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怡
我坐在父親的病床邊,撫摸著他那雙白皙不見經絡但布滿老人斑的雙手,細細端詳著他插著鼻胃管、氧氣管一直昏睡不醒的臉孔。病房里的空氣凝滯不前,就像父親的生命一般凝滯著,時間被鎖在過去與未來的縫隙,也停滯不動了。為了找一個出口,抑或制造一點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流動,我輕輕哼起《奇異恩典》,這是當年他和母親“謝飯”的曲子。那時我剛退出職場,經常帶著一抹驕陽與幾碟他們愛吃的小菜,與他們共進午餐。未進食前,他們先閉目唱歌,以代替低頭禱告,謙卑地唱出凡塵對神的仰賴與感恩。
母親在世時,因她一貫的強勢,我心目中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永遠陪著笑臉、沒有自我、沒有聲音的影子。但母親往生后,我和先生把父親接到家里來照顧,這才發(fā)現(xiàn)一個完全不同的父親——愛講故事的父親。
不過父親講的故事年代,隨著時日往前移,逐步以倒退方式進行。五年前的夏日,在樹梢第一聲蟬鳴中,他愛講十六歲時因為抗日戰(zhàn)爭而離開農村,跟著學??幢榇蠼媳保芍袑W念到大學的輝煌歲月;這同時也是造成他永別家鄉(xiāng)父母,一生無法團圓,讓他痛得刺骨椎心的烽火歲月。
這段父親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轉折,居然沒多久就在他腦細胞的逐一死亡下,幾經翻騰,徹底消失了。
接下來,他就只記得十歲在老家西門外的棗樹園里抓“神仙”,拿回家烤著吃、燒著吃的歡欣。我問他什么是“神仙”,他很訝異地回答:“‘神仙就是蟬的幼蟲,你都不懂嗎?”從來不知道老家有果園的我,好奇地追問:“棗園有多大?。俊薄坝腥?,每行有六棵棗樹,夏天傍晚時分,油滋滋的‘神仙就都從土里爬到樹干上。我眼尖,一次能抓上十幾只?!?/p>
我隨著父親精彩的描述,想象包覆在土里、度過漫長歲月的“神仙”,還沒有掙開它的殼,在耐心等待雷的啟示或節(jié)氣的更換。黑暗中,悠悠的,它終于聽到屬于它的呼喚,于是從較松軟的地洞冒出頭來,緩慢爬上棗樹干,用如針般的嘴刺,汲取清新可口的綠樹汁;它聽到孩童的嬉鬧聲,想與他們共戲,沒料到自己尚未羽化的身軀,會成為布施的祭品。我那才十歲左右的父親,萬分欣喜地找到眾神賜下的補養(yǎng)品,從地上、從樹上,一一捉住它們,高興地跑回廚房里生著柴火的爐灶邊,擠在正忙著蒸紅棗發(fā)糕的奶奶身旁,烤“神仙”。
那股油香味,在蒸氣氤氳的廚房里盤旋回轉,久久不散。
不知道父親烤的是“神仙”,還是人間煙火?
接著,父親退化成了七歲小孩,在土造的城墻上跟著打更的人巡邏,他不怕摔,因為城墻有一米多寬;他還在家門口供牲口喝水的大水塘里游泳。我問:“誰教你游泳?。俊薄澳倪€用教?看看人家怎么游,不就會了嗎?”
游泳有這么簡單嗎?我打開記憶之窗,依稀看見多少年前,在東港大鵬灣泳池邊的情景,父親耐心地教我:“雙手往前推,雙腳趕快配合往后踢,蛙式就是這么簡單?!卑淼南﹃栍鄷熥層境氐乃骈W著粼粼金光,映照著父親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我摟著他的脖子撒嬌地說:“我就是學不會嘛,再教我一次?!?/p>
父親說故事有固定的模式,說完了夏天在“大坑”里游泳,接著他一定會說:“大坑冬天結冰后,可以在上面打滑?!蔽衣牪欢耐猎挕按蚧?,讓他愣了好一會兒,然后結結巴巴、比手畫腳地解釋:“就是跑——跑——跑——,呲——呲——呲——?!?/p>
父親的一生似乎也就這樣從大坑的冰面上,“呲”的一聲快速溜滑了過去,了無痕跡。當烤“神仙”、溜冰等回憶也從他的記憶體整個刪除之后,他愛談論他去姥姥家快樂過年的歲月。他說姥姥家可大了,占了整個張家村子的一半,“我有六個舅舅??!”爸爸一再反復地說,就怕我不懂擁有六個舅舅的幸福,臉上露出三歲娃娃才有的天真與歡愉。我猜父親去姥姥家過年的時候,只有三四歲吧。于是,我倆開始用娃娃音說娃娃話,像是一對姐弟,一對說好不拆穿彼此謊言的我們,敲打桌子,學公雞叫,還一起咿咿呀呀地哼兒歌,那“胡說話、話說胡”的“顛倒歌”,就是我跟父親的最愛。
“張三吃了李四飽 ,撐得王五沿街跑……”我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三歲時就常被父母推到叔叔、阿姨跟前炫耀展演。時光流轉,教會我、炫耀我的父親老矣,輪到我唱“顛倒歌”給父親聽。歌名依稀就是一種古老預言?早早預言了天下人父與人子的關系,行到最后,終將顛倒?
一年多前,父親成了不到一歲的小嬰兒,不會走路。我請他坐輪椅,他先摸摸上衣口袋,怯生生地問我:“坐這車子要花錢嗎?”他大小便失禁,但不肯穿尿布,我哄他說:“這是今年最新款的內褲,好漂亮啊?!彼麍苑Q自己不餓,不肯吃飯,來遮掩已不會夾菜的窘境,我買牛肉大餅、菜肉包放在他眼前,然后躲在門后,偷偷看他用兩手抓著食物大口大口咬著吃,好香、好滿足的模樣。
隨著他靈魂的遠去,他對我的稱呼也由五年前“親愛的女兒”變成“大姐”、“媽媽”。想必他的眼神早已穿透我的軀體,望著不同時空里,他至親,但十六歲之后就無緣相聚的姐姐;以及他至愛,但卻終生未能盡孝的母親。那個到了晚年,天天拿個小板凳坐在村莊門口,來回張望的母親?那個企盼嬌兒騎著農村還很少見的單車像風一樣停在她面前說“娘,我下學了”的母親?那個終其一生,未能等到大時代捉弄的獨生子回鄉(xiāng),含恨而去的母親?
最后,父親在病魔肆虐下只能困惑地、冷漠地望著完全陌生的我。
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他,因為心肺衰竭,更成了洗去所有印記、沒有任何反應的一張白紙。在他那張白紙上,我曾經被寫下的任何一種身份,都讓我悲傷惆悵。
我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奇異恩典》,并咀嚼醫(yī)生的叮囑:“老先生就剩今晚了……”面對生死拔河,我卑微無奈,只能就著病房黯淡的白色燈光,貪戀地看著他即將走入生命終點卻依舊清秀的臉龐。上面刻著的不是歲月的痕跡,而是一條條愛的紋路與我倆今世不舍的情緣……
玉壇子上嵌著父親八十歲生日時還神采奕奕的照片,我和家人把它安放于母親身邊的空格子里,深深跪拜后,我決心追隨他的魂夢,造訪他生前反復勾勒、多年想回卻一直回不去的老家,去體驗他的痛,去觸摸他永遠觸摸不到的鄉(xiāng)情。
到了許家莊,我找不到可以打更的城墻,西門自是不見影蹤;棗樹已被砍光,而“神仙”都長了翅膀飛走了;我踩在種著大片棉花已不再屬于我們的農地,空想當年父親幫爺爺收割小麥的情景……
三合院門外的“大坑”已干涸見底了,沒有牲口飲水,沒有小孩游泳;冬天,想當然也不能溜冰打滑了……
我急著按下相機的快門,但再快也無法捕捉父親兒時的村落樣貌,它已自人間消失;父親最愛炫耀的“用紅磚打造,有十個人住”的祖厝,只剩斷垣頹舍,黃花滿墻,爭著在夕陽微風中,悲切地訴說屋主的故事。
原來,父親把栽植在他生命里最珍貴、最美麗的人生記憶,從十六歲到三歲,用倒述的方式托付給我了。這是他生前給我的最后一筆愛的饋贈。
我站在祖厝及膝的荒草前,側耳聆聽大地的聲音,有野雁聒噪橫空而過,有秋蟬最后的嘶喊。迎著晚風,我深深地吸口氣,想聞出當年廚房爐灶邊父親烤“神仙”的油香味;但它依風遠遁,去到一個我進不了的世界。父親如神仙,等到了大地的召喚,掙脫了他的殼,快樂羽化在那里的棗樹邊。
(張萬壽摘自南京大學出版社《烤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