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美麗
以前,我不相信有人到中年、老年時,仍愿意寫情書給自己心愛的人,如初戀那般撲朔迷離,如熱戀那般甜言蜜語。
我以為徐志摩當(dāng)年于陸小曼,是瘋狂,也以為沈從文于張兆和,是鐘情。但是,在我23歲時,在這個我還相信愛情的年紀(jì),我開始覺得這不是一個懸念,也不是一種猜測,而是一種肯定。
周末,我去探望好友晴子,在她琳瑯滿目的書柜里拾起一本書,名叫《純愛:馮亦代黃宗英情書》,便翻閱起來,這本書收集了現(xiàn)代散文家、翻譯家馮亦代和黃宗英兩個人給對方寫的所有情書。原本,我和晴子是要談天說地聊心事的,但當(dāng)我讀到下面這段話的時候,我想我是舍不得離開書房半步了。
“前天,我讀了何為的《老屋夢回》,其中一篇《文藝沙龍與咖啡店》,使我完全沉落在憶舊的心情中。我也寫了一篇《咖啡館的思念》,我記起有一天在亞爾培路回力球場對面的賽維納咖啡店,那里是文化人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到了你和阿丹,才知道你們回到了上海,于是有一天,我到徐家匯來看你們了,我依稀記得你們的那間小屋。不多說這些舊事了,但我相信,我會伴你一生的。兩地相思,又好又壞,好的是使我有事做,魚雁傳書,翰墨姻緣;壞的是這一份思念,是要有耐心去‘熬’的。”每一封情書都不矯揉造作,也不纏綿悱惻,都只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故事。我不厭其煩地一頁一頁讀下去,像上了癮似的。
當(dāng)年馮亦代80歲高壽,黃宗英接近古稀之年,竟然在平淡的世間演繹了一段世人羨慕的黃昏戀,并將兩人的點點滴滴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記錄了下來。他們的情感沒有因年歲的增加而消減,反而更加鮮明、有激情。這讓現(xiàn)在的我們自嘆不如。
在信息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愈加發(fā)達的時代,人們用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出“我喜歡你”“我想你”“我愛你”,便算作情書一封,即便是看起來很傷感的分手,也只需寥寥幾個字。
魯迅先生說傳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給大家知道,是要用文章的,那么愛情里,最理想的表達情意的方式,情書最好不過了吧。
中學(xué)時,我看過小姨的情書,那是整整齊齊封存在她朱紅色皮箱里的一沓幾近發(fā)黃的信件,被一塊杭州絲綢手帕包裹著。那些字跡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退,但是今生今世最初、最美好的回憶,卻會被小姨長久地記住。小姨是私奔嫁給小姨父的,她對愛情的堅貞不渝,最終贏得了外公、外婆的贊同。他們的愛情刻骨銘心,值得一輩子守候。有著濃厚少女情懷的我,從那個時候起,便向往著有朝一日能有自己值得珍藏的感情,也有那一沓發(fā)黃、厚實的情書。
青春期悄悄來臨時,我收到了一些情書,來自不同的少年,有著各自的格式。無論我最后把自己的感情經(jīng)營得怎樣,我都將用此生去珍藏與回味那些留有強烈荷爾蒙的信件。
每當(dāng)收到情書時,我不會馬上打開來看,而是邊故作鎮(zhèn)定,邊在心里偷偷地高興,再把它放進口袋里,然后找個最安靜、最適宜的時間,一個人靜靜地看,默默地讀,仿佛那些龍飛鳳舞的字,都是他的心在跳躍,那是一種激動、一種真實。
我可能太過癡迷,癡迷于那活生生的情書。
媽媽有一個朋友,我叫她雀姨,她是個很知性的女人,有一手好文采,我從小就特別黏她。長大后,我開始有些羞澀了,只遠遠地望著她,拜讀她的文字。雀姨喜歡記日記、寫文章,經(jīng)常寫情書給她的丈夫釗叔叔。他們的生活非常和睦,日子過得很幸福。然而,命運偶爾很無情,無情得讓人不經(jīng)意間就會失去幸福。
下著小雨的一天,釗叔叔因為車禍,永遠地離開了雀姨,離開了那個原本完整、美滿的家庭。雀姨急了,她不知道以后該把那滿滿的熱情寫給誰,好長一段日子,她郁郁寡歡,精神一度低沉。
從那以后,我沒再看過雀姨的文字。我以為她不會再提筆記下每天的清晨與遲暮,更不會再寫情書。有一天,媽媽問我有沒有看過雀姨發(fā)表在省報上的那篇作品,我說沒有,她說那是一封很動人的情書。聽完媽媽的話,我又激動又難受。原來,雀姨仍然堅持著。當(dāng)時,我的心緊繃得快要炸開似的,眼眶瞬間紅了,睫毛下的海也開始漲潮了。天堂的釗叔叔一定會經(jīng)常收到雀姨的情書,雀姨也一定能感應(yīng)到釗叔叔看完情書的心情,他們之間僅僅少了一個甜蜜的親吻和一個溫暖的擁抱罷了。
生活一直如常怒放,生命卻有終結(jié)的時刻,正如花開只有一季,人活難免一世。
被邀請出版《純愛:馮亦代黃宗英情書》這本書的時候,黃宗英還覺得有點難為情,就像十八九歲的少女一樣。書即將出版之際,馮亦代走了。那是2005年2月23日深夜兩點半,那一年,馮亦代92歲。黃宗英說馮亦代挑了一個好日子,有漫天燈火迎他。起初,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好日子,也不明白為什么漫天的燈火都要迎接他。查了一下2005年的日歷,原來2月23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jié)。是啊,多好的日子,燈火通明,沸反盈天。
黃宗英沒有停留在悲傷中,她繼續(xù)著馮亦代未竟的事業(yè),將“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馮亦代鄭安娜翻譯學(xué)展廳”修建完工,并投入使用。
她已經(jīng)擁有了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莫道“思君令人老”,莫道“歲月忽已晚”,曾經(jīng)的一紙為度,早已變成了一生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