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越王勾踐得五柄聞名天下的寶劍。有一天,他請著名的相劍師薛燭前來鑒賞。先取豪曹,薛燭看后說:“已非名器,凡寶劍必五色并現(xiàn),此劍五色黯然,已名不符實?!庇秩【揸I,薛燭收,“巨闕也不是寶劍了,寶劍之材質(zhì)必是上等的青銅合金,不析不離,渾然一體。此劍已失其光芒?!庇秩∫粍ΑQT接過輕彈劍身,側(cè)耳傾聽,初始似有殘敗之聲,深思片刻,頓悟,他走下臺階,持劍凝視,忽然出劍,但見劍光四射,氣勢如虹。細(xì)觀之,其紋如群星之燦爛,其光如水波之蕩漾,其利如山石之碎裂,其才如寒冰之消融。薛燭對越王說:“這一定是傳說中的純鈞吧?越王說:“對,現(xiàn)在有人出價,要用三十個鄉(xiāng)村、一千匹馬和干戶之都兩個,向我換取此劍,你說可以嗎?”薛燭說:“不可,造此劍之時,赤堇山開裂而出錫;若耶河干涸而出銅;雨師為之灑掃,雷電為其鼓風(fēng),蛟龍為之捧爐,天帝親自裝炭,太乙真君下界督造。歐冶子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出三柄大劍兩柄小劍: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吳王闔廬之時,得勝邪、魚腸、湛盧三劍。闔廬無道,子女死,他竟以人殉葬。湛盧之劍,遠(yuǎn)離無道,徑自消失。一日楚王臥而寤,醒來枕側(cè)現(xiàn)一劍,竟是湛盧。秦王聽說了,索要此劍,楚王不給,秦竟興師伐楚,引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F(xiàn)在,赤堇山已合,若耶河深不可測。群神不下,幫助鑄劍的諸神不會再下凡,歐冶子也死了,即使有傾城的金銀珠寶,也得不到這樣的寶物。所謂鄉(xiāng)村、駿馬、千戶之都這些,何足道哉!”(《越絕書·外傳記寶劍》第十三)
歐冶子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鑄劍大師。他鑄劍的故事,隱喻了中國文化中器物的創(chuàng)造是天、地、人三者的融合。器之作,乃手藝之作,是為人;取材于自然,是為地;只有對天的理解要復(fù)雜的多,一方面,天代表萬物,器之作,乃象形,是對自然之物的模仿,既是人對美的親近,也是對人與萬物關(guān)系的探索;另一方面,天代表著“理”,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保ā肚f子·知北游》)人通過制器來探究自然之理,尋求大道。由是觀之,天是“精神”,地是“物質(zhì)”,人則為“媒介”。《易經(jīng)·說卦》有云:“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天有天之道,天之道在于“始萬物”;地有地之道,地之道在于“生萬物”。人不僅有人之道,而且人之道的作用就在于“成萬物”。通過天、地、人三者,八卦所能展現(xiàn)的,就是“事物”,是世界的發(fā)生和可能性。
手藝通神。從中國歷史中對工巧匠的神化中可見人對技術(shù)的崇拜。神話中的堰師、魯班、巧錘、墨翟等,能用過人的才智創(chuàng)造各種靈巧的機(jī)械,甚至可以達(dá)到巧奪天工的程度。堰師為周穆王所造的“機(jī)器人”能夠“鑰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yīng)節(jié),千變?nèi)f化,唯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以至周穆王由衷地感嘆道:“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人的技藝源自“天機(jī)”,正反映了“天人合一”在技術(shù)活動中的呈現(xiàn)。
制器所展現(xiàn)的,不僅是人的智慧,更是人的生命。工匠在造物中會將個體的生命投諸其間,器成為人的某種精神的化身。萊斯在《自然的控制》一書中指出:“在某些文化中冶金活動的一定過程,比如熔煉操作,要求人的祭獻(xiàn)。各地的清潔儀式,特別是包括性禁忌的貪多都與采礦相聯(lián)系,因為人們認(rèn)為,地球的內(nèi)部對于各種精神和諸神們來說是神圣的?!边@樣的文化現(xiàn)象說明,工匠具有與巫師類似的溝通人與鬼神的能力。
中國瓷器中的祭紅瓷也有著人祭的傳說。祭紅是高溫顏色釉中的一顆明珠,清項元汴《歷代名瓷圖譜》記道:“……祭紅,其色艷若朱霞,真萬代名瓷之首冠也!”其釉面特點(diǎn)是紅不刺目,鮮而不過,釉面不流,裂紋不出。向焯《陶業(yè)記事》載,在明朝的時候,御器廠接到皇帝的旨意,要造出一種鮮紅顏色的瓷器。窯工們經(jīng)過多次實驗都失敗了。窯工們遭到一次又一次的鞭笞,并接到限期完成的命令,否則要被送進(jìn)牢獄甚至處以死刑。大禍將臨,窯工們終日惶恐。有個老窯工,回到家中唉聲嘆氣。他的獨(dú)生女兒問他:“爹爹何事犯愁?”開始他不肯說,后被再三詰問,才不得不說出真情。女兒問老父親說:“ 經(jīng)過多少次失敗,可摸索到是什么原因?”老窯工回答:“還摸不準(zhǔn), 很有可能是窯溫不夠,燒不上去。”第二天,老窯工一大早到窯上去了。將近晌午時光,她女兒以探望老爹爹為由,只身來到窯上。只見眾人正在忙碌,老窯工注視著窯火,緊鎖雙眉。燒窯工中有人叫:“師傅,火還沒有燒上去,怎么辦?”老窯工還未及回答,但聽一聲嬌叱:“快閃開!”只見紅光一閃,女兒已縱身跳進(jìn)窯中,窯火升騰。老窯工的女兒以身殉窯。開窯時,一只只釉色殷紅、晶瑩潤澤的瓷器燒成,就象少女的血把它染紅一樣。后人謂之“祭紅”。
在這些故事中,人的生命的投入成為制器的決定性因素。“生命的投入”更像是一種隱喻。器之作,其實是在闡明一種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制器中“生命的投入”是人對自己遠(yuǎn)離自然的自我否認(rèn)。這是中國哲學(xué)中最根本的“天人合一”的思想的衍生。中國人的文化中,有一種超越宗教的世界觀,那就是“大道”,通過人的“手藝”的媒介,天地人皆歸于大道。構(gòu)成了一種類似自然神的原始崇拜,它并不局限于宗教信仰的心理層面,而是蘊(yùn)含著一種深刻的自然科學(xué)的精神,成為后續(xù)中國文化精神和道德觀念的源頭。(編輯/常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