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劍鳴
1
六點十分,晚飯剛畢,突然感覺到地震,不大,但讓我本想出去看夕陽的心情,頓作煙消。
前兩天看網(wǎng)絡(luò)新聞,說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中國地震帶線,從東北黑河直拉向云南騰沖,跟“胡煥庸人口線”重合。涪源平武,就在這條線中間,本來沉睡在青藏高原跟四川盆地接壤的褶皺帶里,千萬年來,睡得天荒地老,如今,卻被地震震醒,演繹出許多顫抖中的故事。
山巍巍聳立,水長流不息,可是,涪源卻一直被地震困擾,空氣里一直彌漫著地震頻繁躁動的氣息,和著大山的瘴煙戾氣,彌漫在摩天嶺南麓的溝溝梁梁,像鐵銹一樣,銹蝕著人們貧瑣的生活和麻木的神經(jīng)。我經(jīng)歷數(shù)次地震而僥幸活下來,命耶?運耶?
地震這個沉重得讓人疼痛的詞語,像一個人人詛咒的惡魔,隔那么一段時間,就跑出來,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無情地啃噬并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我們孱弱的生命。唐山地震,松平地震,汶川地震,玉樹地震,廬山地震,九寨溝地震,這些詞組,就是一只只無情的魔爪,瘋子彈琴般連續(xù)撥動著我們本就脆弱的神經(jīng)之弦。
是誰打破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地震惡魔?我坐在沙發(fā)上,百思不得其解。
1976年“8.16”松平大地震和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我親身經(jīng)歷,2013年“4.20”蘆山地震和2017年“8.8”九寨溝地震,我近距離感受,印象深刻。涪源山水,總在劇烈的顫抖中,種種情形,一直在腦海里放電影,放了幾十年。
腳下的土地,幸沒有裂開,將我陷落下去,像河馬吞蝦米那樣。建筑物沒有訇然倒塌,像砸核桃那樣把我砸成肉餅。我等生物以及跟我同類的和不同類的生物們,都感到了劇烈的顫抖。有些同類被地震的裂縫大口吞沒,瞬間消失,或者被建筑物砸塌,或淺或深地掩埋。我幸未被掩埋。埋,或者未埋,都是命,都是運,卻不知道是誰在冥冥之中安排。
松平大地震,震中在平武縣城的西邊50公里。汶川大地震,受災(zāi)嚴重的南壩鎮(zhèn),又在縣城東邊50公里。龍門山和岷山,就像一個醉漢叉開的兩條大腿,平武就十分屈辱地憋在兩腿之間。兩邊的斷裂帶發(fā)生地震,波輻嚴重襲來,殃及池魚,平武就被調(diào)戲、羞辱甚至恐嚇一番。50公里,似乎很遠,但在地圖上,只是一個小點而已。每次大地震,縣城震感強烈,卻都沒有嚴重的房屋倒塌和人畜死傷,或者說,襠下的平武,沒有被那兩腿夾碎,實屬萬幸??!
我先后參觀過南壩鎮(zhèn)廢墟、北川老縣城地震遺址和北川地震博物館。我看到的,不僅僅是大地的抖動和顫栗,而且是地球發(fā)了神經(jīng)的瘋狂和肆虐——天昏地暗,房倒屋塌,山崩地裂,江河斷流,狂風咆哮,暴雨如注,生靈涂炭,城鎮(zhèn)傾覆,恐怖和傷亡,親人們陰陽兩隔……那些場景、圖片和影像資料,讓我見識了真正的“天塌地陷”“慘絕人寰”。
從感情的角度,我悲嘆:彼厚者地,曷其無情?蒼生何辜,天地讎之?
從理性的角度,我明白:這“兇手”,不過是地殼的自然運動而已。
地震災(zāi)難給我們驚嚇和疼痛不容置疑。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發(fā)生,兩三級的,四五級的,或遠,或近,或深,或淺,比如今天。
現(xiàn)在,每年都要感覺到幾十次大大小小的地震,比如今天傍晚。遇上半夜三更被沉悶的地聲和床的抖動以及房子的吱吱嘎嘎聲弄醒,我會禁不住自言自語一句:“又搖地震了呢?!闭f這句話的時候,我很平靜,很淡定,像個局外人,不像當年那么驚詫莫名地大聲吼叫:“地震!地震了!快跑!快跑!”之前我往樓下跑過,也往廁所里躲過。聽人說“大震跑不脫,小震不用跑”,我就不跑了。只聽到墻壁的吱嘎聲,看不見吊燈的晃動,看不見墻壁的扭動,不知道墻壁有沒有扭出水波一樣飄蕩的紋浪。有時能聽到地聲,“轟隆”的巨響,或者“埪咚”、“嘭漴”的悶響。我的床,上下彈跳,或者左右搖擺,衣柜床頭柜一類物件,不停地抖動,不停地顫栗。當然,顫栗的,還有我的心,雖然我不至于像驚弓之鳥立刻從床上跳起來。
2
辦公桌對面坐著教中學物理的吳老師和教中學地理的張老師。他們懂得牛頓、愛因斯坦,懂得拉采爾、李四光,懂得運動力學和相對論,懂得地理學和地質(zhì)力學。我跟他們討論過地震話題。微胖的中年人吳老師給我解釋運動力學:“世界萬物都在不停地運動著,不停地變化著,一刻不停地,哪怕我們?nèi)庋劭吹降乃^靜止不動的物體,比如沉靜的大地,比如穩(wěn)重的大山,比如桌子上的這個茶杯?!币贿呎f,他一邊指著我面前的玻璃茶杯。杯子冒著幾縷溫馨的熱氣,青毛茶正在開水里發(fā)脹,翻滾。
我不相信瑪雅預(yù)言之類的妄說。對世界末日地球毀滅這些謠言,我持堅決否定態(tài)度。雖然科委沒有給我頒發(fā)熱愛科學獎,我也不敢自封是主旋律提倡的唯物主義者,但我相信大自然是物質(zhì)的,存在巨大的能量和威力。
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張老師給我講地質(zhì)力學:“地殼大大小小的構(gòu)造運動一直存在,一刻不停。其運動的力量巨大,沒法準確測算。其造成的損毀,也沒法清楚統(tǒng)計,給人類帶來的傷害,可能非常嚴重?!?/p>
我給他們敘述了我老家農(nóng)民李表嬸關(guān)于地震是“鰲魚眨眼”和李表叔關(guān)于地震是“地球在害瘧疾打擺子”的比喻,張老師把眼鏡往上推一推,慢條斯理地笑著說:“把地震說成是鰲魚眨眼,或者說地球患瘧疾病了,在顫抖,很生動,很形象。不過,瘧疾可以治愈,地震卻沒完沒了,沒法準確預(yù)知,更沒有治愈一說?!?/p>
我們說人類是最偉大的生物,這只是我們相對于其他生物而言。如果面對大自然,面對戰(zhàn)抖著顫栗著的地球,面對變化著運動著的浩瀚宇宙,我們會感覺到,人類這種生物,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p>
我們也曾說,生命是永恒的。但任何一種生命形態(tài),應(yīng)該有它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消亡的過程。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人類的生命脆弱無比,不如螻蟻。人類的智慧和能量與大自然的智慧和能量相比,實在相形見絀。在特大地震面前,一切榮譽、功利、愛情、友誼、地位、金錢美女、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都會碎為齏粉,飄散得無蹤無影。
太空和宇宙的概念太大,我們僅說我們棲居的地球。學生寫作文,把地球比作母親來贊美,如果地球有知,應(yīng)該感到高興。人類來自地球泥土,也歸于地球泥土,地球是人類的永恒家園??墒牵貧ぷ陨磉\動能力太大。張老師說:“地殼運動是由內(nèi)營力引起地殼結(jié)構(gòu)改變、地殼內(nèi)部物質(zhì)變位的構(gòu)造運動,它可以引起巖石圈的演變,促使大陸、洋底的增生和消亡,并形成海溝和山脈,同時還導(dǎo)致發(fā)生地震、火山爆發(fā)等?!睉{我親身經(jīng)歷地震的經(jīng)驗知道,特大地震頻頻發(fā)生,比起火災(zāi)、旱災(zāi)、洪災(zāi)、澇災(zāi)、污染、資源匱乏、溫室效應(yīng)來,要嚴重一萬倍。
著名科學家霍金曾經(jīng)擔心,地球繼續(xù)這樣折騰下去,人類的家園終有可能會毀于一旦。那么,彼時,人類將何處安身?他主張,可以離開地球,開辟其他星球居住生活。我戲謔:“到時候地理課將要改作天理課了。”吳老師說:“要實現(xiàn)這設(shè)想,談何容易!”
災(zāi)難的來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更不以政治觀點黨團派別宗教信仰或者人種和族別為轉(zhuǎn)移。我不是杞人,憂天憂地,悲天憫人,只是我人性的正常本能使然。
我經(jīng)歷涪源山水的顫抖,歷歷在目,余悸在心。
3
有些畫面,如同刻刀鐫進腦海,一輩子磨不掉。可惜我只能樸實地敘述,而不能像某些作家那樣,動不動就引用歐美或者俄羅斯那些姓名幾拃長的名人的論斷來裝潢自己的文字。
1976年8月23日上午,吃過早飯,已經(jīng)10點過了。放暑假,我住在磨刀河畔李表叔家。那幾天,家家戶戶都在用篾簟席搭建的防震棚里躲避地震,沒有去生產(chǎn)隊出工,所以,早飯很晚。吃早飯的時候,李表嬸說:“這鰲魚眨眼,啥時才眨完哦?!崩习傩找恢闭J為地震是鰲魚在眨眼睛。李表叔卻說:“眨錘子的眼,分明是地球害瘟了,打擺子。瘟神走了,就好了?!焙ξ?,就是生病,這是把地球擬人化了。打擺子,是四川方言里“瘧疾”的說法,臨床癥狀就是周身不停地發(fā)抖。這個鰲魚眨眼和打擺子的比喻,的確很形象。我們不得不佩服人民群眾的語言創(chuàng)造能力和表達功夫啊!
人可以不出工,可李表叔家養(yǎng)的那頭老黃牛,還得每天牽出去吃草。我從圈里牽出那頭早已饑餓的老黃牛,到田埂間放牧。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幾天雨,此時仍然飄著小雨。我戴著斗笠,披一件棕蓑衣,一副古代俠客似的打扮,要是放在大城市,是絕好的行為藝術(shù),會立刻擁躉若干粉絲。田埂北端矗立著一塊標語牌,兩根木樁,中間木板,房子那么高,用油漆寫著 “人定勝天” 四個巨大的紅字。田埂南端還立著一塊同樣的標語牌,寫著“農(nóng)業(yè)學大寨”五個巨大的紅字。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不清摩天嶺那些平時看去高峻無比的山峰。標語牌上那些字,也灰蒙蒙的,不太清晰。老黃牛不懂什么學大寨,也不懂什么大地震,牠只懂得吃草。它很餓,大口地吃草,吃得非常投入,非常認真,非常享受。
昨天晚上,公社的大喇叭敞敞響了,說七天前,即1976年8月16日夜晚的地震,震中就在平武縣的水晶鎮(zhèn)與松潘縣的交界處,7.2級。我們磨刀河距離縣城20公里,縣城距離水晶50公里。那晚,李表叔家沒有電燈,晚飯后,在階沿上聊一會天,大家就睡覺。剛躺上床,就突然聽見遠處發(fā)出轟隆轟隆的聲響,像過飛機,又像打悶雷,床立刻抖動起來,像是上下抖動,又像是左右抖動。房屋立即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像是墻壁發(fā)出的,又像是柱頭發(fā)出的,還像是椽子檁子發(fā)出的?!皢E噠——啪!”檐口的瓦片掉落摔碎了。我大聲吆喝:“地震!地震了!快往外跑!”遠遠近近的鄰居家也有人大聲叫喊:“地震了,快跑!”“地震了,二娃子,快起來跑!”聲音里充滿恐懼和絕望。
那晚,李表叔家的小青瓦平房,那些墻壁,那些柱頭椽檁,都在抖動,都在舞蹈,都在劇烈地顫栗。只是,沒有月亮,沒有燈光,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是在巨大的聲響和劇烈的抖動里,驚慌萬分,手足無措。我那聲嘶力竭的吆喝聲,要在平時,一定會被李表叔斥責為驚風火扯卵子疼,可那晚,他沒有呵斥。
我站在田埂上,跟前是一棵老核桃樹,粗皮皸裂的那種老樹。一只長腳蜘蛛,正在往樹上爬,它爬得很慢,好像是故意在拖延時間。粗大的樹干上,沒有螞蟻,一只也沒有。以前我見過這樣的大樹,樹干上往往爬滿螞蟻,它們都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
老黃牛正在田埂上吃草,吃得正歡實。田埂上有茅草,熟地草,稗子苗,肥豬苗,豆角草,都是牛喜歡吃的草。我想,不要因躲幾天地震,把耕牛給餓瘦了,秋收后,如何耕田犁地?生產(chǎn)隊的耕牛分配給社員養(yǎng)牧,要給算工分,工分就是口糧啊。
正想著,突然,一陣轟隆隆聲響,像悶雷一般,由遠而近,腳下的田埂立刻抖動起來了。我在心里喊了一句:“地震!”我站立不穩(wěn),趕緊伸手撐住背后的田坎。腳前的田埂抖動起來,不停地抖動,還左右扭幾扭,像大蛇般搖頭擺尾地扭動,越扭越厲害。整個田壩,正在包漿的水稻苗,掛滿青果的核桃樹,田壩外的院落房屋,院落外的防震棚,田壩后面的山嶺和天際線,都像蛇一般地扭曲和抖動,又像雜亂無章地舞蹈。近處院落里,傳出大人小孩的高聲呼叫:“地震!地震來了!”“三娃子,快往外跑!”里邊還夾雜著哭聲:“媽呀——嗚嗚嗚——”那頭老牛,也停下吃草,抬起頭來,四下里張望,叫了兩聲:“哞——哞——”其聲悲戚。核桃樹上一只烏鴉,突然撲楞楞飛向遠方,留下一聲毛骨悚然的哀鳴:“嘎——”我的頭感到一陣陣眩暈。
這是怎樣一副場面??!世界末日真的到了?
我周圍沒有建筑物,也沒有高山,不怕房倒屋塌砸著我,也不怕山崩泥石流淹過來。雖然我周身發(fā)抖,但僅僅是大地顫抖,我不怕,只是擔心腳下的土地,萬萬不要裂開,把我陷落下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淅瀝瀝的細雨中,濕漉漉的空氣里,戴著斗笠身披蓑衣的我,和一頭老黃牛,可憐兮兮地戳在洪荒般的田野中間。戳在田埂上的,還有那兩聳孤零零的標語牌。田里的稻谷,在埋頭包漿,田埂上得蒿草,正歡實地生長。遠處,摩天嶺的那些山峰,仍然藏在云霧深處,不言不語。
4
另一些畫面,回憶起來,心里生痛。
2008年5月12日,初夏的陽光格外明媚,灑滿校園,灑滿花草樹木,灑在教學樓實驗樓和綜合大樓上。陽光下的雪松,青綠中泛出幾縷嫩白。棋盤花在陽光里炫耀著粉紅。萬年青在陽光里展示著墨綠。一切都在健康地生長,包括教室里的孩子們。教室里傳出老師講課的聲音,烘托出特有的校園氛圍。沒有一絲風,一切都那么安靜,那么祥和。
但變故卻可以突然擊碎時間的光盤,災(zāi)難可以瞬間在人類的生命歷程中劃出深刻的傷痕,留下難以彌合的創(chuàng)口和難以消除的疼痛。
下午兩點鐘上班。2點28分,我和語文教研組的老師們,正在三樓進行教研活動,討論高三的復(fù)習迎考措施。我坐在窗戶邊,突然聽到遠處有飛機起飛一般的轟鳴聲,又像沉重的悶雷聲,由遠而近,屁股下邊的椅子立刻咚咚咚地抖動起來,吊燈立刻蕩起了秋千,桌子、桌子上的書本、小盆景的花盆、熱水瓶、電話機、女老師的鏡子、早餐餅干盒、玻璃茶杯,一切都跳了起來,乒乒乓乓直往地下掉落,茶水流淌在桌子上,又往地上滴。幾乎同時,有人驚呼:“地震!地震了!”
許多聲音在喊:“地震!地震了!快跑!”其中,應(yīng)該包括我自己。
窗外的南北兩幢教學樓,都在抖動,像兩個大漢,在瑟瑟發(fā)抖,又像兩個醉漢,東歪西倒,陽臺的欄桿,像麻花一樣,在扭動,彎曲,又像草繩一樣被拉伸。教學樓在跳舞,在扭著蹩腳的舞姿。學生尖叫著沖出教室,急急忙忙往樓下奔跑。
同事們有的在往外跑,有的在往桌子底下鉆。有一個女老師大喊:“不要怕,不要怕,一會兒就過了!”另一個女老師在大聲地反復(fù)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知道,人類在極度困頓慘怛時,會呼天,會喊娘,本能使然。祈求菩薩保佑,是信徒們臨時抱佛腳,也是中國宗教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基本表現(xiàn)。
隆隆地聲和劇烈的抖動,沒有因為菩薩保佑而停止。墻壁上天花板上的灰漿塵土,在阿彌陀佛的祈求聲伴奏里,四下掉落,塵霧飛揚。停電了,辦公室里和內(nèi)廊樓道,立刻被漆黑籠罩。黑暗總為恐怖打前站。緊張和絕望的恐懼,頓時齊涌心頭,又像濃霧,瞬間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滲透進每個人的神經(jīng)和脈管,讓每一粒細胞都頓感痛苦。這種痛苦,不以社會身份不同或者幾句佛禪祈禱能夠加重或者減輕。
求生欲好像一只巨手,攫住我的頸脖,使勁往屋外拽,像拽一只無助的小雞。我沖出辦公室,沿著曲曲折折的樓道,摸索著抖動著的墻壁,努力地往樓下奔。我的腳像是踩著滾筒,把握不住節(jié)奏,又像是踩著涌動的波浪,軟綿綿的??只诺哪Яο袂f繩索,羈絆著我的雙腳,讓我有勁無法使。綜合大樓是七曲八拐的內(nèi)廊式建筑,從三樓跑一樓,相當于別的樓房跑下五樓的路程。內(nèi)廊式樓道里,已經(jīng)掉落了許多磚塊和灰漿塊,坑坑包包,凹凹凸凸,腳踩上去,差點就摔倒。頭上和肩上,不時有小泥塊砸下。灰塵濃重,嗆得人無法呼吸。人都幾乎站不穩(wěn),像有人抱住用力地往地下摔,再怎么跑,也跑不快。在黑暗中奔跑,很像出生前的生命體在母體的管道里掙扎。我感到頭暈?zāi)垦?,胃里有些東西在上涌。我閉住氣,掙扎著往前跑。綜合大樓肯定也跟南北兩幢教學樓一樣,像醉漢一般在顫抖,在扭著蹩腳的舞姿。我們在樓道里跑動,也等于是在醉漢的肚子里舞蹈。
當我裹一身塵土,蓬頭垢面地跑到大操場時,大地和樓房已經(jīng)抖動了幾十或者上百次了。當然,我內(nèi)心的抖動和顫栗,也應(yīng)該以數(shù)以千萬來計了。雖然只有兩三分鐘,但那感覺到的漫長,仿佛熬過了幾個世紀。
此時,綜合大樓上那面巨大而氣派的玻璃幕墻,有玻璃被抖落掉下來:“哐啷——!”“咵嚓——!”在樓下舞臺的水泥地面上,摔成粉碎。玻璃渣子,濺起,又落下,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芒,表演著絕美的行為藝術(shù)??上?,我們沒有心情欣賞。
全校師生集中在距離樓房較遠的操場西邊,正對著綜合大樓站立。下午的太陽光,照射在大樓上,玻璃幕墻在陽光里不斷閃爍著白晃晃的光焰,似乎一刻都沒有停止。遠處還不時傳來轟隆轟隆的地聲。有時候,一陣較大的轟鳴聲后,教學樓的墻體,像一張軟餅,扭動起來,扭出幾道水波浪一般的曲紋。當我的目光正在波浪里游泳時,波紋很快又消失了。綜合大樓在轟鳴聲里抖動顫栗,玻璃幕墻把投影其上的天光云影和北山的天際輪廓都閃動起來,像放電影一樣,還發(fā)出“吱吱嘎嘎”刺耳的聲響。依然沒有一絲風,悶熱的陽光,投射在樓房樹木和每一個人身上。操場邊的那排青青的柳樹,也跟著抖動,在夕陽里,柳絲兒擺起縷縷綠色流蘇,輕柔地搖曳,又像是天使飄逸的頭發(fā),又像是一首春天的童謠?,F(xiàn)在想來,那可是絕美的風景??!可當時,我們的藝術(shù)細胞已然休眠,或者說是災(zāi)難中的審美已經(jīng)變異。我心里只感覺到陣陣疼痛,那種恐懼緊張后的疼痛。
回想剛才的經(jīng)歷,我后怕。如果樓房塌下來,此時我就沒有站在操場上了。我與死神擦肩而過,被死神惡狠狠地撞了一下腰。雖然有宗教認為死亡是人生最終的解脫,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能違背上天的旨意??!我們都熱愛生命,都應(yīng)該好好活著。
腳下的土地,不斷地抖動,我的雙腿,我的周身,也不聽使喚,跟著顫栗。樓房,玻璃幕墻,操場,樹木,操場上的籃球架,操場上的人,似乎是整個世界都在抖動,在顫栗,無法控制。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不停顫栗。
晚上,警車尖利的大喇叭穿透夜的濃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說話:汶川地震,8.0級。汶川在哪?我沒有心情研究。但我感覺,這次大地的顫抖的情形,比1976年嚴重得多。
次日獲悉,本縣的南壩鎮(zhèn),被萬惡的地震惡魔夷為平地。
三天后,我大著膽子,回四樓家中。房間里,衣柜斜倒,衣物拋撒一地,廚房里,碗柜偏倒,盤子和碗打碎一地,菜油醬油在地上淌成河流,無法下腳,真的叫“一片狼藉”。抬頭看,墻壁上大大小小長長短短不規(guī)則裂縫,真的叫“目不忍睹”。頓時,我的身,我的心,再次顫栗不止。我拾起幾片殘碎的碗碟和醬油瓶的玻璃碎渣,無助地癱坐在地上,直到又一次余震來襲,我才趕緊往樓下跑。
5
2008年5月23日,我們一批老師帶高三學生在非地震帶的成都市異地復(fù)課。25日下午,成都的朋友牛放先生和雷康先生,趕來西南財大看我,說是慰問從災(zāi)區(qū)走出來的幸存者。四點鐘,成都平原初夏的太陽,像蒙著一層薄布,過濾出的黃澄澄的陽光,斜射在樓房的墻壁上,透過一排樹林的枝椏,灑在地面上。從小賣部借出幾把折疊椅,在光華園校區(qū)研究生宿舍樓外的階沿邊陰涼處,我們坐著閑聊,聊5月12日下午我經(jīng)歷的種種細節(jié)。突然,我感覺屁股底下的椅子顫抖起來了。我站起來,大喊:“地震!地震了!”大家跟著站起來,事發(fā)猝然,卻不知往何處去,驚恐,慌張,無奈,無措,卻只在原地呆著。西南財大的樓房,在成都平原的夕陽里舞蹈起來,赭紅色墻體,左扭右擺,墻壁上出現(xiàn)了許多水波一樣的紋浪,抖動,扭曲,像癲癇病人發(fā)病一般,忍受著劇烈疼痛,全身顫栗,扭出蹩腳的舞姿。那舞姿與我12日下午在平武縣城看到的舞姿一模一樣,極不協(xié)調(diào),非常笨拙。階沿下停著幾輛汽車,車輪原地起跳,“咚咚”作響。腳邊幾個五顏六色的飲料瓶子,也跳了起來,骨碌碌滾到汽車肚子底下去了。這些,又是一組舞蹈形式,笨拙的舞姿,算是給樓房伴舞吧。
這次我沒有發(fā)抖,沒有頭暈?zāi)垦?,胃里也沒有東西上涌。這次沒有聽到所謂的地聲。城市喧囂,人聲汽車聲一片嘈雜。我體會到,地球的抖動顫栗沒有地域之別,不管是平民居住的偏僻之壤,還是達官貴人們擁有的大都市。
事后得知,這是最大的一次余震,發(fā)生在青川,6.4級。作為非地震帶的都市,也有較強烈的震感。
6月4日上午,我跟一個同事前去拜訪朋友牛放。11點鐘,我們在紅星路二段省文聯(lián)大樓邱易東老師辦公室喝茶聊天。邱老師是兒童文學作家,他要搜集地震中兒童們的英勇事跡,準備出版一本專集。辦公室里就我們四個人,邱老師夫婦,我和同事。突然,辦公室里的桌子凳子都“哆哆哆”抖動起來,辦公桌上的茶杯,筆筒,文件夾,訂書機,書本,都劇烈地跳動起來。仍然沒有聽到所謂地聲。邱老師背后一排全是抽屜的金屬文件柜,每個抽屜上掛著金屬鑰匙,此時,那些金屬碰撞,發(fā)出“啼里咵啦”的伴奏,渲染著地震的緊張,烘托出地震的恐怖。
我和同事不約而同喊道:“地震!地震了!”邱易東老師夫婦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是余震吧?!蔽液屯抡酒饋恚瑴蕚渫馀堋?慈思叶紱]有起身要跑的意思,我們就不好真跑。正在尷尬時,牛放進來了,說:“不要跑。這是七樓,跑不贏的。真的嚴重時,會停電,跑進電梯里更不安全?!蔽覀冇种缓米?,繼續(xù)看那些家什在金屬鑰匙的伴奏里,不停地跳躍,不停地舞蹈。紅星路的樓房是不是像醉漢一般地扭曲出了水波一樣的曲紋和蹩腳的舞姿,我沒有看到。從窗戶看出去,是灰黃的天空,成都平原常見的像蒙著紗布的天空,明晃晃的,晃人眼睛。
我曾感嘆,人家生活在非地震帶上的人,在地震發(fā)生時,不慌不張,不往外跑,有泰山崩臨而不驚不詫的大將風度。后來有個南壩死里逃生的朋友說:“那是他們沒有見過震中地的驚險。無知,便無畏呢?!比绱苏f來,對某些事情的無知,未必不是好事。
這次余震發(fā)生在哪里,多少級,我至今也懶得去弄清楚。據(jù)說,截至2013年底的統(tǒng)計,汶川大地震后大大小小的余震,共有近萬次。這個數(shù)據(jù),足以證明,地球的瘧疾病,非常嚴重??!
之后便是轟轟烈烈的抗震救災(zāi)和轟轟烈烈的災(zāi)后重建。三年重建,兩年完成,一座座高大上的新城新鎮(zhèn)新村拔地而起,平武的建筑物上都鐫刻著紅色的“河北援建”字樣,紅得像血,時時提醒我們不忘災(zāi)難,紅得像火焰,時時燃燒著涪源人民必須感恩的情懷。
之后就讀到許多地震故事和詩文。那些作者,有災(zāi)區(qū)的,有參與抗震救災(zāi)和援建的,也有從來沒有在災(zāi)區(qū)踩一個腳印的。那些作品,都感動著我,個別作品,還讓我讀得泣涕漣漣。
6
2013年4月20日早晨,我在綿陽。剛起床,在廁所里洗漱,感覺腳下在抖動,隨即,洗漱臺上的瓶瓶罐罐“嗶嗶啵啵”跳起舞來。我在心里喊了一聲:“地震!”沒有聽見轟隆隆的地聲,因為大街上的汽車聲已經(jīng)夠大的了。從廁所窗戶看出去,對面那些樓房,正在扭動,前后扭,左右扭,扭出了水波一樣的曲紋。平常覺得很剛性的樓房,此時像面條似的,柔軟極了。窗戶玻璃反射著晨光,隨著大地的顫栗,不?;蝿印?/p>
我沖出廁所,在客廳里找到手機,給遠在平武的家人打電話。無法接通。給綿陽的朋友打,都在占線。樓下有人在喊:“地震!”有人在樓道里跑動,“咚咚咚,咚咚咚”。我人沒有跑,但心在咚咚咚跳。
一個小時后,該聯(lián)系的都聯(lián)系上了,大家都沒事。并且知道是雅安蘆山發(fā)生了7.0級地震。電話里,我裝著無事,跟朋友調(diào)侃:“我們這些人,地震早已見慣不驚,‘5.12都不怕,蘆山那么遠,怕求啥!”
2017年8月8日晚,我跟何先生在涪江岸邊喝壩壩茶。堤岸上有許多人散步。天空積聚著濃厚的烏云,江水倒映著暮色中的遠山,倒映著江岸上的樓房、江堤、路燈和散步的人。人們見面就抱怨:“這鬼天,咋這么悶熱!”
剛把茶泡上,忽然飄起一陣急雨,散步和喝壩壩茶的人,頓作鳥獸散。我跟何先生跑到岸邊的茶樓上,坐在卡座間,繼續(xù)喝茶。茶葉正在玻璃杯里翻滾,杯子升起裊裊白煙。我脫掉運動鞋,很不文明地斜臥在沙發(fā)上。何先生一個葛優(yōu)躺,斜臥在對面。聽外邊雨聲滴答,看杯子里茶葉浮沉,開始我們一貫漫無目的的聊天。突然,沙發(fā)抖動起來了,茶幾顫栗起來了,茶杯也在茶幾上滴滴哆哆地跳起了迪斯科。何先生漫不經(jīng)心地說:“嘢,地震了呢!”說完,他站了起來,望望樓下。樓下燒烤店有人在喊叫:“地震!地震了!”也不知道是顧客,還是店員,在跑動。仍然沒有聽到地聲,因為人聲雨聲十分嘈雜。我趕緊坐直,找鞋,穿上,但沒有站起身來。我這一生已經(jīng)多次遭遇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地震,反應(yīng)麻木了。該怎么辦?我拿不準。是往樓下跑?抖一下就過去了,豈不白跑?萬一像北川縣城那樣,跑也跑不脫呀!糾結(jié)啊。后來回想當時的情形,從深層次分析出原因,不是我有多么鎮(zhèn)定,而是我這老年人反應(yīng)遲鈍,行動遲緩。
十來秒鐘之后,一切又漸趨平靜??词謾C上的時間,“21:19”。忙著打電話。先給百來米外的家里人打,通了,互報平安。我就不急了,心里也沒有過去地震發(fā)生時那種咚咚咚的跳動和顫抖,更沒有頭暈和反胃的感覺出現(xiàn)。接著看微信,知道是九寨溝,說是6.5級,又說是7.2級,兩小時后,才定在7.0級。給九寨溝縣城的朋友打電話,時通時斷,總算得到了他們平安的消息。
何先生從微信上看到,平武馬上就要派救援隊赴九寨溝。我說:“我們明天也去?!焙蜗壬χf:“退休老漢兒,莫擋別個的路?!?/p>
次日,平武縣沿途四十幾個救助站相繼成立,救助從九寨溝撤離的被困游客。外地救援的車隊源源不斷,開往災(zāi)區(qū)。我的女兒,帶著身孕,也在鄉(xiāng)下的救助站勞累了兩個晝夜,算是作為曾經(jīng)的災(zāi)區(qū)人感恩社會回報社會吧!
按照那條所謂的地震線的說法,瞧一瞧地圖,蘆山、汶川、北川、平武、玉樹、青川、九寨溝,跟河北的邢臺、唐山,還真的都在同一條線上呢!
7
一度時期,我看東西,都感覺在顫栗。早晨,我看朝陽從東山升起。在半個紅臉冒出山梁時,一跳一跳地爬上山梁,冒過山頂,高于山梁上的樹木。那所謂一跳一跳地,就是在顫栗。山梁上的樹木,甚至山的輪廓,也跟著一起顫栗。下午,我看從西山緩慢落下去的那一輪夕陽。夕陽的輪盤在接近西山山梁的那一瞬間,顫抖起來。夕陽在顫栗,山梁也在顫栗,就是那種所謂的一跳一跳的姿態(tài),直到夕陽的輪盤完全隱沒于山后。
后來,我跟教物理的吳老師討論這一現(xiàn)象,他非常冷靜地給我分析:“你看到的那種抖動顫栗,是光線變化,給我們眼睛造成的視覺錯位的變化?!钡疫€是懷疑,地震的恐懼,可能改變了我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甚至改變我們的人體基因。我的眼睛就這般不真實地反映著真實的客觀世界??陀^世界的種種亂象,已然改變了我的生理機能和審美判斷。我的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都在顫栗,是地震帶上的人的后遺癥吧!
人的抖動和顫栗,多是內(nèi)心的緊張恐懼導(dǎo)致的肢體反應(yīng)。一旦遇上突然狀況,“兩股顫顫,幾欲先走,”是正常的生理和心理反應(yīng)。螞蟻和蜘蛛是不是這樣的反應(yīng),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別人百年難遇,而像我這樣,一生中四次近距離遭遇七級以上的大地震,實屬難得的高中獎率。那些震殤,于我所產(chǎn)生的恐懼反應(yīng),所帶來的后遺癥,目前尚無任何先進的儀器精確診斷。久居地震帶的人,恐懼的反應(yīng)在所難免,亦屬正常,渴望大地安寧,是內(nèi)心最大的訴求。
這是大自然的巨大而神秘的威力的客觀存在。李表叔李表嬸和物理吳老師地理張老師都親身經(jīng)歷了松平地震和汶川地震,他們心里應(yīng)該都跟我一樣,存在恐懼和陰影,雖然他們對地震的解釋各異,但都會存在輕重不同的后遺癥。當然,非我類的生物們,也許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特別的時刻和特別的災(zāi)難。
列子說:“天生萬物,惟人為貴?!比祟愲m然是智慧生命,但卻面臨比其他生物多得多的災(zāi)難,像我這樣生活在地震帶上的人,尤其如此。而非我類的動物們,大多在野外和洞穴內(nèi)居住,野外寬曠,容易躲避地震,而有些洞穴都多是拱型結(jié)構(gòu),拱形結(jié)構(gòu)抗震能力最好,故地震災(zāi)難對動物的危害就比人類要小。我們追求舒適的房屋享受,但再堅固的房屋也難抗住震災(zāi)的高烈度,故而我類遭遇災(zāi)難的幾率比非我類大得多。
我熱愛腳下這養(yǎng)育我的土地,熱愛承載這土地的地球,我們窮盡華麗辭藻贊美大地贊美地球??傻厍驗槭裁纯傄陨鲞@許多的災(zāi)難呢?我們把地球比作母親,母親可能生病,但母親怎么舍得虐待子孫呢?上帝同樣沒有給出答案。
災(zāi)難分為正常性災(zāi)難和非正常性災(zāi)難,如風災(zāi),雪災(zāi),水災(zāi),震災(zāi)等,它是天性使然,具有不可抗拒性,系正常性災(zāi)難,該來的遲早要來。但人類憑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和智慧,完全應(yīng)該可以預(yù)防和降低災(zāi)難的程度。如果鄙視大自然,忽視它的巨大力量,被動地對待天災(zāi),那就變成了人禍。人禍的參與,就必然加重災(zāi)難的程度,給人們帶來更嚴重的痛苦。
地球在顫栗,自然界在顫栗,世界在顫栗,何況我,一介渺小的生物呢?我們一廂情愿地祈禱風調(diào)雨順,渴望安寧,厭惡災(zāi)難,出發(fā)點無可厚非?!叭硕▌偬臁弊鳛橐环N哲學論斷或者作為鼓舞士氣的政治口號,我不敢也不愿妄議,但在自然規(guī)律和類似地震這樣的災(zāi)難面前,竊以為它是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的虛妄之言,是囈語。我們在詛咒惡魔的同時,也懂得大自然讓我產(chǎn)生的敬畏道理。大自然應(yīng)該讓我們敬畏!坦率承認人類的渺小和對大自然的畏懼,是唯物主義,不可恥呀!敬畏自然或許是一劑藥方,雖然無法治愈地球的瘧疾,但卻應(yīng)該可以治療我的地震后遺癥吧?
8
我住在涪源山區(qū)的平武,繼續(xù)經(jīng)歷著地震惡魔的隨時騷擾。我對地震充滿厭惡和仇恨,但卻無法回避,更無法趕走它。我即使不回憶那些驚險和慘烈,那些場景也客觀存在,我心里的疼痛也不會完全消除。
我不懂那個胡煥庸教授的什么線和中國地震線這些空緲的概念,無力研究它們之間是否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不會動輒就引用那些姓名幾拃長的外國佬關(guān)于災(zāi)難的論述,更不會空洞地嗯嗯啊啊地抒發(fā)某次地震后的心情來作秀。我沒有本事記錄地震的全過程和災(zāi)區(qū)的全貌,只會樸素地記述我個人親身經(jīng)歷地震災(zāi)難的經(jīng)歷和感受,記述顫抖中的涪源平武,也算是在講中國故事吧!
我生活的涪源平武,是中國版圖的一個組成部分。關(guān)于平武地震的記憶,屬于中國記憶的一個部分。平武地震故事,是中國故事中的一個段落或者一個句子。我每天都去江邊,站在堤上,看一看四圍的群山,看一看東逝的流水,感受顫抖遺留的疼痛。高山聳立,像一個忠厚的長者,默默不語,江流湍急,像一個活潑的青年,歌唱不已。眼前一切,與非地震帶的城鎮(zhèn)似乎沒有什么兩樣。地震的疼痛,只藏在我的心里,并不示人,因為,我們的生活,還將繼續(xù),無論地震帶的人,還是非地震帶的人,無論胡煥庸線以東,還是以西。
今夜,沒有月光,也沒有繁星。我安坐在時光的端口,將那些裹挾著痛苦記憶漸漸遠去的光陰輕攬入懷。我不但想起地震,還想起我一生種種幸與不幸,便打開昏黃的臺燈,在鍵盤上敲出以上文字,表達我對災(zāi)難之痛的祭奠,對涪源未來的期盼:
——愿天賜祥和,地惠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