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焖?/p>
我有兩個家,一個在武漢東湖邊珞珈山下的武漢大學(xué)旁,一個在湖北恩施鶴峰縣鄔陽鄉(xiāng)小圓村的紅家臺。我一直生活在武漢大學(xué)旁的家。那時爸媽工作忙,我三歲前就由姥姥帶。一次,我被幾個小孩喊奶奶的聲音觸動了:“咦!怎么都有奶奶,我沒有呢?”我急切地跑去問媽媽,媽媽嗔怪地說:“傻女兒,不單你未見過奶奶,連媽媽也未見過呢!”從此,我腦中就有了疑問:“我奶奶長啥樣呢?”
在我四歲多的一天,爸媽突然對我說:“天藝快要見著爺爺了,爺爺來武漢過年呢!”這時我才知奶奶已過世多年,再也見不著了。盡管十分失望,但我馬上就開始計算爺爺來武漢的日子。
一天傍晚,爺爺終于在爸爸與三叔的攙扶下來到我家樓下。他身子佝僂著,大約彎下六十度,白胡子下一張蠟黃的臉,戴一頂油花花的遮耳翻毛帽,裹一件扣子不全的軍大衣,腰上系著一根帶子。他顫巍巍地走著,一如電影中逃難人的模樣。他喘著粗氣,但在看見我與媽媽的一瞬,卻立馬想挺直腰板,像真正的老軍人一樣走過來,可他身子還是情不自禁地彎了下去。我喊他“爺爺”的時候,他顯出羞赧的神情,沒有直接應(yīng)聲,卻一口恩施腔地說道:“天藝長大了!”
我們把爺爺攙進屋,三叔為他洗熱水澡,換上新的衣褲,爸爸把他一身臟兮兮的衣服放進大桶里清洗。
爺爺在武漢的日子,爸爸白天照例忙工作。到了晚上,一家人圍坐在客廳,媽媽沏好濃濃的茶,爺爺、爸爸與三叔有說不完的話。隨著有規(guī)律的起居生活,爺爺蠟黃的臉有了淡淡的血色,精神頭也好了起來。在眾人的要求下,爺爺偶爾會繪聲繪色地講起他在戰(zhàn)爭年代的故事,也常招呼我去他的身邊。但由于他的恩施腔,我卻總也無法與他流暢交流,往往他說的意思與我的理解相差甚遠。
過完年,爸媽更忙了,既要照顧我,又要忙工作。無奈之下,他們只好把爺爺送去房縣的姥爺家。一方面親家從未謀面,都有見面的渴求,另一方面,老人在一起方便互相照應(yīng)。
就在當(dāng)年的十一月份,爺爺?shù)昧酥馗忻?,引發(fā)身體臟器衰竭。因年事高,再加上故土難離,大家決定由幺叔將他送回鶴峰老家。由于旅途顛簸再加上爺爺病重,到家沒幾天就傳來爺爺去世的消息。當(dāng)時,爸爸遠在外地工作無法回來。爸爸回到武漢時已近年底了,他傷心之余,決定立馬帶我回老家。
當(dāng)時,正是隆冬時節(jié),飛機越往恩施飛,山越高,谷越深。進入恩施地界,飛機下是一片崇山峻嶺的雪世界。下了飛機,白茫茫的雪在陽光的照耀下刺得眼痛。由于大雪封山,許多客車停運。爸爸拖著行李拽著我,急急地輾轉(zhuǎn)了幾個客運站,最后得到確認,由于雪天路滑,到鶴峰的客車已經(jīng)停班了。爸爸不斷請求值班人員幫忙租車,通過幾次報高的價碼,我們終于坐上了一輛租來的車向鶴峰開去。
路上基本未見其他的車輛經(jīng)過。路越來越顛簸了,我們乘坐的車子時而打滑發(fā)出哧哧的聲音,偶爾從前方撲地飛過的烏鴉發(fā)出幾聲刺耳的叫聲,讓人心緒煩亂。路的一邊是深不見底的峽谷,看一眼心驚肉跳,只感覺心的茫然。身心疲倦的我不斷地陷入酣睡。
過了許久,我在一陣爭論聲中醒來,睜眼看,天更加陰暗了。此時,車子已進入小圓村地界,公路由此經(jīng)縣道進入村道,一條羊腸公路蜿蜒曲折向幾十公里外的一個村落,那就是紅家臺——我的老家。再看車窗的一邊,萬丈深淵,壁陡的斜坡深不見底,嚇得我直哆嗦。四處依然是崇山峻嶺的雪世界,在各處的山坳零星地矗立著殘破的木棚。一陣抑制不住的后悔情緒沖向我的全身,實在不該離開溫暖的武漢來到這寒風(fēng)刺骨的山野,委屈的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出來。司機再不肯向前走了。爸爸的懇求也未見效果,僵持片刻,爸爸再掏出一疊錢說出哀求的話,車子又不情愿地沿著羊腸公路向前緩緩行駛。
終于,車子開到了一個破敗的村子旁,這里是公路的盡頭。我們向公路旁最近的房子走去,爸爸激動地說,終于到家了。沿途碰到一些人,裹著臃腫的陳舊的衣服,一個個哈著寒冷的白氣,熱情地與爸爸打著招呼。爸爸掏出煙遞過去,那些人對爸爸十分恭敬,說著我不太懂的恩施話,大略的意思是喪事辦得十分隆重,很有面子。
這時木屋中涌出一群人,走在前面的人從長相看是爸爸的哥哥,他彎著腰小跑向我們。此時響起一陣迎接的鞭炮聲。爸爸也快跑著到了人群的前面,爸爸拽著躲在身后的我,讓我叫大伯、舅爺、嬸嬸……一個滿臉風(fēng)霜的女人走向我,疼愛地叫著“天藝”,爸爸讓我叫伯母。他們圍在爸爸的周圍,望著疲憊的爸爸,似乎在發(fā)著疑問,這寒冷的雪天,你如何夢境般回來了?
走進木屋,一堆旺旺的柴火在廳房中畢畢剝剝地燃燒著。房間四壁被熏得漆黑,火的上方懸下一根吊桿,掛著燒水的銅壺。我被拉到火邊取暖,但火星不斷飛出,讓我害怕。稍暖和了一些后,一行人往木屋后的山坡走去。在坡上雪蓋的大堆石頭旁,看到了爺爺與奶奶的墳。我在爸爸的指令下,不情愿地跪在墳前,做著磕頭的姿勢。爸爸則在大伯的陪同下,頭深深地磕進雪里。舅爺對著墳?zāi)拐f:“妹子?。∧愕膬鹤优c孫女回來看你呢,明年為你們修大墓!”祭拜在一陣鞭炮聲中結(jié)束了。
回到木屋,一大桌升騰著熱氣的菜已準(zhǔn)備好,我與爸爸被眾星捧月般地推坐在上席。席上的菜很多,但看見黑漆漆的桌面,油膩膩的碗筷,我有一種反胃的感覺,饑腸轆轆的胃連一點食欲也沒有。爸爸正大快朵頤,我蜻蜓點水地做了吃飯的樣子就下桌了。
進入深夜,大家談興依然很濃。伯母讓我洗腳先睡,她拿來一個陳舊的木盆,與一個帶著破洞的毛巾。我馬馬虎虎地洗完腳,躺在發(fā)出怪味的床上,聽著四面墻上風(fēng)灌進來的聲響,委屈的淚水噴涌而出……
光陰荏苒,一晃十三年過去了。爸爸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車子,大伯一家在武漢打工,堂哥每天裝扮得像明星一樣,辛酸的日子離我們遠去了。盡管學(xué)習(xí)任務(wù)繁重,我卻時常想起曾經(jīng)流過淚的老家,為我當(dāng)初的挑剔羞愧。聽說如今那里成了人們休閑的好去處,已建成一幢嶄新的二層土家吊腳樓。高考之后,我打算再次回趟老家,去體驗爸爸當(dāng)初奮斗的艱辛,去看看雪化后爺爺與奶奶的墳,再為他們磕上一個真正意義的頭……
(作者系湖北省水果湖高級中學(xué)高三(3)班學(xué)生)
( 責(zé)任編輯 高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