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多少人能活到三位數(shù)?誰能叫自己的生命裝進去整整一個世紀的歲久年長?
我驕傲地說——我的母親!
過去,我不曾有過母親百歲的奢望。但在母親過九十歲生日時,我萌生出這種浪漫的癡望。太美好的想法總是伴隨著隱隱的擔慮。我和家人們嘴里不說,卻都分外用心照料她,心照不宣地為她的百歲目標使勁了。父親離去后,母親更加多愁善感,多年來為母親消解心結是我們都擅長的事。我無法知道這些年為了母親的快樂與健康,我們手足之間反反復復通了多少電話。
小弟已七十,大姐都八十了。可在母親面前,我們永遠是孩子。人只有歲數(shù)大了,才會知道做孩子的感覺多珍貴多溫馨。誰能像我這樣,七十五歲了還是兒子;還有身在一棵大樹下的感覺,有故鄉(xiāng)故土和家的感覺;還能聞到只有母親身上才有的深摯的氣息。
人生很奇特。你小時候,母親照料你、保護你。等到你成長起來,母親老了,該輪到你來呵護母親了,人間的角色自然而然地發(fā)生轉(zhuǎn)變,這就是美好的人倫與人倫的美好。母親從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一步步向前走。一種奇異的感覺出現(xiàn)了,我似乎覺得母親愈來愈像我的女兒,我要把她放在手心里,我要保護她,叫她實現(xiàn)自古以來人間最瑰麗的夢想——長命百歲!
母親住在弟弟的家。我每周二、五下班后一定要去看她。這一天母親都會提前洗臉擦油,攏攏頭發(fā),提起精神來,給我看。母親興趣多多,喜歡我?guī)淼奶炷系乇钡南?。她還是個微信老手,天天將親友們發(fā)給她的美麗圖片和有趣視頻轉(zhuǎn)發(fā)他人。有時我在外地開會時,會忽然收到她微信:“兒子,你累嗎?”
去年,母親九十九周歲。她身體很好,想象力依然活躍,我開始設想來年如何為她慶壽時,她忽說:“我明年不過生日了,后年我過一百零一歲。”我明白,“百歲”這個日子確實太輝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門檻了,這是她本能地對生命的一種畏懼,又是一種渴望。于是我與兄弟姐妹們說好,不再對她說百歲生日,不給她壓力,等到了百歲那天來到自然就要慶賀了??墒俏易约旱男睦镆采隽艘环N擔心——怕她在生日前生病。
然而,擔心變成了現(xiàn)實。母親接連兩次入院,直到生日前三日才出院,雖然病魔趕走,然而一連五十天輸液吃藥,傷了胃口,變得體弱神衰。于是兄弟姐妹商定,百歲這天,輪流去向她祝賀生日,說說話,稍坐即離,不叫她勞累。盡管在這百年難逢的日子里,這樣不能盡大喜之興,不能讓這人間盛事如花般盛開,但是今天——
母親已經(jīng)站在這里——站在生命長途上一個用金子搭成的驛站上了。一百年漫長又崎嶇的路已然記載在她生命的行程里。她真了不起,一步跨進了自己的新世紀。此時此刻我卻仍然覺得像是在一種神奇和發(fā)光的夢里。
故而,我們沒有華庭盛筵,沒有四世同堂,只有一張小桌,幾個適合母親口味的家常小菜,一碗用木耳、面筋、雞蛋和少許嫩肉燒成的拌鹵,一點點紅酒,為母親舉杯祝賀。母親只吃了七八根面,一點菠菜,飲小半口酒。但能與母親長久相伴下去就是兒輩莫大的幸福了。我相信世間很多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這句話。
(馮驥才/文,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