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
一
太陽張開了血盆大口,“嗤嗤”地往外吐著熱氣。大地仿佛是一口大鍋,滾燙的開水在空氣中沸騰著。學(xué)校附近的幾家工廠同時傳來機器轟隆響動的聲音,幾輛大卡車載著水泥和磚塊駛進旁邊的建筑工地,馬路上塵土飛揚,蒙在了早已塵土斑駁的寫有“星光小學(xué)”的木牌子上。一陣陣熱浪不時地從遠處翻滾而來,又猛然四散開來,幾乎能淹沒掉教室里朗朗的讀書聲。
橋嫚兒站在二零零一年六月四日上午十一點的驕陽下,緊閉著雙眼,她感到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仿佛沒了知覺,正在一點一點地被這巨大的熱蒸發(fā)掉。洶涌的汗水流經(jīng)她的頭發(fā)、臉頰、脖子、后背,直至流遍全身。盡管汗滴在臉上滑落的過程令她的鼻尖和下巴癢得難受,但她極力控制著自己咬緊牙關(guān),自始至終沒有用手抹一下臉、擦一把汗。她紋絲不動地立在空曠的校園里,像一株瘦弱纖細的蒲公英,孤獨而執(zhí)拗地緊緊抓住心中那棵救命稻草——十歲的橋嫚兒并不懂得此時她所有的隱忍和堅持就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那說不清道不明而又小得可憐的自尊,她只是不想在老師和同學(xué)們面前表現(xiàn)出她服輸軟弱的一面,讓他們看她的笑話。
這是橋嫚兒第一次被罰站,而且還是到教室外面頂著一個毒日頭,像接受一種酷刑,身體上的不適不說,就是光從一間間教室的窗戶后面那一雙雙她不見的眼睛里射出的無形的鋒芒,就能讓她以后在這個并不很大的學(xué)校里成為一個“問題學(xué)生”,那些老師和同學(xué)看她的眼神里必定充滿嘲諷。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更令她擔憂的是,要是今天這事傳到家里讓父母知道了,迎接她的將是張琴琴不分青紅皂白的破口大罵和周育才沉重的嘆息,然后,會有無盡的煩惱等著她。
聽著英語老師吳鳳娟溫柔和藹的聲音從教室里傳出來,橋嫚兒腦海里回放著幾分鐘前的那一幕場景,感覺簡直就像做夢一樣不可思議。一向乖巧順從的自己怎么會去頂撞老師呢?一直以來,她在班里除了作為一個轉(zhuǎn)校生的身份與其他同學(xué)不同之外,普通得沒有任何亮點引起別人的注意??墒?,不正是這個特別的身份做了罰站事件的導(dǎo)火索嗎?——她那“鄉(xiāng)巴佬”的身份無形中早已將她與所有同學(xué)劃分出了界線,她從鄉(xiāng)下轉(zhuǎn)到城里讀三年級快一個學(xué)期了,她那和假小子一樣的短發(fā)、土了吧唧的方言和那鄉(xiāng)下野孩子般的穿著經(jīng)常被一些同學(xué)取笑,她不止一次地聽到別人當面喊她“鄉(xiāng)巴佬”或者“土老帽”,還有的男生會趁她不注意朝她衣服上吐唾沫,她不敢去報告老師,因為她害羞得近乎自閉。她每天面對著一群與自己年紀一樣大卻穿得光鮮艷麗的城里孩子,始終感覺自己與他們并不是平等的,她不會說他們那樣好聽的普通話,沒見過他們每天接觸到的玩具、圖書、動畫片等一切新奇的事物,也不會玩他們城里孩子所熱衷的游戲,她與他們根本就不合群。
所以當英語老師吳鳳娟在課堂上讓她起來回答“ice cream”的意思的時候,她才會感到片刻的恍惚。
其實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著那三個字,但是當那三個字抵達嗓子眼的時候,她卻怎么也吐不出來,她張了張嘴,試圖發(fā)出聲音來,卻發(fā)覺“冰淇淋”這三個字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它洋氣、時髦、滋滋地冒著涼氣,她有生的這十年來從來沒有念過這個詞,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東西,更沒有吃過。但她預(yù)習(xí)過課本,知道這是一種類似于雪糕的吃食,可是雪糕她也沒有吃過幾次呢,那么再退一步來說,這該類似于她曾吃過的那種一角錢一支的冰棍吧,但課本上冰淇淋的圖片遠遠要比她印象中的冰棍要誘人得多。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美味?。区P娟的神情熱切而焦急,嘴巴一張一翕地動著,那欲言又止的樣子使得那張嘴看起來格外扭曲。班里慢慢躁動了起來,好多同學(xué)顯得不耐煩,小聲地提醒她,她甚至感覺到了后桌的同學(xué)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而且她也清清楚楚地聽清楚了那三個字,可是她心里突然浮出一種異樣的心情,她感到一陣委屈,全班四十多雙眼睛同時聚集到她一個人身上,仿佛四十多束光從四面八方一齊將她包圍住,她站在教室的角落里承接著這前所未有過的“榮光”,再次意識到了她與他們的差別,而這差別令她感到羞恥和不堪,不知怎么她從這羞恥與不堪中竟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
教室外面?zhèn)鱽硪魂囮囻氲南s鳴聲,天花板上的電風扇呼呼地轉(zhuǎn)著,同學(xué)們的竊竊私語,以及吳鳳娟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的那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使得橋嫚兒冒了一頭汗。她知道那遙遠而陌生的三個字她終究是說不出來了。于是索性緊閉嘴巴,沉默地望著吳鳳娟,一言不發(fā),儼然一個大義凜然的戰(zhàn)士。她決定豁出去了。
“這個單詞的意思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說話!你啞巴了?!”吳鳳娟徹底火了,而橋嫚兒仍舊沉默,眼睛直直地盯著她。
“冰淇淋——”一個聲音拖著長腔說出了那三個字。是禚大力,橋嫚兒聽出來了。教室里的氣氛就像一個脹鼓鼓的氣球終于爆炸了一樣,似乎人人都松了一口氣。橋嫚兒無言地望著他們,嘴角竟然浮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吳鳳娟發(fā)現(xiàn)了這個細若游絲的笑,她為這個細微的動作感到恥辱和氣憤。要知道,她的公開課和教學(xué)水平在市里是數(shù)得著的,連教研室的領(lǐng)導(dǎo)見了她都笑臉相迎,在學(xué)校,更是受到其他老師和領(lǐng)導(dǎo)的重視,現(xiàn)在,竟然被一個學(xué)生整得下不了臺。此時她已經(jīng)完全憤怒了,她確定這個小丫頭片子是故意和她作對,這怎么得了?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区P娟把手朝門外一指,說:“周橋嫚兒你別給臉不要臉,你給我滾出去!”班里瞬間安靜了下來,四十多雙眼睛再次像利劍一樣齊刷刷地向橋嫚兒刺去。橋嫚兒大腦轟隆一聲響,仿佛一個大鐵錘重重地壓在了頭頂上,她懵了。
“滾出去站著,快點!”吳鳳娟又吼了一聲。橋嫚兒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座位,走出了教室。
如果說在這之前橋嫚兒心里仍舊是糾結(jié)和掙扎的,那么當她踏出教室門口第一步就一下子輕松了,那種感覺就像繃在弦上的箭終于發(fā)射了出去,不管箭射到哪里,終歸是離了弦。
如同逃離了一個暗無天日的牢獄,這一刻橋嫚兒自由了。雖然她被迫接受了這種不怎么體面的懲罰,但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罰站是一種可以選擇的自由。橋嫚兒覺得教室外面的世界或許真的更加適合她。在這里,一切都是敞亮的,所有的竊竊私語和冷嘲熱諷都與她隔著一堵厚厚的墻。
二
橋嫚兒的家所在的那一帶叫北巷,這地帶是城區(qū)最破敗最臟亂的地方,因此也就成了農(nóng)民工的聚居地。各家門口都堆放著滿滿的雜物,差不多把路都快要堵死了,胡同里到處游蕩著饑餓的野狗野貓,大白天冷不丁地跑出來能把人嚇一大跳。然而不遠處就是本地居民小區(qū)和熱鬧繁華的街市,所以北巷儼然在這個城市里顯得格格不入,它就像是一個不請自來的外來者,或者說它收容了無數(shù)的外地人,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既離不開它,又非常地想逃離。
北巷附近有一個菜市場,菜市場的入口處每天都擠滿了人,這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自發(fā)形成了一個小型勞務(wù)市場,等在這里的人們大多是北巷沒有固定工作的農(nóng)民工,他們就像是擺攤一樣等著雇主來挑選,像什么搬家、運水、給工地打雜等活計,都是力氣活,全憑一副好身板。運氣好的,一大早可能就被選中了;運氣不好的,一連好多天開不了張都是常有的事。畢竟,這附近的農(nóng)民工太多了。
橋嫚兒的父親周育才也是這大部隊中的一員。橋嫚兒記得,每當父親晚上哼著歌兒回來時,那一定是白天有活做了,有時候還會帶回幾顆糖果塞到橋嫚兒手里,然后掏出掙的錢遞給張琴琴,這時候張琴琴就會喜滋滋的,接過錢來理順,放到一個專門縫制的布兜里。母親高興了,父親就會高興。因為父親知道,母親一高興,他在被窩里的那點兒要求,母親就會答應(yīng)。如果周育才哪天陰著臉回來,腳步沉重,連聲嘆著氣,那準是一整天都沒有找到活干。不用他開口,張琴琴就會瞬間把臉拉長,言語間也自動帶了刺兒,這種情況下,橋嫚兒和周育才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說錯什么話,做錯什么事,惹得張琴琴生氣。尤其是周育才,更是察言觀色,一切盡可能順著張琴琴。總之,在這個家,張琴琴掌握著實權(quán),是這個家的中心。
當然,張琴琴之所以成為這個家的“晴雨表”,是有原因的。當初他們家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是為了還債。
差不多在一年之前的一個傍晚,那天或許天空中飄著一片絢爛的晚霞,村莊美得像一幅畫。周育才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從自家地里緩緩地駛向打谷場,車斗里載著剛剛收割的麥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新麥的清香,周育才的心里一定盛滿了豐收的喜悅。當車快要駛到打谷場時,馬路邊上的一個玉米垛后面突然躥出來幾個孩子,他們追逐著、打鬧著要跑到馬路對面,絲毫沒有注意到正在向他們逼近的危險。周育才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狀況,大腦短路了片刻之后就瘋狂地按喇叭、減速、剎車,并大聲喊叫,然而還是有一個孩子倒在了車輪底下。
那個孩子是李老三的獨子,人倒是沒有生命危險,只不過左腿是徹底廢了。李老三和他媳婦出現(xiàn)在橋嫚兒家里那天,周育才和張琴琴已經(jīng)憔悴得像一下老了二十歲。李老三面無表情,愣愣地伸出三個手指頭,說:“這個數(shù),不多也不少。”李老三的媳婦只是坐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哭,時不時地嚎上幾句:“我那苦命的兒啊……”
最后,在村里干部的陪同下,經(jīng)過兩家人的協(xié)商,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周家需要向李家賠償20萬。20萬哪,老天爺!在農(nóng)村,這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辛辛苦苦勞作一輩子也掙不來的,是砸鍋賣鐵東借西湊也攢不夠的數(shù)目。這不是要人命嘛!
周育才賣了家里的四間大瓦房,一家三口和七十多歲的爹娘擠到老房子里,莊稼都收了之后又把家里總共七畝田地都賣掉了,再向各方親戚朋友都借了個遍之后,距離20萬還是遙遙無期。
屋漏偏逢連夜雨。有一天疲勞至極的張琴琴突然暈倒在了院子里。在鎮(zhèn)醫(yī)院的病房里張琴琴知道了自己的心臟原來早就壞掉了,那個復(fù)雜的醫(yī)學(xué)名詞她沒有記住,只知道這輩子她只能每天依靠藥片來維持生命了。本來就脾氣暴躁的張琴琴接二連三地遭遇如此打擊,心涼得如冬天里的冰柱。日子沒什么奔頭,也便破罐子破摔了,一句話不順她的耳朵她就發(fā)火,家里人體諒她身體不好也就不跟她計較。張琴琴怨自己的命苦,怎么就嫁給了周育才這個倒霉蛋,自打嫁過來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不說,如今還一連串地攤上了這么些爛事。
頂著一屁股債,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周育才與張琴琴倆人商量來商量去終于下了一個重大決定——去城里打工。
當他們來到距離家鄉(xiāng)五百多公里的北巷時,周育才的手里只有五十元錢,這是他們?nèi)椅ㄒ坏姆e蓄。日子是多么的艱苦,多么地難熬,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三
橋嫚兒幾乎是晃悠著回到家的。日頭依舊很毒,可她沒覺得多熱。手中拿著好朋友李燕給的半瓶礦泉水,心里猶如一陣清風刮過來。路過傻子胖球家時,胖球頭上套著一個黑塑料袋突然擋在她面前,把她嚇了一大跳,想必是早就埋伏好了的。她大叫一聲,低頭匆匆跑了。穿過一條條狹窄陰暗的胡同,她回到了那個臨時租住的只有兩間屋的家。家門口不遠處是堆積成片的垃圾,散發(fā)著臭烘烘的氣味。橋嫚兒捏著鼻子進了門。張琴琴正在做飯。
橋嫚兒提著書包進屋,背后傳來張琴琴幽怨的聲音:“死野貓又叼去一只小雞,我就在門口洗衣服,青天白日的,死貓一點兒不怕人,一口就含走了,老天爺,我總共買了八只,就給我剩一只了,一只兩塊,七只就是十四,不講良心的死貓,怎么不去死......”
橋嫚兒立即跑出去,看見院子里西墻根下面孤零零地站著一只小雞,嘰嘰嘰嘰叫個不停,四處搜尋它的同伴。橋嫚兒的眼睛頓時涌起了一層淚水,她眨了眨眼,憋回去了。她完全想象得出來那只黃毛野貓是如何翻墻跳到院子里,咬住一只小雞拔腿就跑,又是如何敏捷地跳上墻頭,消失在北巷擁擠的胡同和混雜的廢棄品中。她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南墻狠狠地扔去,石頭砰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搬到北巷橋嫚兒才知道,原來城市里的貓跟鄉(xiāng)下的貓不一樣,鄉(xiāng)下的貓吃老鼠,吃魚,不吃小雞,和雞鴨鵝們是好朋友,而城市里街頭上那些來歷不明的野貓,就喜歡去別人家偷魚偷肉,還敢在主人眼皮底下活捉小雞。
張琴琴一邊切韭菜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七只小雞是怎樣分別入了那只貓嘴的,橋嫚兒感覺張琴琴手中的菜刀每切一下就像砍在野貓身上一樣。
“媽,你知道……什么是……冰淇淋嗎?”橋嫚兒本不想提那三個字的,可是她實在是憋不住。
“你說啥?”張琴琴手里忙著,沒聽清。
“就是……冰淇淋?!?/p>
“不知道?!蹦赣H想也沒想。
“一種雪糕,我們班里的人都吃?!睒驄爟盒⌒囊硪淼卦囂街?/p>
張琴琴沒有作聲。
“媽,我想吃雪糕,今年夏天我還沒吃過呢?!睒驄爟赫f完就覺得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團東西,難受得很。
“吃雪糕做啥?”張琴琴抬起頭來,目光漠然,盯著橋嫚兒說,“渴了就喝涼水?!?/p>
“李燕她們都吃……”橋嫚兒心里涌上一陣委屈,鼻子頓時酸了起來,嘴里也感到咸澀。
“吃吃吃!吃不得花錢啊?!”張琴琴剜了橋嫚兒一眼,“小死橋嫚兒你怎么就知道攀比?李燕她爸媽每天都上班,每月拿工資,她家住寬敞的大房子,你怎么不跟她比比這些?你爸爸辛辛苦苦一分一毛地掙這點錢,養(yǎng)活咱們娘倆容易嗎!你媽我每天被瓶瓶罐罐養(yǎng)著,老家里欠著人家李老三20萬,你爺爺奶奶等著養(yǎng)老,這些錢都從哪兒來?填飽肚子就行了,你不吃雪糕又餓不死,是不是?等你長大了有錢了,想吃什么我都不管!”母親的嘴里像吐葡萄似的一嘟嚕一嘟嚕地冒了出來,唾沫星子濺了橋嫚兒一臉,一字一句都像小刀一樣一刀一刀地剜著橋嫚兒的心。
張琴琴一貫如此。這一套說辭橋嫚兒也聽習(xí)慣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自從舉家搬到城里后,橋嫚兒對張琴琴的任何乞求都以失敗告終。比如說,她從來沒有拍過除證件照以外的其他照片,而她的同學(xué)們總是帶著五花八門的影集到學(xué)校互相參觀嬉笑,她只有艷羨的份兒。她穿著打著幾層補丁的衣服夾在光鮮艷麗的他們之間,恨不得把頭低到地底下。她也想像別的孩子一樣每天穿著漂漂亮亮的衣服,或者,她也想去公園,想去動物園,想去游樂場??墒?,不行。每當橋嫚兒想與同學(xué)一起照相向張琴琴要錢的時候,張琴琴會說,等你長大了有錢了想照多少就照多少;想買件新衣服的時候,張琴琴會說,等你長大了有錢了想買多少就買多少;想出去玩的時候,張琴琴會說,等你長大了有時間了想什么時候玩就什么時候玩……這些同一種句式的拒絕幾乎充斥了橋嫚兒整個鼓噪貧瘠的童年,她在張琴琴面前受到的挫折太多了,她提出的所有請求都被張琴琴一口回絕了。從小到大她最基本的欲求從來沒有得到滿足過,張琴琴總是用這種專制的理由來拒絕她。
橋嫚兒失落地回到里間,腦海里浮現(xiàn)著剛剛放學(xué)路上同學(xué)們在她背后竊竊私語的情景,有好幾個同班女生打鬧著從商店里出來,每人手里拿著一支雪糕(或許其中有冰淇淋),邊吃邊說笑,橋嫚兒感覺她們是故意笑給她看的,從她們嘁嘁喳喳的說笑聲里她仿佛聽到一個聲音:“鄉(xiāng)巴佬,土老帽!連冰淇淋都不知道,真土!哈哈哈……”橋嫚兒被這些聲音攪得心煩意亂,感覺頭頂上有一群蒼蠅在嗡嗡地轉(zhuǎn),叮著她的耳朵、她的全身。
心煩意亂的橋嫚兒無意中瞥到了床沿上的那個針線盒,心里不覺地一緊。那里盛放著張琴琴的一些小件雜物,有針線、布條、電費單、鉛筆……當然,還有零錢。一毛的,五毛的,一塊的,還有幾張五塊和十塊的。這是張琴琴購置日用品的錢,但是橋嫚兒似乎從來沒有見到她花過它們。院子里被周育才開辟了一小塊園地,張琴琴種上了韭菜和豆角,所以她很少買菜。之所以能在院子里種菜,是因為同租這所房子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住東邊兩間,橋嫚兒家住西邊兩間,年輕人自然沒有精力打理菜園。有一陣子橋嫚兒一天三頓都吃韭菜,吃得都吐了,聞到韭菜味胃就疼。而現(xiàn)在橋嫚兒眼盯著針線盒,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下午,橋嫚兒剛進教室,就聽到一聲尖叫聲,她還沒來得及去尋找這聲音的來源時,右膝蓋就被什么東西重重地一擊,她“哎呀”一聲,接著看到一顆彈珠彈到了地上,滾到了課桌底下。橋嫚兒一邊用手按著膝蓋,眼淚因刺骨的疼痛而汩汩地流下來,一邊抬起頭,看到了惡作劇的始作俑者禚大力。禚大力像沒事人似的哼著歌兒從教室后面跑出了教室,經(jīng)過橋嫚兒時,朝她做了一個鬼臉。橋嫚兒忍著疼痛,一瘸一瘸地回到座位上,膝蓋雖然沒有流血,但已經(jīng)青了一大片。可惡的禚大力。
下午的課橋嫚兒上得心神不寧,兜里揣著一個“燙手山芋”,讓她備感煎熬。終于等到了放學(xué),然而禚大力卻打破了橋嫚兒的計劃。在快要拐進北巷的狹窄路口處,禚大力喊住了橋嫚兒。
“喂,周橋嫚兒!”
橋嫚兒心下一沉,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了正向她走來的禚大力。他家并不住在北巷,難道他跟蹤了她一路?她沒理他,繼續(xù)朝前走。
“周橋嫚兒,還挺牛逼,看不出來??!”禚大力說。橋嫚兒知道來者不善,繼續(xù)走著,沒回頭。
“喂,你跟吳老師有什么仇?你不會那個單詞才怪呢!”上午的屈辱再次被提起,橋嫚兒感到整顆心都要炸了。
“不用你管!”橋嫚兒惡狠狠地說。雖然語氣顯得不耐煩,但聲音顯然沒有底氣。
“誰稀罕管你!”禚大力已經(jīng)快步趕上她了,“喂,交個朋友吧,我還真沒想到你這么有個性?!?/p>
橋嫚兒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心頭上涌出一股暖流,鼻子也酸澀了起來。自從從老家到了城市,她還沒有什么朋友呢,幾乎所有人都故意躲著她,不理她。哦,對了,只有李燕肯主動和她說話,對她笑,或許她就只有李燕這么一個朋友吧。
橋嫚兒不知道說什么,但禚大力好像并沒有打算聽她的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以后咱們罰站可以做個伴了,省得無聊,嘿嘿……”
“誰和你做伴!”橋嫚兒聽了氣不打一處來,這簡直是在侮辱她!
“生氣了?逗你玩呢。對了,聽李燕她們說,你都倆夏天沒吃過雪糕了,我才不信呢,那不得熱死啊,她們女生就會瞎編?!?/p>
橋嫚兒記起她曾對李燕抱怨過張琴琴不舍得花錢給她買雪糕吃,她是把李燕當成知心朋友才告訴她自己家的事的,可她怎么能去跟別人說呢。
橋嫚兒噙著滿眼的淚水,竭力不讓它們流下來。她拉了拉書包帶,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了起來,扔下禚大力一個人在后面“喂喂喂”地叫個不停。
四
兜里被攥得皺皺巴巴的五毛錢終究是沒有花出去,這一下午,橋嫚兒的心里仿佛爬滿了無數(shù)只螞蟻,其實她有點兒后悔了。回到家里她又悄悄地把它放回了針線盒里,暗自慶幸沒被張琴琴發(fā)現(xiàn)。
晚上七點,橋嫚兒跟張琴琴說要去找李燕討論作業(yè),就溜出了家門。穿過幾個小胡同,再過兩條馬路,橋嫚兒就到了李天義的家。這是一棟二層小樓,雖然有些老舊,卻是獨門獨院。她推開大門,上了二樓。李天義正在看電視,看到橋嫚兒來了,就關(guān)掉電視。兩個人都不說話,一前一后默默地走進里間。這個點兒,李燕和她媽正在去往鋼琴老師家的路上。房間里那個巨大的書架上又擺放了一些新的玩偶,橋嫚兒仰頭靜靜地看著,最頂層的那套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李天義察覺到了橋嫚兒的心思,彎下腰一把將她抱起,湊到白雪公主跟前,說:“喜歡這個?”橋嫚兒在嗓子眼里嗯了一聲。
她的手伸向白雪公主,又近乎本能地縮了回來。因為李天義告訴過她,只能看,不能摸。這些美麗的布娃娃都是他從玩具廠帶回來的,不久之后將會被某商販收購,擺放到某個商場的櫥窗上,然后被別人買走。所以不能用手碰,以免弄臟它們。
橋嫚兒不記得是哪一天了,李燕邀請了一群同學(xué)來她家玩,然后神秘地打開了這間房間,橋嫚兒便被什么東西震撼住了。整整一個書架上擺了幾百個玩偶,像夢一樣懸掛在雪白的墻上。李燕一臉自豪地說這是她那在玩具廠當車間主任的爸爸帶回來的。橋嫚兒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玩偶,更不曾擁有過一個布娃娃。她的同學(xué)們,剛出生就被各種玩具環(huán)繞著,而她十歲了還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玩具。在李燕家,她仿佛進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
后來她接受了李天義的邀請,前提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于是她和這個快四十歲的男人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那雙骨骼粗大的手牢牢地卡在橋嫚兒的腋下,她顧不得那隱約的不適感,只忙著用眼睛一個個地撫摸那些毛茸茸的玩偶,她要抓緊時間,要趕在李燕和她媽回家之前大飽眼福一頓。李天義就像一個雜技演員一樣把瘦弱的橋嫚兒在空中拋了一下又接住,雙手捧住了她的腰,舉過頭頂,把她放到了自己的肩上。橋嫚兒驚叫一聲,掙扎著要下來,卻被李天義的大手按住了。她動彈不得,只好騎在了他的肩上,很快她的注意力又被那些可愛的玩偶們吸引了。
她從來沒有跟李天義要過一個玩偶,每當李天義要送給她時,她都搖著頭拒絕了。她沒地方藏。她不敢收別人送的東西,因為張琴琴會為此打她。我們?nèi)烁F志不窮,不能要別人的東西。這是張琴琴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上的話。
李天義的大手在她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摩挲,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對他說:“你知道冰淇淋嗎?”
他好像沒聽明白她在說什么,一臉疑惑:“什么?”
“冰淇淋。你知道嗎?”
“不就是雪糕嗎?明天給你買。”
“我不要!”
“明天就買?!?/p>
“不是雪糕,是冰淇淋!”
“好好好,冰淇淋,明天買。”
“我不要!”她孩子氣地怒吼,顯得有氣無力。
“那你想要什么,告訴我,呵呵,糖塊?巧克力?果凍?”
“我不要!”她的聲音里有了哭腔,眼淚也快掉下來了。她一只手指向那面玩偶墻,問:“怎么沒有冰淇淋形狀的?”
“玩偶怎么會有冰淇淋形狀的?這么多小狗小貓小熊,還有美人魚,白雪公主,還不夠你看的嗎?”
“世界上一個也沒有嗎?”
“一個也沒有?!?/p>
橋嫚兒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能夠像魔術(shù)一樣變出各種各樣玩偶的男人格外陌生。她心里有什么東西沉了下去。
下樓時她踩到了棉花。棉花是李燕養(yǎng)的一只小白貓。棉花喵喵叫著,聲音里飽含著委屈。她心下一慌,快速地下樓。黑暗中她回頭望了一眼,目光撞上一道綠光,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早上,張琴琴下了一大鍋面條,分別給周育才和橋嫚兒盛了一碗,橋嫚兒那碗比周育才的還要多,像往常一樣,所有的雞蛋都在她碗里。她看到地上堆放著三個雞蛋殼,心里憋了一股氣,狠命地往嘴里扒面條。一碗面吃了三分之一已經(jīng)飽了。她帶著哭腔朝張琴琴說:“真的吃不下了?!?/p>
“昨天怎么吃下了?前天怎么吃下了?快吃,吃不完不準去上學(xué)!”張琴琴的唾沫星子濺到了面條上。
她恨張琴琴的獨斷專行,卻沒任何反抗的可能,只好又端起碗來,痛苦地往嘴里扒面條。這種痛苦在每天早上都會準時上演,她瘦弱的身體里面被張琴琴逼迫出了一個碩大的胃,每天早上她的胃都被一大碗面條撐得又脹又痛,她感覺胃部隨時都可能脹破。但是張琴琴不管這個,她覺得吃得越多就越有力氣學(xué)習(xí)。她的胃從來都是滿的,然而她仍舊很瘦,像營養(yǎng)不良似的,因為她吃進肚子里去的,除了雞蛋,都沒多少營養(yǎng)。
課間休息時,李燕拿著一袋話梅來到橋嫚兒座位邊上,示意她吃,橋嫚兒搖了搖頭。她想到了昨天禚大力的話。
“哎,我爸給我五十塊錢,今中午陪我去買漫畫書吧?!?/p>
橋嫚兒不作聲。
“說話啊,你怎么了?”
“你把我家的事跟別人說了?”
“沒啊。”
“你說了。”
“沒說?!?/p>
“禚大力都跟我說了。”
“說什么了?”
“你說......”
“哎?”
“你說我兩年沒吃過雪糕了?!?/p>
“我沒說啊?!?/p>
“你說了,禚大力說的。”
“你信我還是信他?”
“他怎么知道我兩年沒吃雪糕了?”
“我……”
“你就是說了。”
“……”
“你就是說了。你這個騙子?!?/p>
“橋嫚兒,我……”
“騙子!你這個騙子!”
在李燕那張略微驚慌的臉上,橋嫚兒看到了李天義的影子。她長得太像李天義了,尤其是那雙滴溜溜的小眼睛。橋嫚兒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橋嫚兒經(jīng)過胖球家所在的胡同時,看見胖球又在頭上蒙著一個黑塑料袋,在家門口搖晃著身子,嘴里說著:“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
橋嫚兒趕緊快步跑開,旁邊躥出幾只貓來。她定睛一看,那只偷雞的黃毛野貓混在幾只灰不溜秋的野貓之間,里面竟然還有李燕家的棉花。她顧不得多想,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黃毛野貓扔去,貓們一哄即散,她又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卻砸到了棉花身上。棉花慘叫一聲,逃開了。那幾只野貓早就不見了蹤影。胖球不知什么時候摘下了頭上的黑塑料袋,露出了他那張滿是鼻涕和口水的臉,傻傻地看著她。
張琴琴端著一碗剛炸好的糯米團子,遞給橋嫚兒,讓她給隔壁那對年輕夫婦送去。姚媛正在梳妝臺前化妝,看見橋嫚兒來了,招呼她過去。橋嫚兒覺得姚媛那張光潔的臉特別美,兩道細細彎彎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紅紅的唇,就像是從電視上走出來的仙女一樣,不覺看呆了。
姚媛把她拉到梳妝臺前,仔細地看著她的臉,說:“真是個小美人胚子?!闭f著便拿起一支口紅,在她嘴上描畫起來。橋嫚兒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哇了一聲,咧著嘴笑了。
“好看吧?”姚媛說。
橋嫚兒一個勁地點頭。她用右手食指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紅艷艷的嘴,姚媛說:“別用指頭摸,把顏色摸掉了。”橋嫚兒趕緊把手放下來。
吃午飯的時候,橋嫚兒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生怕把口紅蹭掉。一頓飯下來,還是黯淡了許多。張琴琴瞅了她一眼:“跟喝了雞血似的,有啥好看的?”
五
來到學(xué)校,橋嫚兒以為很多人會注意到她臉上的變化,但是直到她回到教室的座位上坐下來,都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整節(jié)英語課,橋嫚兒都低著頭。吳鳳娟的聲音就像外面火熱的陽光一樣,一下一下地拂過她的臉龐,她感到火辣辣的疼。下課鈴聲響過之后,橋嫚兒抬起頭舒了口氣,卻不想與吳鳳娟的目光相撞。她趕緊低下頭。吳鳳娟叫了她的名字。她沒動。吳鳳娟又叫了一聲。她抬起頭來。
“周橋嫚兒,你過來?!?/p>
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木然地走到講臺上。所有人都看著她。
“你嘴怎么了?怎么這么紅?”吳鳳娟盯著她的嘴,她盯著吳鳳娟的眼睛。
班里的同學(xué)有的出去上廁所了,有的在教室里打鬧著,還有幾個同學(xué)湊到講臺上,像看動物園里的動物一樣看著她。
她感到全身是汗,她臉上的汗像水一樣流下來。
吳鳳娟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衛(wèi)生紙,湊到她的嘴前。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吳鳳娟向前邁了一步,衛(wèi)生紙已經(jīng)接觸到了她的嘴,一層淡淡的紅印子赫然地印在了潔白的衛(wèi)生紙上,像是某種確鑿的證據(jù)。
“是口紅!”一個女生說。
“小孩不準涂口紅!”另一個女生說。
吳鳳娟朝衛(wèi)生紙上吐了幾口唾沫,又一下一下地擦起了橋嫚兒的嘴巴,說:“不像口紅,你中午吃什么東西了?”橋嫚兒的大腦一片空白,嗡嗡地響。
“你吃什么了,嘴這么紅?”吳鳳娟又問了一遍。
“沒吃什么?!睒驄爟捍舸舻卣f。
吳鳳娟從口袋里又掏出一塊衛(wèi)生紙,朝上面吐了一口唾沫,在橋嫚兒的嘴上擦了起來。橋嫚兒感覺自己快窒息了,她真想沖出教室,然后找個地方把自己的嘴割下來扔掉。
“吃西瓜了吧?我吃西瓜嘴也紅。”一個女生說。
“你吃什么了?吃西瓜了?”吳鳳娟還在逼問著,現(xiàn)在的吳鳳娟完全不像一名人民教師,而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居委會大媽。
“不是西瓜,冰淇淋,我吃的冰淇淋?!彼摽诙觥?/p>
吳鳳娟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詫,卻轉(zhuǎn)瞬即逝。擦拭的動作輕柔了許多,臉上也柔和了起來,像一個慈祥的母親。
嘴唇上的口紅終于被擦得干干凈凈。吳鳳娟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杰作,把那兩塊污跡斑斑的衛(wèi)生紙扔進了垃圾簍,然后扭著肥胖的身子走出了教室。幾個一直圍在講桌旁邊的同學(xué)四散而去。橋嫚兒感覺自己是個剛被處以酷刑的罪人。
回家之后橋嫚兒洗了無數(shù)遍臉,尤其是嘴,她用肥皂一遍遍地搓洗著,直到搓得疼痛難忍為止。晚上李燕來找橋嫚兒,說棉花不見了。李燕急得滿頭大汗,都快要哭了:“它被人打斷了一條腿,流了很多血。”橋嫚兒驚得說不出話來。
“放學(xué)的時候你看見它了嗎?它經(jīng)常來北巷這邊玩?!崩钛嗾f。
“沒看見。”橋嫚兒搖頭。
“它去哪兒了呀?今天中午還回家了,它回來的時候,滴了一路血,晚上就找不見了......”
“說不定在哪個旮旯里藏著,明天就出來了?!睒驄爟喊参克f。
“嗯,快點回來吧?!崩钛嗟穆曇衾餄M是憂傷,她說她要去別處再找找,橋嫚兒回屋里拿了四個糯米丸子,用方格紙包起來,遞給李燕。
橋嫚兒不敢去李天義家看玩偶了,她怕看見棉花。不知它回家了沒有?它那條斷了的腿,應(yīng)該就是她用石頭打的,可她不是故意的。她心里對黃毛野貓的恨意又增添了幾分。突然,她想起那天中午胖球目睹了她扔石頭打貓的那一幕,心臟突突突地跳起來。轉(zhuǎn)念一想,胖球是傻子,啥都不知道,連話都說不明白,他是不會告訴別人的。
當張琴琴走進房間的時候,橋嫚兒正在全神貫注地吃著一個脆皮巧克力甜筒。
“哪兒的?”張琴琴第一眼就看到了橋嫚兒手中只剩下一半的甜筒。
“同學(xué)給的?!睒驄爟好娌桓纳?/p>
“這么貴的東西誰給你?”張琴琴的臉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你不認識,一個男生。”這話一說出口,橋嫚兒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不知為什么,她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禚大力的面孔。她為什么要讓禚大力當李天義的替罪羊呢?這個甜筒,是剛剛在胡同口,李天義給的。他給過她糖塊、巧克力、果凍,這些吃的,她可以藏在口袋里悄悄地吃掉,唯獨玩偶,她沒地方藏,所以她沒有。她問他這是冰淇淋嗎?他說是。她說你騙人,這是甜筒,五毛錢一個。他說都差不多吧,都是雪糕。她說你就是騙人,你和李燕都喜歡騙人。李天義愣了一下,問她怎么好幾天都不去他家看玩偶了,他又從廠子里帶回來很多新玩偶。她說她媽不讓她晚上出門。他再沒說什么,看了看四周沒人,一只手便從她的脖頸伸進后背摩挲了幾下,就消失在了胡同口。她走了幾步就看見胖球倚在一面墻上,搖著腦袋看著她。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飛快地跑回了家。
張琴琴大喘著粗氣,說:“你哄誰呢!你是不是偷拿我針線盒里的零錢了????”橋嫚兒看見張琴琴鼻尖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沒有?!睒驄爟烘?zhèn)靜地說。
“一定是你拿了我的錢,我說今天我數(shù)著少了五毛呢,我還以為我自己記錯了,原來讓你偷了……”張琴琴開始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了,唾沫星子濺到了甜筒上,因高聲說話而不斷起伏的胸部和肥胖的肚子不斷地逼近橋嫚兒,橋嫚兒感到了那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痛苦再次降臨。
橋嫚兒嘆了口氣,不去看母親。
“你說話啊你!你長本事了,敢偷你媽的錢了!還騙我說別人給你的,人家誰有錢沒地兒花給你買雪糕?小死橋嫚兒,你說你怎么越長越?jīng)]出息了?啊?”
“我沒偷你的錢,這是別人給我的!”橋嫚兒帶著哭腔,心里仿佛壓著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壓得她喘不動氣。
“真是說瞎話不帶臉紅的!我哪頓飯餓著你了?啊?你沒吃飽??。烤腿ネ靛X?我看你離搶銀行不遠了!我快要被你氣死了,我今天非教訓(xùn)教訓(xùn)你不可!”說著,張琴琴順手從桌子上拿起英語詞典,朝著橋嫚兒身上砸去。
英語詞典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橋嫚兒的頭上。甜筒上的奶油被詞典砸掉了一部分。尖銳的疼痛像一根針縫合著皮膚,連貫而平緩的痛,一點一點地爬進橋嫚兒的頭部。
“媽——”橋嫚兒一只手捂著頭,眼淚嘩嘩地流下來,見母親又把詞典拾起來,她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院子里,嗚嗚地哭著。
“媽!我吃根雪糕怎么了?我都兩年沒吃了!”橋嫚兒哭喊著,鼻涕眼淚滿臉都是,她摸了摸頭,沒有出血,但已經(jīng)鼓起了一個大包。
張琴琴跟著出了屋子,她拿起水缸里的水瓢,舀起一瓢水,風風火火地朝橋嫚兒的方向奔來。
“你還有理了!真是反了你了!看我不治一治你!”一瓢水潑過來,幸好橋嫚兒躲閃得及時,沒有被潑到。
頓時院子里展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潑水大戰(zhàn)”,一個潑,一個躲。一個追,一個逃。而她們頭頂?shù)奶柧拖袷且粋€證人一樣,饒有興味地觀看著,賜她們以酷熱,賜她們以汗水,賜她們以暈眩。
張琴琴的臉漲得通紅,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地提這個家的艱難,一句接一句地數(shù)落橋嫚兒的不是。張琴琴的憤怒潛藏著一種危險性,她那咄咄逼人的架勢其實徒有其表。橋嫚兒怕了,母親有心臟病,萬一出什么事怎么辦。所以橋嫚兒還是求饒了:“媽,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吃雪糕了,別潑了,別潑了......”
可是張琴琴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仿佛沉迷于這個圍追堵截的過程,享受一個獵人即將捕獲到獵物的成就感。當然,她知道潑再多的水也不會傷到女兒,所以她放心大膽地潑。她知道隔壁的那對年輕人不在,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所以她潑得毫無顧忌。她潑完一瓢再舀另一瓢,潑得半缸水都見底了,她踩爛了院子里的韭菜,踢翻了墻根的水盆和板凳。她懷著既愛又恨的心情潑;她用盡所有語言的力量水的力量肢體的力量潑;她用嘴潑用水潑用生命潑。她非要潑到橋嫚兒身上不可,非要潑她個流水落花潑她個梨花帶雨潑她個酣暢淋漓潑她個慘兮兮的落湯雞不可。
如果現(xiàn)場有第三個人,一定會發(fā)現(xiàn)張琴琴的舉動不是在教訓(xùn)孩子,也不是在發(fā)泄憤怒,而是在投身于一項巨大工程的建設(shè),在繪制一幅壯闊恢弘的潑墨山水畫。
然而,在經(jīng)過了數(shù)十圈的“老鷹捉小雞”之后,橋嫚兒身上只有汗水沒有“敵方”潑來的自來水。雙方都累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仿佛剛剛參加完一場馬拉松比賽一樣。
最后,橋嫚兒跑到了街上。張琴琴沒有追上來。她終于松了一口氣。身后,張琴琴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終于變?yōu)轫憦囟さ奶栠罂?。橋嫚兒沒有回頭,她知道母親一定坐在地上,左手抹眼淚右手甩鼻涕,她知道這通痛哭至少要持續(xù)半個小時。
脆皮巧克力甜筒全部化掉了,沾了橋嫚兒一手。她站在中午十二點的北巷,像一件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地望著北巷亂糟糟的街道,她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并不真實。這是怎么了呢?怎么就與母親發(fā)生正面的沖突了呢?橋嫚兒頭重腳輕,她的頭嗡嗡地響著,她不想再想任何事了,她太累了。但她隱約覺得自己心中一直以來的那個沉重的大包袱輕了很多,有些東西從心里出來了,也就沒什么可惦念的。
橋嫚兒在一戶人家的墻腳下坐了一中午,知了聒噪地嚷著,聲音時高時低,仿佛在為她悲痛欲絕的心情做伴奏。橋嫚兒的肚子餓得咕咕叫,而且口干舌燥。但她不能回家,絕不能。她拉不下臉回家吃飯。她想該去上學(xué)了。不知不覺地她就走到了家門口,她的書包安安靜靜地在地上等著她。橋嫚兒拿起書包,看到了里面的半個饅頭和一個雞蛋。她的淚霎時就下來了。
六
下午放學(xué),一出校門禚大力就叫住了橋嫚兒。五點鐘的太陽,余威仍在。
“喂!周橋嫚兒,你什么時候過生日?”
“不知道!”
“告訴我吧,到時候我給你送禮物好不好?”
“不用!”
“周橋嫚兒你別這么兇,那天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就別生氣了行嗎?”
橋嫚兒覺得禚大力簡直就像跟屁蟲一樣煩人,她不愿意跟他多說一句話,快步走了起來。這時李燕騎著自行車過來,說:“橋嫚兒,上來我載你吧?!?/p>
“不用了,我……我和他一塊?!睒驄爟褐噶酥干砗蟮撵罅Γ瑯驄爟夯爬锘艔埖纳裆堑美钛嘤闷婀值难凵窨戳怂龓籽?,又看了禚大力好幾眼。
“好吧,我先走了。”李燕噘著小嘴騎著自行車揚長而去。
“喂,周橋嫚兒,你熱不熱?”禚大力又跟了上來。
“你能不能別跟著我!”橋嫚兒吼了一聲。
“不能?!?/p>
“……”
“剛才你不是對李燕說要和我一塊走嗎?你熱不熱?”
“我熱不熱關(guān)你什么事!”
“看你熱的,都快炸了。你先等等我。”
橋嫚兒看到禚大力朝后跑去,心想終于擺脫掉他了。于是自己也加快了步速。
“喂,周橋嫚兒!”才過了不一會兒,禚大力就追了上來。
“真煩人!你不是走了嗎?”橋嫚兒回過頭去。
“給你……今天熱死了……”禚大力喘著氣。
橋嫚兒看也不看他遞過來的東西。
“拿著啊?!?/p>
“什么?”
“冰淇淋,ice cream。”
橋嫚兒一下子立住了。她這才看清禚大力每只手里拿著一個所謂的冰淇淋。這是真正的冰淇淋,而不是李天義給她的那種普通的甜筒。
橋嫚兒的身體顫抖了起來,汗水順著她的頭發(fā)流淌到臉上,又從臉上流到脖子上,流到前胸后背上,流遍全身。她感到整個人都浸泡在汗水里了。她全身都是熱的,渴的,濕的。她從未感到如此難堪。
禚大力再次把冰淇淋遞到橋嫚兒面前。
“不要!”
禚大力又一次遞過來。他試圖去拉橋嫚兒的手。
“跟我別客氣。給個面子吧?!?/p>
“我不要!”橋嫚兒一甩手,只聽“啪”的一聲,兩個冰淇淋都掉在了地上,碎了,變成了兩大攤難看的糊狀物。
兩個人目瞪口呆。
胖球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跑到那兩攤糊狀物跟前,用手抓著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填。
過了幾秒鐘,禚大力才反應(yīng)過來,朝橋嫚兒大吼:“周橋嫚兒,你是不是有?。 ?/p>
橋嫚兒的嘴巴動了兩下,拔腿就跑了起來,留下禚大力在身后大喊:“神經(jīng)病!鄉(xiāng)巴佬!土老帽!周橋嫚兒你個神經(jīng)??!”
回到家,橋嫚兒看到住在隔壁的姚媛站在門口。
“橋嫚兒,你媽在醫(yī)院,你爸爸剛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你媽躺在地上……”
橋嫚兒突然覺得頭頂轟隆一聲,天瞬間沉了下來。
悶熱的小屋里,沒有風扇,沒有開燈,蚊子成群結(jié)隊地趕來,叮咬著橋嫚兒的皮肉,但她似乎感覺不到疼和癢,也感覺不到熱和餓,她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望著無邊的黑夜,望著自己游蕩在外的魂魄。
她在等父親和母親回來,但是她不確定他們今晚是否會回來,她不知道張琴琴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開始后悔,她要是在街上就把那個甜筒吃掉,就不會發(fā)生后面的事情了。她如果不想看什么玩偶,不想吃什么冰淇淋,母親就不會被氣倒。她會認命,會妥協(xié),沒見過冰淇淋就不去想,買不起好吃的就不吃,買不起好穿的就不穿,玩不起玩偶就不玩,她會低眉順眼地活在所有人之間,她會服從母親的一切要求,長成一個母親想讓她成為的人。橋嫚兒的心里五味雜陳,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燈亮了。橋嫚兒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母親和父親回來了。她呆呆地盯著他們。
周育才開了腔:“橋嫚兒,你怎么回事?你媽身體不好,不是讓你少惹她生氣嗎?你媽心臟病復(fù)發(fā)差點沒命了你知道嗎?吃什么雪糕?我掙分錢容易嗎?光今天上醫(yī)院就花了八百,饞雪糕饞瘋了你怎么不去死????”
“周育才你別跟她啰嗦!我今天這口氣還沒出來,偷錢了還不承認,你快給我揍她讓我出出氣!”張琴琴氣勢洶洶地說。
“你也別生氣了,醫(yī)生不是說了不許你生氣嗎?你也打過她了,算了吧。”周育才拍了拍張琴琴的肩膀。
“去你的!”張琴琴甩掉周育才的手,“我看你們爺倆要合起伙來氣死我是不是?小死橋嫚兒這個小王八蛋今天就想讓我死,我沒死成你失望了吧????”
橋嫚兒沒想到張琴琴會說這樣的話,雖然她已經(jīng)對張琴琴的辱罵習(xí)以為常了,但是此時她心底的絕望像是一簇火苗被扔到了一片草原上,“呼啦”一聲就點著了。憤怒,委屈,無助,痛苦……她已經(jīng)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了。
她忍住即將流出的淚水,咬緊牙,死死地盯著母親,她的眼里燃燒著火,奔涌著閃電,她的眼里藏匿著一只獅子。
“瞅什么瞅!”母親彎腰去把那本英語詞典再次拿到手里,舉了起來,朝橋嫚兒扔去。
橋嫚兒感到一把刀子落到了她的頭上,準確地說是太陽穴,或者是眼睛,她感到火辣辣的疼。有什么液體在她臉上緩緩地流淌,黏稠,咸腥。她的眼睛變得朦朧,然后就是一片堅硬的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見了。她的耳朵轟轟隆隆地響著,她試圖通過搖晃腦袋來甩掉那些噪音,可是她沒有絲毫的力氣。
她已經(jīng)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她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跌倒在了地上,有幾只手伸過來扶她,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她聽到一個聲音說:“這死妮子怎么不知道躲呢!”
她想伸手去抓住點兒什么,可是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變成了一攤爛泥,軟塌塌的,什么勁兒也使不上。
可她的神智似乎還是清醒的,從未有過的清醒。一些情景像幻燈片一樣一幅一幅地在她腦海里閃現(xiàn)。她看到了英語課堂上英語老師瞪大的眼睛,滿教室的同學(xué)們都望著她一個人。她看到了她小小的身影站在大太陽下汗流浹背,李燕遞給她半瓶礦泉水。畫面一轉(zhuǎn),她看到自己鬼鬼祟祟地到母親的針線盒里搜尋著什么,她拿起了五毛錢又放下,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不知道最后到底拿了沒有。她看到李天義遞給她一個甜筒,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摩挲著,仿佛要從她身上掏出什么東西來。她看到母親拿著水瓢趔趔趄趄地追著她朝她潑水,她小心而靈活地躲閃著。她看到一只小白貓拖著一條流血的腿向她撲來。她看到一個頭上套著黑塑料袋的人在她身邊走來走去。最后,她看到了一個男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是禚大力,他正在向她走來,手里舉著兩個冰淇淋,它們頂部雪白飽滿的奶油肆意地膨脹著、生長著、奔騰著向她的鼻尖逼近。
畫面戛然而止,黑黑的幕布上出現(xiàn)了幾個英文字母:ice cream。它們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充滿橋嫚兒的整個腦袋。她覺得它們就是一股一股的海浪,試圖淹沒她,摧毀她。不知道是第幾個浪打過來的時候,橋嫚兒一下子就被淹沒了。
橋嫚兒醒來時不記得自己在家躺了幾天了。她的頭上包著厚厚的紗布,眼前模糊,眼睛有點兒睜不開。她聽見張琴琴說:“一個學(xué)期借讀費就六百塊,這幾天不去上學(xué)十幾塊又沒有了?!薄澳憔椭厘X!孩子是死是活還不知道,你就知道算那幾塊錢!”“我不算錢算什么?老家還有二十萬沒還,你就能安下心來整天蹲在家里?”“那能怎么辦?你說怎么辦?!”橋嫚兒閉著眼睛,聽見張琴琴嗚嗚地哭了起來,周育才連聲嘆著氣,屋子里充滿了濃濃的煙味。她想說話,可是剛一張嘴就頭痛欲裂。
突然窗外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小雞嘰嘰嘰嘰地叫著,張琴琴慌忙跑出去查看情況。她在院子里罵罵咧咧了幾句,又進了屋。
“周育才你個孬種!死野貓來拖小雞了,你也不出來管管!最后一個小雞也被死貓叼走了,這下好了!”張琴琴朝周育才發(fā)起火來。
橋嫚兒聽到家里唯一的那只小雞也被黃毛野貓叼走的消息,心里難受得要命。那么脆弱的小生命就這么被那種可惡的野貓吞進了肚里!她想那一石頭怎么就沒砸死那個壞種呢??蓱z的小雞,才巴掌大點兒,那嫩黃的絨毛,亮晶晶的小眼睛,多可愛的小家伙,就這么慘遭了毒手!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流進了耳朵里。
正難過著,聽見院子里傳來李燕的聲音。只聽李燕對張琴琴說:“阿姨,這是這幾天上課的筆記和作業(yè),我給橋嫚兒帶過來?!?/p>
“謝謝你了?!睆埱偾龠呎f便給她找凳子坐下。
李燕說:“這是我爸爸從廠子里帶回來的新款玩偶,給橋嫚兒一個?!?/p>
“這怎么好意思,我們不要。”張琴琴說。
“是我爸爸從廠里拿的,不花一分錢,每個同學(xué)都有份呢,阿姨你一定讓橋嫚兒拿著?!?/p>
“那太謝謝你了?!?/p>
“阿姨,不客氣的,我要回去了,我家棉花找到了,胖球送來的,不過它一條腿斷了,我要帶它去看病。”
“不是我打的。”橋嫚兒閉著眼睛脫口而出。
“醒了!醒了!”周育才大喊著。
三個人一起都湊過來。
“老天爺,終于醒了!”張琴琴驚呼。
橋嫚兒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是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她又說了一遍:“不是我打的。”
“你說啥?什么不是你打的?高燒了好幾天,是不是腦子燒壞了?”張琴琴驚慌起來。
“你看?!崩钛噙f到橋嫚兒跟前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冰淇淋玩偶,你摸摸,好玩吧?給你的?!?/p>
她的手觸摸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她渴望已久的毛絨絨的玩偶,那不被允許觸摸的擺在李天義家里書架上的玩偶,那夢一般存在的玩偶。她以為還要等許多年以后自己能賺錢了才能得到的玩偶——現(xiàn)在,就在她手上。而且,這個毛絨絨的玩偶,是冰淇淋的形狀。她知道,這是李天義讓李燕帶給她的。
她閉上了眼睛,用手反復(fù)地撫摸著這個雪白飽滿的冰淇淋玩偶,她感覺到一種甜蜜而惆悵的滋味。她明白了,她的手觸摸到冰淇淋玩偶的那種感覺,一定像李天義撫摸她的脖子、她的后背、她的前胸、她的大腿那種感覺吧。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呢?就像......就像......棉花。就像雙手捧滿了柔軟潔白的棉花。
“棉花,棉花不是我打的?!睒驄爟和蝗槐犻_了眼睛,望著眼前的三個人,一字一句地說,“它的斷腿不是我打的?!?/p>
責任編輯:楊希
作者簡介:
徐曉,1992年生,山東高密人,現(xiàn)就讀于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作品》《西部》《延河》《北方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及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詩集《局外人》。獲第二屆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