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涵
十月,我回老家。在老排屋見到擺香燭攤的阿伊馬蘭。她正坐在檐下吃著柿子。九十多歲的人了,臉龐未見多少滄桑,頭上也只添了幾縷白發(fā),一米五的個子,脊梁卻是往里凹的。
我幼時十分頑劣,幾乎把村里人得罪了個遍,也沒少惹阿伊馬蘭,曾經(jīng)還直呼她為“矮老太婆”。她配上手勢,一句一句訓(xùn)我,說我壞,丟大人的臉。我各種笑態(tài)輪換,再模仿著她的聲腔,一句一句學(xué)出來。
“儂個小鬼!”阿伊馬蘭的小腳將地面跺得“砰砰”響。不過她也到此為止了,不會去我家告狀。下回見了我,她還會給我些橘子、糖果、糕餅之類的吃食。
這些是在她那兒買了香燭的香客回去時送給她的,她就擺在燭攤上。有個胖胖的婆娘,一邊直愣愣地盯著那堆吃的,一邊和她閑聊:“儂是好福氣,吃的吃不完,還不用自己掏錢?!?/p>
阿伊馬蘭只是“呵呵”笑,然后往我手里塞了個水晶油包。那婆娘再也說不上話來,悻悻地走了。
一個仲夏午后,鄉(xiāng)里有人在溪流的源頭下藥抓魚。魚就手指那么點大,平時非常靈活,可中了藥后就游不起來。我很快逮了二十多條,心想用油炸著吃,一定很香嫩。忽見下邊阿伊馬蘭攀上巖石來,她一手拎個袋子,一手持根魚兜。我沒工夫理她,因為眼前有好大一條黃鱔,我正雙手并一起準(zhǔn)備去兜它。結(jié)果黃鱔在水里一晃,濺了我一臉?biāo)?,進(jìn)了阿伊馬蘭的魚兜。
“喂,那是我的!”我不服氣地大喊。阿伊馬蘭咧嘴一笑,說:“是河里的?!蔽衣曇舾罅耍骸拔蚁瓤匆姷?!”她把黃鱔塞進(jìn)袋子里,朝我晃了晃,很得意地笑起來:“我先逮到的?!边@回輪到我大叫了,卻聽見了她更暢快的笑聲。
我為這事好久沒理她。終于有一天,她先喊住了我:“儂來,來吃點好東西?!蔽已鹧b沒聽見。她笑了:“儂個小鬼,還跟我記仇啊。”我心依舊難平:“那可是野生的黃鱔!”她卻笑得更厲害了,說:“要不是野生的,我也不占儂便宜了。”
不記得那次是怎么惹爺爺生氣的,我被他滿村子追著打。沒人替我討?zhàn)垺K麄兌紭泛呛堑乜粗?,還添上句風(fēng)涼話:“這小鬼早該教訓(xùn)教訓(xùn)了!”我真的被嚇到了,跑得飛快。爺爺來揪我的領(lǐng)子,都被我掙開了。
就在剎那間,我們之間閃進(jìn)一個人來,是阿伊馬蘭。她擋住爺爺,說:“奶娃子能做出什么大不了的來!淘氣沒什么要緊,大了就會好的。去,到嫂嫂屋里吃杯茶?!?/p>
看客們失望地走了。我就這樣躲過了那頓皮肉之苦。
我腦海中如放映電影般閃過這些往事,不禁笑了起來,慶幸長大后沒讓阿伊馬蘭失望。
十多年未見,阿伊馬蘭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我,說我的臉盤像極了我爺爺和我爹。她問過我的近況后,我也回問她。她說自己和老伴身子骨還硬朗,打理著兩塊菜地,如今五世同堂,子孫孝敬,沒一點牽掛。隨后,她又風(fēng)趣地說:“老天要想我了來找我,我隨時可以跟他走。”說完,她嘆了口氣。
原來她是難過她的牙齒只剩兩枚了,只能吃些煮軟燉爛的菜。但她三餐仍吃米飯,不喜稀粥,每餐還喝半杯燒酒。
其實,阿伊馬蘭是個吃福深厚的人。我們村沒菜場,得去下面的村子采買,她嫌那個菜場太小,非要四點鐘起床,走十里路去鄉(xiāng)里的菜市場搶新鮮的菜。買完菜后,她一手一個布包,闖進(jìn)我姑姑的早餐店,說:“阿囡,來碗牛肉干面,多加一塊錢的牛肉,再來半杯燒酒?!?/p>
另外,她吃性也很急,每筷子就夾一小撮菜入口,卻嚼得很快,且嚼很多遍,咽下后,舔舔嘴唇嘴角。她和老伴四季都在屋檐下吃飯。非吃飯時間,桌上也擺著兩大碗菜。特別是春夏季,她會做些野菜和時令菜,有鹽水煮的蒲瓜、豌豆、花生、芋艿,菜油燒的南瓜葉,魚腥草燒的羹,糖醋拌的黃瓜、番茄。當(dāng)然,也不乏葷菜,有油煎的帶魚、小鯧魚、大蝦、白切肉、豬頭肉等。她走出屋吃一塊,走進(jìn)來又一塊,嚼得老香了。
我?guī)退黄鸹貞浟诉@些事。她笑了:“幸虧吃得動的時候吃爽快了?!?/p>
我起身上路時,她指指柴垛旁的一副土箕擔(dān)子,說要去田里撒草木灰,正好一道走。她身子一蹲,一起,擔(dān)子就上了肩。我勸她:“你又不缺錢花,歇下吧?!薄拔疑眢w好著呢。別看有些人活了個八九十,他們的背早就窩了。”她說著把肩膀往前挪,背自然凸了出來,“我這樣的辰光一天都沒有?!?/p>
走了好一會兒,阿伊馬蘭的步子依然很穩(wěn)健,也不見脊背彎曲,仿佛擔(dān)子在她肩上不算什么。她說她挑個三四十斤走上三四里還不成問題。
“你的體力可真好!”我這話一出口,她陡地快起來,一下子超了我六七米。我笑了,她這個習(xí)慣至今沒變。她這樣做,意思就是:我的體力遠(yuǎn)比你看見的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