房間里也沒了響動,很深很深的夜色罩下來,晶亮的星有一下沒一下地閃。二哥打起了瞌睡,迷糊中,他聽見門吱呀地響動,隨后是一陣窸窸窣窣。待他睜開眼,一個泛著熱氣的身體已鉆進(jìn)他的懷里,光溜溜的,一絲不掛。黑暗中,二哥問,小秀,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啊?對方不應(yīng)聲。隨后二哥想,怎么可能是小秀呢,她走了呀,不見了啊。二哥聽見對方小聲地哭,他聽出來了,想把她推到一邊去,卻推不開。對方死死地抱住他,把頭埋進(jìn)他的胸膛。他再推,手卻被對方拽了去,停留在她的胸脯上。一旦搭上,二哥的手也不聽使喚了,它在對方的乳房上徘徊,小小的,不那么豐滿,不軟和。它揉搓著,手指在細(xì)小的乳頭上跳舞。二哥感覺到對方抱得越來越緊了,有股輕微的戰(zhàn)栗,一哆嗦一哆嗦的,在他身子底下抖成了小兔子。二哥憋不住了,順勢進(jìn)了她的身。
第二天一早,二哥以為昨晚做了個夢,直到他看到被單上那一小坨血跡,殷紅,張揚(yáng)著,邊邊角角的,像朵平鋪的桃花。二哥深深吸了口氣,他更深更強(qiáng)烈地惡心自個兒了。
蘇敏看二哥的眼神發(fā)生了變化。那已經(jīng)不是一個孩子的目光,而是融著依戀、幽怨,那里面有明晃晃的快樂和憂傷。這目光讓二哥怕。它把二哥的最后一道屏障擊破了,原先那個仙兒的二哥在世俗中滾得一身臭和騷,跑也來不及了。
清晨,一聲聲孩子的啼哭越發(fā)尖銳地刺進(jìn)二哥的耳朵,緊接著是高高低低的罵娘聲,瓷碗跌碎的聲響……二哥呆了一陣兒,開始往外走。
他沒有去正房,徑直出了門。有人看見他朝著一個方向,越走越遠(yuǎn)。
春風(fēng)又吹
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看故事里面的故事,這與男男女女分分合合糾糾纏纏相關(guān)。可能還要從最初說起了。
福清第一次見小秀,是在市里的一所婚介所。他為二哥的事情上了心,并很快采取了行動。那日,天氣凈朗,陽光茸茸的,小秀坐在柜臺一旁的椅子上,好似有些緊張,只有半個屁股落在座位上。福清進(jìn)來的時候,她慌忙站了起來,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福清在柜臺登記了,柜臺小姐說,旁邊這不是有個現(xiàn)成的嗎?福清這才認(rèn)真地打量小秀,白凈修長,隨意地挽著頭發(fā),整個人很輕盈。
在福清看小秀的過程中,小秀也拿眼看他。她眼睛里的清波微漾,不知怎的,福清感到一陣心疼。如果福清多讀幾年書,他一定能形容出小秀當(dāng)時的狀態(tài),那叫楚楚可憐。好些男人受不了這個。
柜臺小姐見狀,忙說,她是今天剛報名的,你瞧人多板正,而且錢也不多,姑娘的家人就要這么個數(shù)就夠了。柜臺小姐對著福清伸出三個手指頭。福清明白了,他說,我先帶回家看看。柜臺小姐不依,福清便往外走,誰料小秀跟著福清一起出了門。
小秀提著一個包袱,跟在福清身后亦步亦趨。福清心里亂套了,就在某個瞬間。他故意撇下小秀很遠(yuǎn),吭哧吭哧地往前走,過一陣兒,又覺得不應(yīng)該,便返身走回去,把小秀的包袱拉過來背在自己身上。
直到小秀被福清帶到二哥家,她才明白原來是要跟著另外一個男人。她巴巴地望著福清,福清感覺到了,趕忙躲了。福清對二哥說,我給你找了好幾個呢,不挨個看看?一會兒又說,她說話不利索,要不換個吧?二哥沒意會,后來他才知曉,二哥在見這個女子的第一眼,就淪陷了。完了。
從那之后,福清去二哥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偶爾去喝酒,他聽二哥跟他細(xì)數(shù)小秀的種種好,小秀就在一旁聽著呢,直直地看著他,他覺著別扭,渾身不得勁兒。他問自個兒,你又沒啥想法,又沒做錯啥,你怕啥?很快,他發(fā)覺自己經(jīng)不住這樣的叩問。沒等問,就露怯了。
福清把自己的生活全部放在郝三娘身上,他跟三娘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這很好。可是,總有空當(dāng)兒的時候,小秀就跑進(jìn)他腦海里來了,這個妖精。
小秀偷偷來找福清好幾次,福清都避開了。唯有一次,他沒躲,那就是小秀為了生娃的事情出走那天。她來找他,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她給他講了自己的身世經(jīng)歷,這跟她對明娟講的版本有細(xì)微的不一致,主要集中在后半段。
小秀對福清講:
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逃跑,可好像怎么跑都跑不出他們的圈子。后來我又被送去好幾個人家,每家待幾個月,最多一年,就會被剛哥他們帶到下一家。在第五家的時候,我給他家生下了孩子,上了環(huán)。孩子還沒出滿月,我就被人帶出來了。告也沒有用。碰上值得信的人,或者見到警察,我跟他們說,他們不信。我給那家生孩子的男人信了,他去警察局告,聽說也立案了,但警察總不能一直守著我們家吧?男人也不能一直待在家吧?也不知道那邊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報警之后,不久就把我搶出去了。那幫人簡直是黑社會,警察也拿他們沒辦法。我聽他們嚇唬我的時候說,他們被關(guān)進(jìn)去,就是走個過場,出來之后一定會加倍報復(fù)的。
你知道嗎,福清,慢慢的我也不想逃了,這成了我的職業(yè),我可以靠這個吃喝,而且出去之后,我能做什么?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不會,我什么都做不了,還不愿被別人的管束。我也想跟二哥好好地生活,可是……你長得很像剛哥。我第一眼見你,就這么覺得了。
……
沒錯,她是懂漢語而且會說漢語的,雖然有點(diǎn)蹩腳的灌了海哈喇的味兒。
這些話,對福清的震動很大,但他還是把小秀送回了二哥家,小秀蹲在大門旁,瑟瑟發(fā)抖,直到二哥回家發(fā)現(xiàn)了她。
從那之后,福清愈發(fā)地魂不守舍。不久,他托人在外地找了工作,便很少出現(xiàn)在莊上了。后來,小秀也不見了,幾乎沒有誰把他們兩個聯(lián)系在一塊兒。福清在外地的這個工作,顯然是為后來之事打好了馬虎眼。
再說二哥。二哥是在收到福清的包裹時,而產(chǎn)生懷疑的。那段時間,二哥家里揭不開鍋了,無奈,他向福清求救。當(dāng)時,福清正在外地打工,給二哥寄回了一袋米和幾件衣服,衣服里夾著幾張票子。二哥第一次收到的包裹,是那條圍巾,包裹的包裝他都留著,上面有一個寫好了被劃掉,但仍能隱約看出字跡的地址。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地址與福清的地址是同一個。
二哥忽然明白了很多。
當(dāng)年,福清來喝酒的時候,小秀為什么總喜歡坐在旁邊待著,換作別人,她早早地跑進(jìn)了臥室。
這幾年,福清來二哥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有時候從外地回來,到了二哥家,沒話,一反常態(tài),沉悶得像個老頭兒,只顧悶著頭子喝酒,連眼睛都不敢抬。
為什么小秀寄來的圍巾,他圍了兩圈依舊長了許多。
為什么這幾年來,二哥收到的包裹都是生活頂需要的東西,好像他需要什么,這個“神秘人物”就給他寄什么。
……
二哥也掙扎,也難受,也窩囊。他媽的這算怎么回事,合起伙來騙我嗎?我還傻乎乎的在中間,兄弟和媳婦,哪一個不是當(dāng)成最親的?對待哪一個,不是掏心掏肺?跑了還他媽的給我寄什么東西,可憐我嗎?福清這樣,小秀也這樣……想到小秀,就像心底里一道不輕不重的隱疾,指不定啥時候,就血絲呼啦地疼。
不可否認(rèn),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那包裹里的東西,對于二哥及家里大人孩子的生活,發(fā)揮了不大不小的效用。
慢慢地,二哥釋然了。他忙于生計,忙著照顧幾個孩子,忙著各種瑣事。隔個一年半載,福清回來一趟,哥倆就喝酒,扯些沒邊沒沿的閑篇兒,誰也不提以前。
尾 聲
看到這里,你可能會覺得,二哥出走了,或者死了。并沒有。二哥活得好好的,盡管卑微,盡管落魄。那日清晨,他出了門,朝著遠(yuǎn)方走。其實(shí)也沒走多遠(yuǎn),中午的時候他就回來了,因?yàn)樗淅锟偸腔厥幒⒆拥目蘼?。他放不下?/p>
后來,真美走了,蘇敏走了,小秀再也沒有聯(lián)絡(luò)過,他獨(dú)自養(yǎng)著兩個小女兒。平日里,不聲不響的,埋頭干活,煩悶的時候也會罵一句,你媽個X的。也喝酒,醉了就吹牛皮,老子可是睡了三個娘們兒的,賺了,這輩子賺了。醉了還哭,嗚嗚咽咽的,看起來比誰都委屈。
死的是福清,據(jù)說是出了個意外事故。當(dāng)然,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情。
這個時候的福清,已經(jīng)有整整兩年沒回家了,很多人已經(jīng)淡忘了這個人物。二哥主持了福清的葬禮,他穿上一本正經(jīng)的中山裝,滿臉的戚索嚴(yán)肅,他指揮著人們給福清的遠(yuǎn)親近親送信兒,抬棺,入殮,刻碑,選墓址,上拜……福清本是小輩,家里又沒什么人,本來用不著這么大排場,但二哥執(zhí)意要這么做,借錢也要弄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自始至終,二哥沒掉一滴淚。
二哥在福清的遺物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繡著梅花的圖案。一針一針的,紅的紅,綠的綠,他認(rèn)出那是小秀的手藝。在那一剎那,翻江倒海的嫉妒在二哥心里翻涌。繼而是心痛,心一抽一抽地疼,福清,你怎么這么傻?
福清出事之前,他回來跟二哥喝了一次酒。兩個人喝著喝著就喝高了,不知為著什么事,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像娘們兒似的大哭起來。第二天,福清臨走時,二哥拍著他的肩膀道,?;貋恚鄹鐐z兒一塊兒喝酒,日子還長著呢。福清沒表態(tài),抽身走了。
二哥無比模糊又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喝多了,他控制了幾百次沒有控制住的話跑出了嘴邊。
二哥問,小秀,她還好嗎?
福清答,她……走了。
一陣懸空的沉默。兩聲喉結(jié)上下翻動的聲響。干燥的手掌和潮濕的手掌粘在了一起。呼吸滯鈍了。
福清望著二哥,淚水墜下來。
責(zé)任編輯:姚娟
作者簡介:
宋文靜,1992年生,現(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2016級文學(xué)創(chuàng)作碩士。文章散見于《創(chuàng)作與評論》《廣州文藝》《西部》《四川文學(xué)》等近二十家刊物,曾獲第九屆、第十屆全國大學(xué)生創(chuàng)作大賽一等獎,第五屆、第七屆《人民文學(xué)》“包商銀行杯”征文小說優(yōu)秀獎,齊魯文學(xué)年展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