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接上期)
第四章
李歡喜租住的小區(qū),比米蘭的差了一截。這讓米蘭窺出他是一個節(jié)儉過日子的人,或者,至少不是那樣樂于享受的人。換句話說,李歡喜是實(shí)惠的早點(diǎn)鋪,而不是奢侈的鮑魚館,他可以飽腹,可以暖胃,但不提供所謂的體面小資生活。米蘭還因此小心眼地想,李歡喜之所以不想讓米蘭去看通宵電影,而是租碟在家里看,是不是覺得花錢不合算?不過這樣想完,穿越黑黢黢的樓間小道,推門看到小小的房間里,切開了一瓣一瓣的西瓜,還有各式水果,女人愛吃的堅(jiān)果,米蘭立刻覺得自己實(shí)在是心理陰暗。
米蘭借去洗手間的機(jī)會,偷偷將手機(jī)調(diào)成了震動。錢慧美倒是沒有打電話來,想必她早就輕松地洗刷完畢,又洗個熱水澡,早早睡了。米蘭了解錢慧美,她想起有一次,剛剛跟錢慧美吵完架,米蘭賭氣去了自己臥室,錢慧美則邊抹淚,邊在自己客廳里吃起了蘋果,聽見米蘭來,趕緊將半個蘋果扔進(jìn)了垃圾桶,而后又抹淚擦鼻涕地假裝哭起來。所以米蘭這次出來過夜,不過是讓錢慧美睡個好覺,明天趕緊回家去,別在這里賴著,惹得兩個人都心煩。
米蘭經(jīng)不住熬夜,所以看了一個喜劇片之后,她就哈欠連天了。好在李歡喜也租的是兩室一小廳的房子,雖然另外一個房間被房東給鎖起來了,但李歡喜還是用了一個細(xì)鐵絲,就輕松地撬開了鎖,并將女房東的鋪蓋卷打開來,又拿來一條干凈的床單和被罩換上,而后憨厚一笑:“今天就委屈你住在這里了,我床上太亂,沙發(fā)又窄小,好在女房東講衛(wèi)生,給你留了一個床鋪,否則,我得撬賓館的門去了?!?/p>
李歡喜還懂得幽默,而不是第一次約會時,留下的刻板印象,這讓米蘭忍不住一喜,想上天或許真的自此會改變她的命運(yùn),讓父親因?yàn)殄X慧美得不到的幸福,在她的身上得以實(shí)現(xiàn)。米蘭不知為何,忽然想念錢慧美做的蔥花餅了。錢慧美會做飯,也就這點(diǎn)好,讓米蘭還念著她。但這會兒她想起蔥花餅,主要是因?yàn)槔顨g喜,她覺得李歡喜就是錢慧美做出來的熱氣騰騰的蔥花餅,有濃郁的家常的味道,吃下去覺得世界是穩(wěn)妥的,沒有風(fēng)雨的,雖然不至于小康,但是卻能有溫飽人家的知足與安樂。
不過在這里安住一夜,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倒是讓米蘭對李歡喜生出不知是喜還是嘆的矛盾感覺。事實(shí)上,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一個美國的愛情片子時,米蘭還真希望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兩個人之間,也發(fā)生點(diǎn)什么,至少,李歡喜應(yīng)該將米蘭攬到懷里吧,怎么說,她也是一個女人,說不上特別漂亮,至少還是有一些風(fēng)情的??墒?,電視里男人女人都牽手了,也上床了,李歡喜卻始終規(guī)矩地坐在米蘭的旁邊,規(guī)矩地磕著瓜子,又將嗑好的瓜子放到一個小碟里,讓米蘭吃。那瓜子是咸的,還帶著李歡喜的體溫,可是米蘭卻吃得無滋無味。她竟有一種被冷落的孤獨(dú)感,好像,此刻她應(yīng)該躺在李歡喜的身邊,而不是跟他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聽著彼此的呼吸,安靜又有些尷尬地看著電視里兩個男女熱辣地親吻。
李歡喜自始至終都文質(zhì)彬彬,不溫不火地慢慢燉著,好像要燉一鍋喜喪用的肥豬肉。米蘭的自尊心讓她肯定不會主動地去挑逗李歡喜,而且因?yàn)槔顨g喜是正人君子,她反而更不好意思做任何輕浮的舉止了。
米蘭忽然有些喪氣,她想,如果跟一個沒有多少情趣的男人結(jié)婚,過一輩子,即便是彼此忠貞,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起單位45歲的同事陸枚,每天回家晚飯后,和老公一個對著電腦上網(wǎng)炒股,一個對著電視看肥皂劇,而后一前一后分床睡去,彼此之間幾乎沒有多少文化或者志趣上的交流,而孩子也獨(dú)占一室做作業(yè),家里靜得跟考場似的,掉根針都能聽得到。米蘭聽陸枚這樣講述完婚姻生活的時候,覺得特別恐怖,她甚至想,寧肯跟一個幽默有情趣的男人兩地分居,做周末夫妻,也不愿意天天守在同一個屋檐下,卻無話可說。至少,她還可以和一個有情趣的男人,在電話里聊聊音樂,說說時尚,或者談?wù)勎膶W(xué)??墒呛屠顨g喜說什么呢?一個晚上,除了看喜劇片時的笑聲,和李歡喜讓米蘭吃西瓜和水果的客套聲,她沒有聽到李歡喜談點(diǎn)別的什么話題。哪怕是對這個電影,發(fā)表點(diǎn)看法,進(jìn)而延展下,聊點(diǎn)日劇韓劇美劇什么的,也行啊,可是,沒有。
所以米蘭的哈欠連天,其實(shí)除了困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覺得無聊,她也不想讓李歡喜老是搓著手,或者嗑瓜子,嗑得手都紅了,還是不能停下來,因?yàn)橐煌?,他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米蘭一說要去睡覺,李歡喜卻很奇怪地恢復(fù)了歡天喜地的勁兒,還幽她一默,說出要撬賓館門的笑話來。他這樣一幽默,米蘭也靈動起來。快要將臥室門關(guān)上的時候,米蘭大著膽子,忽然來了一句:“其實(shí)你應(yīng)該姓柳的,因?yàn)榱业淖孀诙际呛媚腥?,比如那個柳下惠,不過好歹你還有臥室讓我住,如果沒有,你可也得用懷抱來為我取暖了哦?!?/p>
說完了這句,米蘭都愣了,她沒想到自己竟然用了柳下惠的例子,來嘲諷不近女色的李歡喜。而李歡喜,卻是早就料到了她這話似的,竟是笑起來。米蘭看著他笑,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要說什么,是替自己辯解呢,還是要大著膽子親米蘭一下呢,或者干脆也回敬米蘭一句同樣的諷刺?等李歡喜笑完了,他才慢悠悠地開了口:“其實(shí),我一直有些擔(dān)心?!?/p>
米蘭心里咯噔一下,嘴上立刻接過去:“你擔(dān)心什么呢?擔(dān)心我賴上你,還是騙了你錢財(cái),就立刻走人?”
李歡喜很老實(shí)地?fù)u搖頭:“都不是?!?/p>
米蘭急性子:“那到底你的擔(dān)心是什么?”
李歡喜又仔細(xì)想了片刻,才慢吞吞道:“我擔(dān)心,你不肯嫁給我。”
米蘭一下子放下心來,李歡喜溫吞了這么久,原來是擔(dān)心米蘭不嫁給她,所以才不肯跟她親密,想著可以給她一個“完身”。這世道還有李歡喜這樣負(fù)責(zé)任的男人,這是米蘭沒有想到的,她以為像她父親那樣的男人,早就隨著他的去世,而絕種了呢。
弄明白了原因,米蘭反而心里一陣溫柔,對李歡喜的距離,也去掉了沙發(fā)上那一個拳頭的尺寸,在李歡喜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俏皮地朝客廳里一指,騙他道:“看,那里有一只老鼠!”李歡喜的臉一側(cè)過去,米蘭就啪地將一個吻,貼在了李歡喜的右臉頰上,而后,不等李歡喜說話,她就迅速關(guān)了門,并隔門說了一句:“歡喜,晚安!”
李歡喜在米蘭門口站了一會,發(fā)了一會兒呆,才帶著那一個熱辣辣的吻,暈乎乎地去客廳里收拾了垃圾,而后去了自己臥室。聽著李歡喜的腳步聲沒了,米蘭才在床上,開始脫衣服,但依然不敢大聲,她這會兒倒是怕李歡喜發(fā)了情,跑過來要和她做愛,并因此破壞了這一點(diǎn)純真的美感。
第二天起床后,已經(jīng)接近中午。米蘭的手機(jī)上,依然沒有任何未接來電。她心里有些驚慌,想著錢慧美會不會真的跳了樓,那她回去,豈不是一進(jìn)小區(qū)就被警察給帶走了?即便不跳樓,家里可是沒準(zhǔn)備什么吃的,她一個人在房間里,饑餓又氣憤之下,會不會將鍋碗瓢盆給摔的滿地都是?沒有人聽到還好,隔壁可是一對神經(jīng)衰弱的老人,打擾了人家,會不會過來投訴?即便她什么也不做,估計(jì)也得哭得涕淚橫流,自己衣服也被她抓了來,當(dāng)抽紙用了吧?
米蘭越想越怕,她盡管昨晚氣得想要?dú)⒘隋X慧美,但是理智恢復(fù)過來,她還是愿意息事寧人,因?yàn)?,如果不這樣做,錢慧美給她的折磨,只能是越來越瘋。她想不出錢慧美下一步將會怎么來處置她,就像讀高中時她回家晚了,她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腦子里滿是錢慧美因?yàn)檠哉Z飛快而夸張變形的臉,那臉一忽兒變長,一忽兒變短,一忽兒變胖,一忽兒變瘦,猶如小孩子手里玩的橡皮泥,米蘭還怕錢慧美血盆大口一張,將自己一口吃掉??墒羌幢闳绱耍膊桓也换丶?,不敢躲在同學(xué)家里,否則,她非得做噩夢不可。
昨晚米蘭倒是沒有做噩夢,大約,是因?yàn)槔顨g喜住在隔壁的緣故。起床后推開門,米蘭竟是有一些恍惚,小小的客廳里安靜有序,四周彌漫著一股小米粥的芳香,一小碟咸菜在透明的碟子里,還有一枚茶葉蛋,兩根色澤鮮亮的油條。她循聲望去,見桌子后面的單人用的小電飯煲里,粥已經(jīng)等不及似地,咕嘟咕嘟地頂著鍋蓋,有一些,還溢了出來。米蘭想,這是家嗎?雖然錢慧美兇神惡煞,但是每年寒暑假回家,早晨起來,都是這一番景象。只是,錢慧美邀功似地吼叫著喊她吃飯的聲音,換成了李歡喜的溫和男中音:“米蘭,起來了?”
米蘭用手代替梳子,抓撓了幾下亂蓬蓬的頭發(fā),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周末都起這么早嗎?”
李歡喜也有些拘謹(jǐn),所以腦子也沒轉(zhuǎn)彎,就直接開了口:“也不是?!?/p>
這句話倒是讓米蘭紅了臉,她想男人們周末肯定都是要睡懶覺的,這點(diǎn)毫不置疑,所以李歡喜今天起床,當(dāng)然是為了給她準(zhǔn)備一頓早飯的。
但這飯米蘭吃得一點(diǎn)都不香,因?yàn)樗X子里滿是錢慧美開冰箱找食物卻不得的暴怒容顏。李歡喜也看出來了,試探著問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米蘭愣了一下,隨即順?biāo)浦郏骸鞍?,是有點(diǎn)事,單位里的,也不重要,不過還得趕著回去處理?!?/p>
李歡喜竟是沒有忘了昨天那茬:“那你鑰匙呢,去單位拿嗎?”
米蘭紅了臉:“啊,對,去單位拿?!?/p>
因?yàn)殄X慧美從小對米蘭的管束,米蘭其實(shí)是很擅長撒謊的,可是不知為何,在李歡喜這里,卻突然卡了殼。她忘了今天是周末,那么辦公室肯定沒有同事,沒有同事,她的一串鑰匙怎么拿得出來?
但是她也沒有能力繼續(xù)編織下去了,只能用喝粥的聲音,代替她堵在心里的關(guān)于錢慧美的話。她其實(shí)真想跟李歡喜談?wù)撘幌洛X慧美,如果兩個人能夠結(jié)婚,那么,錢慧美就升級為李歡喜的岳母,就錢慧美那樣嫁女如同將自己一起給嫁掉的投入勁,她肯定會一屁股住進(jìn)他們的婚房里,且沒有任何想要離開的意思。如此想來,對李歡喜坦白交代,她有這樣一個難纏的老媽,或許,會減少一些日后的矛盾,至少,讓他心里有個準(zhǔn)備,接受她的同時,也得接受這個因?yàn)闆]有老伴而時時會通過惹是生非來消解無聊的老媽。
米蘭的盼嫁,當(dāng)然不是因?yàn)槟挲g,在米蘭看來,自己并不是太老,她覺得30歲之前能夠?qū)⒆约杭蕹鋈?,就知足了。她?shí)在是不想跟錢慧美繼續(xù)這樣“扭打”在一塊了,有了自己的家,找個理由將公婆接過來,至少,可以讓錢慧美少一些這樣奔跑過來見她的心。而且到時候她也可以因房間不夠用,而讓錢慧美自己掂量著辦,她不相信到時候錢慧美連公婆的顏面也不顧,很掉價地跟她擠在一個床上,讓李歡喜去睡沙發(fā)。
但米蘭還是打算先不給李歡喜透露錢慧美的個性為好,否則,因?yàn)榍楦羞€不夠穩(wěn)定,他怕是真的一撒手,就離去了。
吃完了早飯,米蘭就急忙地跟李歡喜告別。李歡喜送她到樓下,打了車,然后揮手說再見。米蘭看一眼漸漸遠(yuǎn)去的李歡喜,嘆一口氣,又忽然想起,兜里一分錢都沒有,可怎么結(jié)賬,正著急著,一摸兜,竟然發(fā)現(xiàn)外面的小薄衫口袋里,有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米蘭鼻子一酸,還好,眼淚沒有落下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