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歲的增長,父親腦子開始遺忘。忘了吃飯,忘了抽煙,忘了干活。過了八十五歲,他喜歡滿山溜達,溜達夠了,一個人孤零零蹲在街頭。因為他耳朵失聰,沒辦法跟人交流。
太陽毒辣得把門口烤成了火爐子,父親沒感覺,仍舊那么坐著,仿佛眼前的這個世界與他無關(guān),他也不在這個世界。從父親木然的表情,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嬰兒狀態(tài)。
醫(yī)生說,老人得了老年常見的阿爾茨海默病,俗名叫癡呆癥。這就是說,父親不但生活在無聲的世界里,也生活在無知的歲月中。父親如同孩子的模樣,大小便常常拉在褲襠里,褲子整天濕乎乎的。母親被折磨得十分疲累,有時會說上一句,你個老東西,真不如癱瘓在床。這可好,能動能走的,就不會自覺地吃喝拉撒睡,我不知哪輩子欠了你的?
父親當初扛夠了活,正好國民黨軍隊來抓壯丁,父親便跟著走了。臺兒莊戰(zhàn)役,他被炮彈炸掉了半截胳膊,拿不起槍桿子了,便背著鋪蓋回家了。
父親雖然殘了一只胳膊,卻成了家里的整勞力。除了擺弄五畝地,父親抽空就幫村里的軍屬們干活。第一年,父親種了五畝苞米,每畝打了一千二百斤,他成了村里的種糧高手。到了成家的歲數(shù),奶奶多次托媒人給父親找媳婦??扇思夜媚镆淮蚵?,便不同意了。多少次,父親獨自一人在地頭吹口哨,他把愁悶撤到田地里,把心里的苦楚吹給麥子聽。有一個人聽見了,那就是我的母親林大梅。
林大梅16歲入黨,在縣大隊當衛(wèi)生員,槍林彈雨里不知救過多少傷員。這樣的林大梅嫁給了父親,震驚了所有的村人。母親就是母親,做什么都驚天動地。在后來的日子里,母親如一把大傘罩著父親……
老年癡呆癥,是我們的家族遺傳。爺爺晚年得過,大伯、二伯得過,到了父親,依然沒有逃過。想想自己的未來,我不免有些擔(dān)心,怕走父親的老路。醫(yī)生說,要防止老年癡呆,用腦是最好的鍛煉。我干了三十多年語文教師,如今退休了,手有些癢,加之醫(yī)生的提議,自然喜歡上了寫作??上В覄庸P晚了,父親這座材料寶藏封閉了。
那天,夕陽西下,西邊天空一片殷紅。我和父親閑坐在院子里,他滿臉紅暈,望著西邊的天空出神。跟著父親的目光,我也欣賞那少有的胭脂般天色。我情不自禁地拿著一根草棍,在泥地上寫了“中國”兩個字。
父親低了頭,看我手動后留下兩個字,他脫口而出:中國,中國!聲音蒼老,仿佛從深山里穿越而來,帶著歷史的滄桑,也有一股驚喜。我驚呆了,父親并沒有完全失憶。他還記得曾經(jīng)認識的字。我把地面抹平了,又寫了他的名字“牟天秋”。父親印著我手中的草棍,望望我,疑惑起來,好像在問我,你寫的啥呀?
我又寫了“爹娘”兩個字,文親看看,竟然順利地念出了聲!
我再寫其他的字,他低頭望著地下,無聲無息。
我又重復(fù)寫下“中國,爹娘”四個字,父親又跟著念出了聲。
父親那僅存的意識,只剩下了“中國,爹娘”,其他都隨風(fēng)而去了。
我,淚流滿面。
(佚名/文,據(jù)《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