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浩天
我于1953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快結(jié)束時回國,并作為志愿軍觀禮代表團(tuán)的一員去首都參加了當(dāng)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觀禮。不久,我回到已闊別12年的家鄉(xiāng),再見到媽媽時,媽媽已是滿頭銀絲,歲月的風(fēng)霜刻滿了臉龐。
吃過飯后,媽媽執(zhí)意要給我洗洗腳。我理解媽媽的心思,順從地按媽媽的意思坐到了一把高腳椅上。我正準(zhǔn)備脫掉鞋襪,媽媽執(zhí)意不肯,她把我的兩只腳全攬在懷里,放在膝蓋上細(xì)心地幫我脫鞋、脫襪,挽起褲腳。
也就是在那一刻,媽媽看到了我腿上的累累傷痕。媽媽吃驚地叫了一聲,趕忙又抱緊了我的雙腿,把褲筒挽了又挽,一雙粗糙的、長滿老繭的手在疤痕處撫摸著,手顫顫巍巍的。我感到有水滴掉到了我的雙腿上,涼涼的。我聽到了媽媽極力控制又難以抑制的抽咽聲,媽媽哭了,蒼老而又瘦弱的肩頭劇烈抖動著,銀白的頭發(fā)顯得那么凌亂。
年輕時在地里刨食,吃糠咽菜的時候,媽媽沒有哭過。含辛茹苦地把一大群孩子拉扯成人,媽媽沒有哭過。面對日本鬼子的燒殺搶擄,媽媽有過憤怒和仇恨,但也未曾哭過。送兒子上戰(zhàn)場時,剛強的媽媽同樣也沒有哭??墒墙裉?,年邁的媽媽面對兒子的傷痕,她流淚了,而且哭得那樣傷心。那一刻,我也忍不住掉了眼淚。
臨走時,媽媽為我新做了一雙土布鞋。我提出不讓大家送,自己一個人走就行了,可媽媽堅決不同意。她在我的攙扶下送了一段又一段路,最后還是我強行阻止,她才停住了步子。然而,走出好遠(yuǎn),我一回頭,媽媽瘦弱的身軀依然佇立在村邊的石碾盤上,并向我揮著手。就在這依依不舍中,我?guī)撞揭换仡^地離開了媽媽,離開了家鄉(xiāng)。
1968年10月,我在北京接到媽媽病危的電話。部隊有任務(wù)不能請假,我只好讓11歲的兒子代我回去看望。我沒有來得及趕回去,媽媽就離開了人世,兒子替我給媽媽送了終。看著地上的一堆黃土,想著操勞一生卻沒享過一天福的媽媽,無盡的愧疚都化成了傷心的放聲痛哭。
多年來,沒有在媽媽的床前、膝下盡孝,這種愧疚是難以言表的。媽媽對我的教育和影響改變了我的一生。從媽媽最初對我的希望,到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作出送我參軍的選擇,以及多年后媽媽見到帶有多處傷疤的我的喜與悲,這一切都透露著媽媽的偉大與對我的無限疼愛。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種愛只能化作永久的回憶和無盡的思念了。不知道有過多少次,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媽媽那忙碌的身影、殷切的教誨浮現(xiàn)在我眼前,一覺醒來我總是老淚縱橫。
(摘自《人民周刊》2017年第2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