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歲的孟林曾經(jīng)頂著同性戀、艾滋病的名聲,“像鬼一樣活著”;也曾被媒體稱為“中國存活最久的艾滋病病人”,他見證了這一疾病在中國的防治史,又在時代大潮的裹挾中成為這一領域的“明星病人”。
為自己準備遺像
1995年底,孟林病發(fā)。脫發(fā)、消瘦、皮疹、腹瀉、發(fā)燒、全身淋巴腫大……他偷偷跑去檢測——艾滋病陽性,CD4(人體的一種免疫細胞,正常成人的CD4細胞在每立方毫米500個到1600個)只有26個,免疫系統(tǒng)嚴重受損。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流氓罪”尚未取消,同性戀會被警察抓進局子,艾滋病作為經(jīng)由性和血液傳播的疾病,被看作“資產(chǎn)階級腐朽生活方式產(chǎn)物”,和淫亂、骯臟、見不得人等詞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就連孟林自己也覺得,同性戀是見不得人的,艾滋病是罪有應得。
1996年3月18日,佑安醫(yī)院感染科首開五間艾滋病病房,孟林是第一批的第一個。
病房在醫(yī)院西南角,緊挨著太平間,原本是廢棄的麻風病病房,醫(yī)院臨時叫人清掃打理,將孟林們安置其中。房間簡陋,每個病房不過五六平米,除了氧氣瓶什么設備都沒有。
戴著口罩,不愿意見人,每天躺在病床上,是醫(yī)生們對孟林的最初印象。
和孟林同一批住院的有四個病人,一位吸毒感染艾滋病的重慶人,一位舞蹈家,一位日語翻譯,還有一位援非工作者。在那時,艾滋病意味著絕癥和死亡,孟林和病友們約定:誰走在前面,互相送一下,不要走得太沒有尊嚴。
1996年,20世紀最重要的發(fā)明之一“雞尾酒療法”面世,佑安醫(yī)院艾滋病病房主任徐蓮芝詢問五位病人,是否愿意一年花20萬,嘗試藥物是否有效。在當時,月收入三四百已然算是高薪,只有做生意的孟林能拿出20萬的巨額藥費。
早期的抗艾滋病藥物副作用極大,孟林惡心、目眩、頭痛到撞墻,但他至少活了下來。
同時住院的五位病人中,有兩位因為無力承擔藥費陸續(xù)去世,一位無法承受心理壓力和病痛自殺,只有孟林和另一位病情較輕的艾滋病毒攜帶者得以存活至今。到現(xiàn)在,他每天早晚十點鐘準時服藥,讓他的CD4維持在800左右,和正常人無異。
孟林曾為自己準備了遺像,照片拍攝于2003年,那時,已經(jīng)服用7年抗艾滋病藥物的孟林耐藥了,買不到更高一級的救命藥,他以為自己就要“熬不過去這道坎”,于是去王府井的中國照相館,拍下了遺像。
沒想到,他又安然無事地活過了15年。15年里,他搬了好幾次家,扔了不少老物件,但遺像始終留著。
“明星病人”
孟林成為“明星”,是2000年初的事情,那幾年,中國的艾滋病防治工作正在拉開帷幕。
2003年,全球基金(為應對世界性的艾滋病、結核病和瘧疾而設立的一個籌資機制)進入中國;同一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地壇醫(yī)院與三個艾滋病病人談話并握手,時任副總理吳儀視察河南艾滋病高發(fā)村;2004年開始,中國的艾滋病人獲得了免費藥品。
當時,艾滋病病人最大程度參與到艾滋病防治中,是國際組織很重要的理念。他們需要為病人們樹立一個偶像,一個吉祥物,讓疾病與公眾情感產(chǎn)生有效連接。
孟林恰恰符合人們對“艾滋明星”的想象。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活了10多年的艾滋病感染者,是中國第一批吃到抗病毒藥物的人。無論是國際組織,還是政府,他都是一個極有價值的存在,孟林最終朝聚光燈邁出了步子。
2004年后,孟林成立了自己的公益組織“愛之方舟”,辦公室就設在佑安醫(yī)院。他的工作之一,是“通過調(diào)查研究,開展政策倡導,促進政策完善?!痹陉P注艾滋病患者手術難的話題時,孟林和伙伴們走訪二十余個省搜集樣本,起草《中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患者治療與生存狀況定性調(diào)查報告》;借助新媒體發(fā)聲,反對醫(yī)療行業(yè)內(nèi)對艾滋病患者的歧視。
另一項工作是“網(wǎng)絡化,讓更多人建立聯(lián)系”,孟林創(chuàng)建論壇、公眾號,也組織大家線下溝通、聚會。和學界建立聯(lián)系,獲得學術支持;和媒體溝通,借助平臺發(fā)聲;和國內(nèi)官方、國際組織博弈,促進政策落實完善……佑安醫(yī)院的醫(yī)生張可說:“孟林的語言能力很強,有一定的組織能力和領導才能。作為民間組織,既要在社會上生存,還要面臨很多壓力,這樣情況下既要把工作做好,還要讓大家認可,是非常難以平衡的事情?!?/p>
“老了,累了,想歇了”
從去年三四月份起,他就開始“學習退休”了,有意與艾滋病圈疏遠,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
在早期的新聞報道里,孟林所遭遇的悲情、凄苦被放大無數(shù)倍,后來他站出來做公益,又為媒體提供了勵志、正能量、大愛無疆的故事?!八幌矚g這個樣子?!迸笥淹跹哉f。
如今,孟林從公益工作中漸漸退出,他坦言“借助媒體為艾滋病患者發(fā)聲”的訴求降低后,從個人角度而言,他不想再被采訪、被關注,“不愿意那么認真地面對過去了”。
他謝絕見網(wǎng)友,因為“承受能力有限”、“從心底厭倦艾滋病的話題”;給微博私信設置了自動回復:謝謝留言!坦率講,我早已厭倦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各類問題,不想看,更不想回復?;蛟S你覺得我很冷漠,但也懇請看到我的無奈和不堪!如果,你確實需要咨詢、交流或閑聊,那就先發(fā)200紅包過來,給你自己一份尊嚴,還我一份補償。謝謝!
有人罵他貪財,他不回應。事實上,孟林在經(jīng)濟上并不為難,收費只是一道門檻,幫他擋住一些與艾滋相關的訊息。
有人質(zhì)問他情懷都去哪里了,他也不回應。
“確實像堂吉訶德一樣拿著長矛戰(zhàn)斗過,但是現(xiàn)在我不愿意了。老了,累了,想歇了?!泵狭终f。
佑安醫(yī)院醫(yī)生張可說:“(孟林的)身體狀況單純從艾滋病來看病毒比較穩(wěn)定,但是長期累積的毒副作用還是很麻煩的,吃了二十多年的藥,對肝臟腎臟、心腦血管的傷害不可小視?!?/p>
和許多上了年紀的艾滋病人一樣,孟林離開家庭、沒有子女。最近,在一起六七年的同性愛人,迫于家庭壓力將要離開北京,回南方老家。和朋友聊起退休生活,他嘴上說著一切都好,事實上,還在“學習怎么生活”。
就在幾天前,他接到一通來自海南的電話,對方解釋半天,孟林才想起是一個幾年沒聯(lián)系的艾滋病患者。
“有什么事嗎?”孟林問。
電話那頭笑了:“沒事,想起你了,打電話問問。”
孟林心里清楚:“他是想看看我還活著嗎??次?,就是看他們自己的未來?!?/p>
(《新京報》2018.2.6王雙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