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松:
你好。
我第一次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的時候,我就認定,你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無聊的運動。
那時候我上高中,體育老師解釋了一下你是如何形成的,當時他一臉悲壯,當時我做了如下思考:
第一,要跑42.5公里。對于正常人類,意味著把左腳放在右腳前面、然后把右腳再放在左腳前面,如是,6萬多次。
第二,要跑三四個小時。旁觀的正常人類總覺得在陽光下跑三四個小時的同類恍惚像條狗,還補給,還吃喝,還口眼歪斜,還想東想西,還真不如狗。
第三,第一個跑馬拉松的人,告訴雅典的老少鄉(xiāng)親,打了勝仗,然后,關(guān)鍵是然后,他死了。然后雅典的陽光依舊耀眼,狗依舊到處跑。
所以我在高中的時候就斷定,馬拉松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40歲之后的某一天,忽然遇上一個很帥的瘦子,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說,我是阿信啊,我們曾經(jīng)同事。我使勁兒想,你原來不是個齷齪的胖子嗎?他說,我跑了很多馬拉松,然后我每次過海關(guān)都要解釋,護照照片里的胖子就是我。后來莫名其妙反復見到阿信,他每次都說馬拉松,我實在煩了,定下一條原則,每次只給他十分鐘說長跑這件事兒。阿信每次被硬性阻止的時候,眼神兒迷離,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放,不知道舌頭該往哪兒去,我覺得他人了跑步教??偨Y(jié)他多個十分鐘說的東西,如下:
第一,慢速長跑能讓人快樂,效果類似吸食毒品,而且絲毫不涉及違法亂紀。每次跑到不想再跑一步,潛意識都告訴自己,跑到終點,等著你的是比毒品更柔美、更囂張、更安全的愉悅。
第二,慢速長跑能讓你獨處,效果類似參加靜修。你跑了一陣之后,就不想說話了,天高地迥,你就想放下心里的一切,一步一步活著到終點。
第三,慢速長跑是人類最大的優(yōu)勢之一。人是自然界最能慢速長跑的動物,人類在創(chuàng)造蒸汽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之前,就是靠慢速長跑、辨認足跡、集體協(xié)作和偷喝果子酒,算計了—個又一個猛獸。
2015年的5月,我一個中學的朱江師弟贊助了一個要在一百天里連續(xù)跑一百個馬拉松的“瘋子”陳盆濱,風雨無阻,從廣州跑到北京。師弟說,好多瘋子都陪他跑了,你也陪他跑一程吧。我想也沒想,就說,好。我好勝心作祟,心想,不能丟臉。我不知道陪跑可以從3公里到全程都行,以為既然跑了,就是全程。于是和阿信說,救我,我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告訴我如何訓練。
阿信用了少于十分鐘的時間給我安排了一個訓練計劃,安排快遞給我送了一塊運動手表、幾件跑步衣服和一個需要緊貼乳頭之下的心率帶。他說,時間短了點兒,但你天賦異稟,或許不會死。
我穿了跑步衣褲、我戴了跑步手表、我勒上心率帶。第一個5公里在北京龍?zhí)逗?,繞湖一圈2.7公里,我跑了接近兩圈,龍?zhí)逗鱾?cè)有個袁崇煥的小廟,我跑到那里,靜靜想了想,他被凌遲前,想了什么。第一個10公里在廈門,竟然跑了只有一小時,我意識到,我的賤,潛能無限。第一個20公里在紐約曼哈頓島,參加完書展,睡不著,用跑步倒時差。第一個30公里在北京奧森公園,大圈跑了3圈,我癱在公園門口,一心想死。帶我跑的宋海峰說,你可以跑全馬了。
從河北地界開始,和陳盆濱跑了半馬,跑到延慶境內(nèi)的山里,他問,你還跑嗎,我說,謝謝你陪了我20公里,你放開跑吧,我到最后5公里陪你。
我第一個全馬是在法國波爾多跑完的,喝完,跑完,領(lǐng)完獎牌和一瓶勝利酒,我坐在馬路牙子上,慨嘆生不如死。旁邊一個小孩子拿著手機狂打電子游戲,偶爾斜眼看我,我聽見他的心里話:“你傻啊?!?/p>
我忽然坦然,我心里想和他說的是,我忽然明白了,人生其實到處馬拉松,特別是在最難、最美、最重要的一些事情上。
比如,職業(yè)生涯。我第一份工作是麥肯錫管理顧問,我工作了兩年,第一次到了升項目經(jīng)理的時候,沒升上去。導師安慰我說,職業(yè)生涯是個馬拉松。我知道他和所有失敗的人都這么說,但是跑完全馬之后回想起他的話,我認為他是對的。很多時候,短暫的起伏并非人力所能控制,誠心正意,不緊不慢,做心底里認為該做的事情,是最正確的態(tài)度。
比如,和親朋好友的關(guān)系。從我出生到今天,我老媽沒有絲毫改變,下樓買袋洗衣粉都心懷一副成吉思汗去征服世界的心情、遛個彎兒都要穿成一只大鸚鵡的斑斕。我跑完全馬之后意識到,不必讓她修到遠離輪回,她愿意炫耀就去炫耀,我不能配合至少不要糾正,我陪她跑到生命盡頭就是了。然后揮揮手,讓她在另外的世界開好一瓶紅酒等我,等我靜靜地看她在另外一個世界妝成一只大鸚鵡一樣斑斕。
比如,愛情。相遇不易,撲倒不易,珍惜不易,但是更難的是相遇之后、撲倒之后、不能珍惜之后,還是念念不忘,心里一直祝福。
人生苦短,想不開的時候,跑步,還想不開,再多跑些,10公里不夠,半馬,半馬不夠,全馬。
摘自新浪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