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小利走出家門,關上防盜門時,樓道里鴉雀無聲。小利這時候總要在心里美妙地形容道,真靜呀,掉根針都能聽見。
一樓沒有聲音。二樓、三樓直到五樓,都沒有聲音。小利每次出門,總喜歡站在門口,聽一會兒樓里的聲音。白天樓里沒人,都去上班了。
走出樓棟,小區(qū)也同樣安靜。
夏天的中午,小區(qū)在陽光下悄無聲息。無論人、狗、貓,還是鳥兒,強烈陽光照射下都不會出聲了。去年夏天,樹上還有知了叫,今年知了也沒有了。去年和今年,都有身體粗壯、臉膛黧黑的漢子往樹上認真地打藥,嗆人的藥味兒飄散后,所有的大樹和小樹都異常安靜了。只有偶爾刮風時,樹葉才會發(fā)出窸窣窸窣的聲響。
小利蹲下身,系好旅游鞋的鞋帶,晃動著雙臂,跑向小賣部。
小區(qū)有四個進出口,東面的進出口人最多,小賣部就坐落在東口。這個老舊小區(qū)位于兩條街道中間,東面的街道集中了超市、飯館、煙酒店、理發(fā)店等諸多服務設施,西面的街道則有一所中學、一所小學還有一家幼兒園。于是許多人為了抄近道,選擇從小區(qū)中間過去,這樣一來東口處熱鬧非凡。但鐵柵欄門需要打卡,門口經(jīng)常站著翹首的女人,還有用力晃動鐵柵欄門的男人,大家焦急地等待有門卡的人開門,然后黃花魚一樣尾隨人家身后急匆匆地出入。上下班的時間,鐵柵欄門幾乎關不上,“吱扭吱扭”地晃動著,所以鐵柵欄門總壞、總修,可是中午進出的人就少多了,不是小區(qū)住戶的人想要抄近道只有耐心等待。每次小利中午來小賣部,總會碰見有人等在門口,或是里面或是外面,小利見了,一邊掏著門卡、一邊小跑過去幫助陌生人開門。
開小賣部的是個女人。小利去年春天叫她孫阿姨。從今年春天開始,孫阿姨不讓他叫阿姨了,叫她名字,孫水仙。再后來,又讓小利把“孫”去掉,直接叫她“水仙”。
小利走進小賣部前,照例幫助別人開了門。面容和身子都是慵懶狀的水仙頭也不抬地說道,又做好事了?小利回道,舉手之勞唄。水仙哼了一聲。
水仙長臉短發(fā),水蛇腰,白腳丫。春、夏、秋,小利沒見水仙穿過襪子,一雙高跟黑拖鞋,把水仙的一雙白腳顯得無與倫比的白。同樣顯眼的,還有水仙腳趾上的藍色趾甲蓋兒。十個大小不一的藍點點兒出現(xiàn)在白腳丫上,隨便看一眼,那些藍點點兒都顯得特別可愛和頑皮。小利見了水仙,總是忍不住看那十個藍點點兒,一邊看,心里一邊敲鼓,咚咚,咚咚,越敲越響,敲得小利心慌意亂。但是小利外表看上去卻沒有慌亂,倒是有點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掀起冰柜蓋子,拿了一瓶冰鎮(zhèn)可樂,輕車熟路地去了柜臺后面的小屋。水仙動作懶散地轉過身,把一個寫有“中午休息”的紙牌子拿出來,探出細長的胳膊和細長的白手,掛在門外面,又把屋門的布簾拉上,大大咧咧地鎖上門。
遲到了。進到小屋來的水仙說,隨后動作利落地把白色短袖上衣和灰色短裙子脫掉,白白的身子,立刻就把光線黯淡的小屋晃亮了。
我姥姥拉屎,拉在褲子里。小利說,屋里特別臭,臭氣沖天。
水仙哦了一聲,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床上。小利能夠感覺到水仙的身子蒸騰起來一團一團的熱氣,那些熱氣是從她身上每一個毛孔散發(fā)出來的,想躲都躲不開,壓迫著小利的鼻孔。
小賣部里外兩間,外間三十平米,小屋才六平米,剛放下一張床。進小屋來,只能上床,沒地方坐。
小利也把背心脫了,胸脯上顯出一條一條的楞子,他低下頭,坐在床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每次水仙脫了衣服,他都能感到自己熱得想把窗戶敞開。小屋靠近房頂?shù)牡胤接袀€小窗戶,本來打開著,偶爾還能有風吹進來。水仙看著小利,又看小窗戶,笑著,抓住貼在墻邊上的一截細繩子,拽了一下,卷起在窗欞上面的褐色窗簾賭氣似的掉下來,完全遮住了小窗戶,小屋立刻黑得像是漫無邊界的長夜。
水仙像講給小利又像講給自己,道,心夠狠的,是不是狠呀?
小利說,狠就狠吧。
水仙說,上來吧?
小利喘著氣,脫掉鞋子,爬上了床。
黑暗中的水仙,可能睜著眼睛也可能閉著眼睛,撫摸著緊作一團的小利。三個月以來,小利總是像第一次被撫摸那樣緊張,好像水仙的手帶著密密麻麻的刺兒。摸完了,水仙又用細長的大腿壓住了小利的小肚子,好像壓得不妥帖,又往下蹭了蹭,抖了抖。小利的呼吸聲更加粗狂起來,與他單薄的身子完全不匹配,感覺那呼吸聲能把他壓垮。
兩個人先是下身挨近,接著上身又湊近些,最后相互抱了一會兒,水仙的一只手正要更加有所作為,這時外面有人敲門,聲音不大,一下、兩下、三下。水仙極不情愿地把手縮回來,嘟囔了一句,準是她,早晚我得把她殺了。
小利起先不說話,后來猛地坐起來。水仙依舊躺著不動,又說了一句,讓她敲,我的店,想開就開,不開,咋的?犯法呀?
小利小聲道,開吧?
水仙厲聲道,這是我的店。
小利不吱聲了,他能想像得出此刻敲門人的表情。
被水仙稱作“準是她”的女人,是小區(qū)地下車庫的看車人??窜嚺撕退傻哪昙o大概差不多,盡管地下車庫和小賣部相距不遠,坐在地下車庫門口能看見小賣部的門和窗戶,也能隱約看見小賣部里面的人,應該算作鄰居了,而且看車女人也常來小賣部買東西,但是兩個女人從來沒有說過話,就是彼此認真看一眼都沒有過,卻又似乎早把對方看清了,看得一清二楚??窜嚺私汹w英。小利每次去車庫取自行車,趙英都會跟他搭訕兩句。
明明看見掛著“中午休息”的牌子還依舊敲門的人正是趙英。
趙英見小賣部里面鴉雀無聲,憤怒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低著頭,回車庫去了。趙英的身材不錯,臀部雖然不像水仙那樣圓潤,有些扁平,但和大腿結合得不錯,而且胯部稍微有些突出,有些開,再加上腿也長,所以越看越有味道。趙英的背影看上去特別年輕,比她面部要年輕十歲,或許十歲還要拐個彎兒。
趙英回到車庫門口,坐在那把已經(jīng)由黑色變成了白色的木質圈椅上,目光鐵釘一樣盯著小賣部。幾只蘆花雞從遠處漫游過來,它們都是趙英養(yǎng)大的,早上從地下車庫跑上來,在周邊草地上玩耍,只要趙英走上來,坐在門口曬太陽,它們都會從遠處一窩蜂地圍攏過來,到了晚上,又都排著隊下到車庫里面。趙英還養(yǎng)了兩只眼睛賊亮的黑貓,一只公的,一只母的,這時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蹲在趙英旁邊一人多高的窗臺上,望著下面的趙英和幾只蘆花雞。
趙英不錯眼珠地看著小賣部,像是看著波濤洶涌、浪花飛舞的大海。
第二天早上,小利去地下車庫取自行車,理所當然地見到了趙英。
地下車庫細長,每隔十米有一盞昏暗的燈。左面是自行車,右面是電動車和摩托車,中間是五米多寬的通道。小利走下需要拐上兩個彎兒的坡道,看見了站在門口處的趙英。在光線不太明亮的地方,她像是大學生一樣。
那是個狐貍精,我說多少次了。趙英說。
小利天真地說,她……人不錯。
你傻呀?趙英忍不住拉了小利一把,說,昨天中午你又去了,對吧?還有上個禮拜五的中午,你也去了,對吧?
趙姐,你都成偵探了。小利滿臉委屈地說,我都記不住上禮拜的事了。
趙英氣憤地說,她都多大年歲了,都能當你娘了!
我倆沒啥事,手都沒碰過。小利著急地說,急得嘴巴都要掉地上了。說完,疾步向里面走。他能聽見身后突然響起來震耳欲聾的呼吸聲。
小利取完自行車,不像以往推著走,而是迫不及待地騎著往外走,他想快點躲開趙英的糾纏,可還是被趙英攥住了車把。別看趙英瘦,手勁兒很大,像是把自行車釘在了地上。
趙英說,你要是不聽我話,那就把東西還給我吧。
趙英這句話比她手勁兒還大。小利聽了,立刻下了車。這時從上面?zhèn)鱽碜呗泛痛螂娫挼穆曇?,有人下來取車了。小利見有機可乘,趕緊說,我……中午來吧。趙英原本繃著的臉,突然笑了笑,松開了手。小利重新騎上車,緊蹬了幾下。小利心里暗想,笑起來的趙英也是好看的,她要是總笑就好了。
小利出了地下車庫,仰臉看著頭頂上的太陽,他要去街道辦事處給姥姥辦理大病住院保險。要先領表、填表,再報上去審批,最后批下來,再去銀行交費。一系列的手續(xù)。每年都要報一次,七百塊錢,自己拿一半,國家拿一半,這是這座城市專門照顧那些沒有退休金老人的一項醫(yī)療優(yōu)惠政策。就為了這自費的七百塊錢,小利沒少給媽媽打電話,說了不止幾十斤重的話,前兩天媽媽才把錢打過來。
小利雖然給姥姥辦事,可腦子里想的卻是趙英的事。
小利是先和趙英好上的。那還是去年冬天,有一天中午小利去車庫取車,聽見有時斷時續(xù)的低低的哭聲傳來,小利頭皮發(fā)奓,他貓腰順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了車庫最里面坐在地上的趙姐,那時他還不知道趙姐叫趙英,于是蹲下身,問趙姐怎么了。趙姐伸出胳膊給他看,上面有血,昏暗燈光下都能看見紅色的血如蚯蚓般蜿蜒流淌。小利趕忙說快去醫(yī)院呀。趙姐忽然止住了哭聲,站起來說,不用去,一會兒就好了。小利問她怎么受傷的。原來趙姐掃地,里面黑,被一輛摩托車的車把掛了一下,一下子就摔倒了,摩托車的腳蹬子把胳膊戳破了,劃了長長的大口子。當時小利沒有取車,跟著趙姐回到她睡覺的小屋,幫助她用一塊布纏住了胳膊,然后又勸趙姐還是去醫(yī)院,否則容易感染。也就是從這次助人為樂開始,小利就和年齡不詳?shù)内w姐熟悉起來。再后來趙英在她小屋里像大母熊一樣抱住了瘦弱的小利,嘴巴和耳朵、嘴巴和嘴巴、嘴巴和鼻子、嘴巴和脖子蹭了好半天……后來小利和趙英來往多起來,那一陣子小利天天晚上做夢,姥姥喊他都聽不見,經(jīng)常早上起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上都是白色的黏糊的東西,想了好半天,才懵懂知道那些黏糊的東西來自哪里。小利有點害怕,躲著趙英,就是那個時候,趙英給了小利一件“好東西”。
小利上午給姥姥辦完手續(xù),回到家,忙著給姥姥做面條,姥姥什么都不吃,整天吃面條,都是煮得軟軟的面條。姥姥吃面條時,屋子里此起彼伏地響起“吸溜”聲,特別有節(jié)奏,特別好聽。吃完午飯,小利又給姥姥吃了兩片安眠藥,看著姥姥鬧了一會兒,漸漸安靜下來,這才趕緊去了地下車庫。
趙英在她黑暗的小屋里安靜地等著小利。
趙英的小屋就像水仙的小屋一樣大,只不過一個地上,一個地下。趙英把這個用碎磚頭搭建起來的小屋布置得很有情趣,她把人家扔掉的掛歷撿回來,把掛歷朝外貼在墻上,這樣帶有光澤的白面把小屋映亮了許多。她還把人家扔掉的沒有損壞的玩具也撿回來,擺在小屋的角落里,還燃上小利從來沒有聞過的巴蘭香,小利嗅了香味兒,立刻就感覺昏昏欲睡。
趙英對小利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讓小利抱著她,一遍一遍喊她“姐姐”,聲音不能高,還不能快,一定要慢慢地、慢慢地喊。每當小利慢慢地、慢慢地喊趙英“姐姐”時,趙英都會過電一樣渾身顫抖,然后就把小利抱得更加喘不上氣來。
小利突然掙開擁抱,著急地說,壞了,我得趕緊回去,我忘把欄桿插上了,我姥姥肯定得摔下來。
趙英猶豫了一下,放開了小利。
像是驗證小利沒有說謊,小利跑走后,不一會兒的工夫,趙英就看見一輛救護車開進了小區(qū)。
趙英來小賣部買衛(wèi)生巾,結賬時,水仙主動和趙英說話了。
前天小利在你那,他姥姥摔地下了。水仙說。
趙英正在左右掏口袋湊零錢,聽見水仙說話,怔了一下,抬起頭,兩個女人這才第一次對上眼睛,也是兩年來第一次說話。以前趙英來買東西,都是默片一樣交錢拿東西。
你想干啥?趙英問。
不干啥,就是問問。水仙說。
你干的好事,以為我不知道?趙英低聲說道。趙英低聲說話時,聲音好像在深水井里浸泡了很長時間。
你知道又能咋樣?水仙還是一副懶散的樣子。
你都能當他娘了,別碰人家孩子。趙英聲音更低了。
他喊你姐,你就真是姐了?水仙聲音高起來,你也是當娘的歲數(shù)。
我沒做那事……你做了。趙英忽然紅了臉,說,你不要臉!
水仙更笑了,說,你是不是也特別想做呀?
趙英又說了句“不要臉”,抓起兩包衛(wèi)生巾,轉身走了。水仙怔了片刻,突然罵道,老娘要殺人!
趙英聽見水仙“殺人”的話,一點兒都不怕,雖然地下車庫沒有門,雖然她的小屋沒有鎖,但她覺得在地下車庫這個黑暗的環(huán)境里,水仙不但殺不了她,只要她敢下來,就能嚇破水仙的膽。深夜里趙英把燈關掉,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周圍,甚至有點興高采烈起來,她高興得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這是她從小就愛唱的歌兒,她不喜歡那些流行歌曲,那些歌曲的詞兒一點都不清楚,哪像“洪湖水”,一個字、一個字出來。她就是喜歡這首歌,每當唱起這首歌時,她就好像在黑暗的地下車庫里看見了波光粼粼一望無際的湖面,好像還看見了許多慢悠悠前行的小船……
但是轉天上午,高興了一個晚上的趙英,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雞的翅膀上光溜溜的,沒有了毛。翅膀上沒有毛的雞,看上去特別滑稽好笑。趙英想要把這只雞抱起來查看,這只雞慌張地躲著她,怎么都抓不著,好像擔心自己另一個翅膀上的毛也遭到同樣的命運。再看其他的雞,也都是一片慌張,逃得遠遠的,擠在一起,恨不得小腦袋扎進翅膀里,它們肯定看見了同伴被拔毛的場面。
趙英立刻想到了水仙。這算什么,不敢殺人,竟然拔雞毛?她決定找水仙算賬,于是去了小賣部。
水仙在給一對小情侶挑飲料,見到氣勢洶洶的趙英,和藹可親地笑了一下。趙英開門見山問,你把雞毛拔了?水仙說,你見了?趙英說,就是你。水仙說,證據(jù)?趙英說,你就是證據(jù)。
旁邊那對小情侶聽也不聽水仙和趙英之間莫名其妙的對話,只是連體嬰兒一樣互相依偎著,催促水仙快點找錢。水仙找完錢,小情侶相互摟著走了。水仙看著小情侶的背影,卻不看怒氣的趙英。趙英伸出手,在水仙眼前晃了晃,告訴她別看了,快點賠償雞錢。水仙當然不給。
我要報復你。趙英斬釘截鐵地說。
隨時恭候。水仙說。
但是第二天早上,還沒來得及報復水仙的趙英,卻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的母貓背上,被人拔掉了一片巴掌大小的毛,都見到了嫩紅色的肉。母貓躲在地下車庫門樓的上面,“喵喵喵”地看著趙英。公貓想要湊近母貓,母貓張開嘴巴,露出滿嘴的細牙,猙獰地看著公貓,不讓公貓靠近。公貓傷心地叫起來,圍著母貓轉圈圈兒。母貓依舊憤怒地張嘴,用尖利的牙齒表達它的氣憤。
趙英控制不了自己情緒了,又一次來到小賣部討說法。讓水仙不要陰損,有本事沖人來,不要跟雞、貓過不去,太缺德了。水仙看著臉色慘白的趙英,告訴她快點走,不要影響別人的生意,什么雞、什么貓,她聽不懂。趙英一把攥住水仙的手腕,就像那天攥住小利自行車的車把一樣,水仙疼得五官擠在一起,“哎哎、哎哎”起來,讓她快點松手。趙英夸張地學水仙的“哎哎”聲,罵了更難聽的話。水仙掛不住臉,反唇相譏道,你都想瘋了呀,我可比不了你,你本事大。
這時幾個學生進來買東西,趙英出神地看著幾個學生,終于松了手。水仙疼得大口喘著氣。趙英臨走時留下一句“我真要報復你”。
當天晚上,小賣部玻璃窗被一塊石頭子打破了。
又一天晚上,小賣部玻璃窗又被打破了。
水仙決定找趙英談談。
那天晚上十點多,下起了霏霏小雨。水仙想下雨天取車的人少,想跟趙英和解。水仙在外面,趙英在下面;水仙有玻璃窗,趙英沒有玻璃窗,彼此暗算起來,水仙肯定吃虧。
這是水仙經(jīng)營小賣部三年來第一次下到車庫。下到車庫,水仙就有些后悔,這里寂靜無聲,墳墓一樣安靜。只有一盞燈亮著,那盞燈離趙英坐的地方比較遠,把趙英的身影擴張得特別龐大??床灰婋u們在哪里,只能看見兩只貓的四只幽亮的眼睛在暗處發(fā)亮。趙英正在吃東西,光線暗,水仙看不清趙英吃什么,反正是趙英的右手不斷起落,仿佛一個木偶,黑暗處還有一個高人在牽線。
我沒搞鬼你的雞、你的貓。水仙走近了,開門見山地說,你也不要砸我玻璃了。
趙英用一塊看不清顏色的布擦了手,擦了嘴,然后又端起小桌上的水杯喝水,“咕隆咕隆”的喝水聲聽得很清楚,仿佛大河的流水聲。
我沒搞鬼你的雞和貓,誰說謊,天打五雷轟。水仙突然高聲發(fā)誓。
你的玻璃不是我打的。趙英聲音很低,低到水仙伸長了脖子才能聽清楚。
那好,那好。水仙尷尬地回答。
兩個人忽然都不說話了。暗處的那幾只雞,似乎聽懂了兩個女人的對話,發(fā)出“咕咕、咕咕”的叫好聲。
水仙環(huán)顧四周,站起來,想要離開。趙英卻不讓她走,攥住了她的手腕。水仙的水蛇腰立刻彎下來,也不敢“哎哎、哎哎”出聲。
明天……你把襪子穿上。趙英說。
水仙愣了一下,糊涂地說,穿上,好,穿上。
一定要把襪子穿上,夏天也容易凍腳,明白嗎?趙英命令道,走吧。
水仙趕緊離開地下車庫,上到地面上,出神兒地望著淅瀝的小雨。渾身淋濕了,渾然不覺。這時,胳膊被人拽了一把,扭頭一看,同樣濕了全身的小利。
她……罵你了?小利心疼地說。
水仙賭氣地不理小利,轉身就走。小利追了上去,兩個人前后腳進了小賣部。在那間狹窄的小屋里,小利開始咒罵趙英,罵趙英不該打碎水仙的玻璃,這完全就是流氓作風,就是一個女流氓的行為。
你也知道是趙英搞的鬼?水仙問小利。
小利說,不是她,還會是誰?
水仙恨恨地噘起嘴巴,冷眼看著小屋的那扇小窗戶,看了好半天,眼珠兒一動不動。小利猜測水仙是在想辦法,正在琢磨該如何應對手勁兒那么大的趙英。一個手勁兒那么大的女人,可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女人。
小利試探地問水仙怎么辦,不能總是心驚肉跳過日子,不能看著窗戶接二連三打破,萬一哪天站在窗戶跟前,玻璃突然碎了,那不是得把腳……廢了?
小利看著水仙一雙白白的腳丫。水仙屁股突然轉了一下,身子就像軸承一樣滑潤,緊接著就把雙腳放在了床上,白晃晃地刺眼,然后字正腔圓地說,我的腳要是壞了,你得拿命換。
小利嚇壞了,驚叫道,跟我有啥關系?
就是因為你,那個女瘋子才跟我作對的。水仙繃起臉說,不是嗎?
繃起臉的水仙,很好看的一雙丹鳳眼,眼角和眉梢兒立刻耷拉下來,變得很是嚇人。小利真有點害怕,似乎央求水仙,說,你們都好,不打架不成嗎?
水仙忽然笑了,用白腳丫捅了一下小利的小腹處,道,我不管那個女瘋子,只要你聽我的話,我就高興。
小利趕緊點點頭。
小利注定要成為一個滾動的石頭,剛剛在“地上”得到水仙的原諒,又要接受“地下”趙英的盤問,他要地上、地下來回滾動。
轉天早上,小利取自行車去給姥姥買“尿不濕”,在地下車庫又被趙英攥住了車把。趙英問他昨天晚上下著雨,怎么又跟狐貍精水仙在一起。小利已經(jīng)見怪不怪,趙英隨時在暗中監(jiān)視他和水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倒是表現(xiàn)得沒事的樣子,隨口說正好碰上。趙英抖動了一下車把,說道,太巧了吧,她剛走出地庫,就正好碰見你。小利解釋道,我是去小賣部給姥姥買東西。趙英緊追不舍,買啥?小利怔了一下。趙英繼續(xù)追問,說呀,不會一個晚上就忘了吧?小利不再解釋,想要走,但是趙英攥著車把呢,他哪里能動彈的了。小利說,趙姐,你到底想要我怎樣?趙英說,把“趙”字去掉。小利只好再次說,好,姐,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趙英說,你不要搭理那個狐貍精,離她遠點。
小利搖搖頭,說,不可能,我總要去小賣部買東西吧?
你就不能去別處買嗎?趙英咬著嘴唇,發(fā)狠地說。
姥姥用的東西,都是著急的。小利帶著哭腔說,家里就是我一個人,哪有時間?
趙英不說話了,狠狠地喘口氣,揮手讓小利走。
小利走出地下存車處,望著升起來的太陽,突然哼起了歌兒。正要偏腿上車,水仙從小賣部里走出來,招手讓他進去。小利把自行車支在小賣部門口,縮手縮腳地走進去。
高興呀?水仙整理著冰柜。
小利走到冰柜旁,想要伸手拿可樂,被水仙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小利似乎不解,眼睛看著水仙。
跟你的姐姐高興完了,到我這里享用?水仙舉起一瓶可樂,在小利眼前晃了晃,重新放回冰柜。
小利看著水仙,忽然眼睛里含著淚花,接著眼淚啪啪落下來。水仙看也不看,但是拿起一個紙巾遞給小利,然后再次掀起冰柜,把一瓶可樂放在冰柜蓋子上,呼出一口大氣,走了。
小利迅速地抹了眼淚,提起可樂,走出小賣部。
早秋的第一場風刮起來的時候,小利看見水仙穿起了襪子。那雙襪子是黑色的,很薄,薄得好像已經(jīng)不是黑色的了,都有些發(fā)白了,隔著襪子都能看見腳背上血管凸起的部分。
不好看。小利撇著嘴巴。
水仙說,昨天趙英找我了,只要我穿上襪子,她就跟我和好,以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你信嗎?小利說,反正我不信。
水仙想了想,罵了一句臟話,說,是呀,我也不信。
小利問,你們有啥深仇大恨?
水仙訕訕道,誰知道呢。
水仙說著話,一只手拽住襪口,麻利地卷起來,瞬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團兒,然后另一只手如法炮制,緊接著隔著半敞開的窗戶,把兩個黑色的小團兒扔到了外面。
她就是腦子有毛病,別理她。小利笑呵呵地說。說完,騎上自行車去社區(qū)醫(yī)院給姥姥拿藥去了。
早秋的第一場風,雖然不大,但卻是從早上刮到了晚上,一直到天黑了才停歇下來。小利坐在屋里有些發(fā)慌,姥姥今天格外安靜,吃完飯、喝了藥,老老實實地睡著了,甚至還響起了鼾聲。
小利越發(fā)心慌意亂,感覺心里火燒火燎的,于是穿著背心走出去,在小區(qū)里閑逛。
小區(qū)里有一支鍛煉身體的中老年隊伍,不管下雪還是下雨,就是打著傘也要堅持不懈地鍛煉,他們鍛煉的方式倒是簡單,排成長龍狀隊伍,慢慢地走,當然不是老老實實地走,而是一邊走一邊做出各種伸胳膊伸腿兒的活動姿勢,因為姿勢都不一樣,所以沒有音樂,這支隊伍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只龐大的蜈蚣在劇烈地扭曲前行。
小利最不愿意看到這支怪異的鍛煉身體的隊伍,可是無論從哪個角度又都能看到。他下意識地望著小賣部,那里燈火通明。這會兒,他又似乎嗅到了燉肉的香味兒,一面是燈光,一面是肉香,小利猶豫了一下,順著那股香味兒而去,這才想起來,很長時間沒有吃肉了。
香味兒好像是從地下存車處傳上來的。小利走下斜坡,香味更濃了。小利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拐過去,再拐過去,香味兒越發(fā)濃烈。
黑暗的地下車庫,有一團熱烈的火苗兒,小利看見火苗后面是趙英安詳?shù)哪槨?/p>
燉肉了?小利不解,這么晚了,怎么燉肉?
白天哪有時間。趙英看著煤油爐上面的鍋。
在火苗的映照下,那個鍋锃光瓦亮。小利記得這個鍋是很黑的,怎么現(xiàn)在這么亮呀。
趙英說,那么好的肉,得把鍋擦干凈呀。費了我大半天的時間。
小利嘻嘻說,熟了嗎,我能吃嗎?
知道你肯定來,都給你吃。趙英說著,掀起了鍋蓋,又拿起旁邊的勺子,在小鍋里來回劃拉了兩下,然后把肉盛了起來,舉到小利的眼前。小利怔住了,看了看,一下子嘔吐起來,隨后跌坐在地上。
這……這……小利說不出話來。
看清楚了?水仙的腳,對,這是左腳……里面的是右腳……趙英慢悠悠地說,我們說好了,立秋第一天她就穿上襪子,可是她沒穿……那不客氣了……這下好了,你只能在鍋里看了,是吧?
小利不僅說不出話,連路都無法走了。
小利,把那件東西……長命鎖……還給我吧。趙英溫柔地說。
你兒子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小利聲音顫抖。
是死了,可是你不和我好了,就得還給我。趙英的身影被爐火散發(fā)出來的光亮擴張得很大,把她身后黑暗的地方變得一片慌亂。
我要回去,要把它埋在兒子的墳里。趙英說,你還給我。沒有了?是不是給水仙了?
小利女孩子一樣嚶嚶地哭起來。
你把長命鎖真給水仙了?趙英逼問。
水仙告訴我她兒子也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小利泣不成聲。
原來是同路人呀。趙英呵呵地笑起來。
姐,你錯怪水仙了。小利說,你家的雞、貓……不是她干的,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肉的香氣彌漫在地下車庫里。
小利知道,現(xiàn)在整個小區(qū)都在飄散著香氣,他想走開,可是已經(jīng)起不來了。其實,小利是想快點跑上去告訴水仙,小賣部的玻璃不是趙英打碎的,真的不是趙英干的。
小利還想看看姥姥,看看姥姥脖子上的長命鎖。姥姥總是用手去扯,把脖子都給扯破了。小利感到地下異常的濕冷,借著爐火的亮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片聲勢浩大的水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