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1979年,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爆發(fā)了。當時的我,可以說是幸運的,也是軟弱的。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一個月后,我因為參加了一個原武漢軍區(qū)的創(chuàng)作學習班,返回時途經(jīng)鄭州,轉(zhuǎn)道回了家里。到家時,母親正在房檐下攪著一碗面糊,我大聲叫了一聲母親,她冷不丁兒抬起頭來看見我,面碗在手里僵了一瞬后,便咣地一下落在地上,裂成了許多碎片,雪白的面糊流了一地。
聽到響聲,我的兩個姐姐含著眼淚出來了,大姑、三姑和小姑也從屋里匆匆走了出來,左右鄰居也都趕到了我家里。我的父親是最后從后院里走出來的。父親步履緩慢,仿佛是一個老人。而那個時候,父親才52歲。他的背忽然就有些駝了,原本瘦削的臉上,這時候瘦得只有皮和骨頭。父親看見我的第一眼,臉上滿是震驚與興奮,可在那表情下面,我還看到了掩蓋不住的對我突然出現(xiàn)的一層擔憂。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在兩個來月里老成這樣兒,驟然間,他的頭發(fā)白了一片,且每走幾步,都要費力地停下來大口地喘上幾下。
原來,父親一方面因為擔心我,一方面加上家里人多雜亂,于是,他徹夜不眠,夜夜起床,獨自到后院的空地上,在夜寒中通宵散步。在戰(zhàn)爭持續(xù)的一個多月里,他在那陰冷的后院里走了三十來個夜晚。三十個漫長的夜晚,后院里潮潤的虛土被他踩得平平實實,要逢春待發(fā)的草芽又被他踩回到了地里。終于,那纏繞父親多年的好不容易才好了的哮喘病,在我當兵走后的第二個月,再次復發(fā)。我沒有想到,父親的這次病發(fā),會種下那樣的禍根,會成為他在六年后病逝的直接原因。
(摘自《我與父輩》江蘇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