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虎
[摘要]1994年北魏洛陽永寧寺西門遺址出土15萬余枚玻璃珠,造型精美并受到了安家瑤、孟暉及朱曉麗等一批學者的密切關注,其生產工藝、化學成分與來源等問題被逐漸廓清。本文依托以上成果,結合文獻記載推斷出永寧寺玻璃珠的三種用途:繡珠像、菩薩瓔珞、建筑珠簾,并分析其與當時佛教莊嚴時尚之間的聯(lián)系,以此認識一種由絲綢之路所承載中西貿易和文化交流現(xiàn)象。
[關鍵詞]永寧寺;玻璃珠;用途;莊嚴
[Abstract]In 1994, over 150,000 glass beads of delicate formation were excavated from Yongning Temple's west gate ruins of Northern Wei Dynasty in Luoyang, which attracted close attention from quite a few scholars, such as An Jiayao, Meng Hui and Zhu Xiaoli. Those beads' production technology, chemical ingredients and source have been revealed ever since. Based on existing research findings and documentary records, the usage of them has been presumed to be: sewing bead stature, making Buddha necklace, and bead curtains for buildings; an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beads and solemn Buddhism trend of the day has also been discussed, through which we can get an idea about the China-western trade and cultural exchanges taken by the Silk Road.
[Key words] Yongning Temple;Glass beads;Usage;Solemn
一、洛陽永寧寺玻璃珠的出土概況與生產工藝
1994年冬,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隊發(fā)掘北魏永寧寺西門基址時,(圖1)在臺基較窄部分南側地層中,清理出約15萬余枚如綠豆或米粒般大小的小珠(圖2)。小珠皆有孔,發(fā)掘報告將其歸為料器·串珠類,記錄如下:“出于西門遺址。出土時已散,散亂地混在灰土內,但分布十分集中。經清理,共清出大小珠15萬余枚(T53:4994)。其中除極少數或為水晶珠、瑪瑙珠外,其余皆為料(玻璃)珠,分別呈各種紅、藍、黃、綠及黑色,色澤異常鮮艷。珠體最大的,直徑約0.35厘米,小的直徑不足0.1厘米?!盵1]136
相關信息,安家瑤《玻璃考古三則》有更詳盡地記錄:“(玻璃珠)為不太規(guī)則的圓柱形,直徑1-5、孔徑0.5-2、高1-6毫米。直徑等于或小于3毫米的珠子約占95%以上。”玻璃珠均為單色,安家瑤隨機抽樣1000枚“發(fā)現(xiàn)黑色玻璃珠的數量最多,占總數的31.2%,其次為綠色半透明的占17.9%,黃色不透明的占15.8%,磚紅色不透明的占14.3%,無色透明的占7.2%,深藍色透明的占4.3%,白色不透明的占3.8%,天藍色半透明的占3.5%,豇豆紅色不透明的占1.9%。”[2]
關于生產工藝,如發(fā)掘報告所述玻璃珠是由細管狀料切割而成,屬于拉制法。此種工藝較為特殊,與我國古代中原地區(qū)流行的纏心法(或稱鑄接法)區(qū)別很大。珠子因化學成分又被確定為鈉鈣玻璃,在我國古代中原地區(qū)亦不多見。類似生產工藝與化學成分的玻璃珠,主要分布在南亞、東南亞、我國東南沿海以及朝鮮半島南岸等地區(qū),美國學者彼特·弗朗西斯將其稱為印度洋—太平洋玻璃珠(圖3)。印度洋—太平洋玻璃珠最初在印度阿里喀滿都(Afikamedu)生產,興盛于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10世紀。自公元1世紀起,阿里喀滿都以東的斯里蘭卡曼泰(Mantai)成為另一生產中心。另外,公元2-6世紀泰國克拉比(Kuan LukPat)的遺址、公元1-3世紀朝鮮半島的金海貝塚遺址等處,均有印度洋—太平洋玻璃珠的發(fā)現(xiàn)。但遺憾的是,此類玻璃珠的相關研究成果難以支撐永寧寺玻璃珠的產地定位。
雖然產地難以確定,但北魏洛陽永寧寺出土的玻璃珠仍能反映沿絲綢之路而繁榮的中西貿易和文化交流。通過兩晉南北朝時期的文獻,能找到外來玻璃或生產技術傳入中原的一些線索。東晉葛洪著《抱樸子·論仙》曾有:“外國作水精碗,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今交廣多有得其法而作之者?!薄昂衔宸N灰”作水精(晶)碗應是玻璃器皿的燒制過程,可知“外國”玻璃制作技術至晚在東晉時期已通過海上貿易傳入廣州一帶,并形成一定生產規(guī)模。北方地區(qū),西域玻璃的生產技術沿陸上絲綢之路傳入?!侗笔贰ち袀鳌ぞ戆耸?西域》錄:“大月氏國,都剩鹽氏城,在弗敵沙西,去代一萬四千五百里……(北魏)太武(424-451在位)時,其國人商販京師,自云能鑄石為五色琉璃。于是采礦山中,于京師鑄之,既成,光澤乃美于西方來者。乃詔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徹,觀者見之,莫不驚駭,以為神明所作?!绷鹆В嘧鳜娏?,屬于廣義上玻璃的一種。一方面“鑄石為五色琉璃”的過程與制作玻璃的工藝相似,另一方面“光色映徹”應描述了玻璃所具備的透明、光亮特征,據此把該文獻視為中亞工匠將玻璃生產技術引入中國的證據,相對合理。
綜上所述,印度或西域的玻璃制造技術伴隨著中外文化與商業(yè)交流,大致在兩晉南北朝時期從陸上或海上絲路傳入中國,洛陽永寧寺出土的玻璃珠或許正是此次潮流中的一個縮影。
二、洛陽永寧寺出土玻璃珠的用途分析
洛陽永寧寺出土玻璃珠,色彩艷麗并數量巨多,應被作為一種珍貴的料珠用來營造永寧寺的華貴與精妙。洛陽永寧寺之精妙,由《洛陽伽藍記》①可見一斑。北魏楊炫之撰寫,成書于東魏武定五年(547)的《洛陽伽藍記》,詳細描繪了北魏洛陽城內、城東、城南、城西、城北70余處佛寺。這些寺院,多由皇室、高官、富商興立,亦有平常百姓發(fā)愿營建。其中,“熙平元年(516),靈太后胡氏所立”的永寧寺“殫土木之功,窮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議”,為北魏洛陽諸寺競相模仿。波斯國沙門菩提達摩觀永寧寺“金盤炫日,光照云表;寶鐸含風,響出天外”之殊勝景觀后,曾贊嘆:“年一百五十歲,歷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笨梢娫谥衼喼谅尻柕膹V闊區(qū)域內,其“精麗”被普遍認可。而“精麗”氣度的營造,必然需要以精貴的材料為基礎,昂貴的玻璃料珠或許是一個合適的選項。
南北朝時期,玻璃制品應具備較高商品價值?!堵尻栙に{記》載當時“河間王琛最為豪首”,“琛常會宗室,陳諸寶器。金瓶銀甕百余口,甌檠盤盒稱是。自余酒器,有水晶缽、瑪瑙杯、琉璃碗、赤玉卮數十,作工奇妙,中土所無,皆從西域而來?!雹谖饔虻牧鹆氡划敃r豪首視為珍寶,可證其商品價值是極高的。此處存在另一種情況,本土生產的玻璃制品受制作技術引入的影響,商品價值或已下滑。《北史》述大月氏國人在平城燒制琉璃,有:“國(北魏)中琉璃遂賤,人不復珍之”的記錄。但是,考慮到永寧寺玻璃珠的數量多達15萬,其總體價值仍舊十分可觀。
那么,這批五色料珠如何莊嚴永寧寺精妙奢華之氣度的呢?
考察此批玻璃料珠的用途,《北魏洛陽永寧寺1979-1994年考古發(fā)掘》提供如下線索:“鑒于此類料珠極其細小,可穿而成線,又出于佛寺遺址,或者竟是裝飾繡珠像的材料。”[1]136結合文獻記載,這一推斷是合理的?!堵尻栙に{記》錄永寧寺佛殿“有丈八金像一軀,中長金像十軀,繡珠像三軀,金織成像五軀,玉像二軀。”繡珠像又稱結珠像,大致是串連各類珠子構成佛像或相關圖案的一類造像形式,其用料為玻璃珠是可能的。我國早在十六國時期便有“結珠彌勒像”的記錄,《高僧傳·釋道安》載:前秦“符堅遣使送外國金箔倚像高七尺,又金坐像、結珠彌勒像、金縷繡像、織成像各一尊。(道安)每講會法聚,輒羅列尊像,布置幢幡,珠佩迭暉,煙華亂發(fā)?!薄陡呱畟鳌め尰圻h》有“(后秦姚興)贈以龜茲國細鏤雜變像……又令姚嵩獻其珠像?!币酪陨衔墨I所述,繡珠像是作為一種珍貴禮物由統(tǒng)治者贈與高僧,并能夠在大型佛事法會上設列使用。由于缺乏實物,繡珠像的尺寸、繡法、圖樣等相關信息無從考證,洛陽永寧寺“繡珠像”與玻璃珠之間的關系亦無法進一步討論。此外,15萬余枚玻璃珠與3軀繡珠像之間似乎存在著巨大的數量落差。或許繡珠像尺寸巨大、工藝復雜會導致費料極多,但3軀仍不至耗用玻璃珠達15萬余枚。洛陽永寧寺是否還存在其他繡珠像,同樣難以考證。那么,玻璃珠是否存在其他用途?
在北朝佛教造像中,能夠找到線索。永寧寺玻璃珠應采用“拉制法”制作,基本形狀多圓柱(圓管)狀。相似形制的珠子,大量出現(xiàn)在北朝菩薩造像上,是后者胸飾瓔珞的主要構件。如麥積山第 127 窟正壁脅侍菩薩立像(圖4)、西安查村出土北周菩薩立像(圖5)、青州博物館藏北齊菩薩立像(圖6、7)所示,胸飾瓔珞先由小顆的料珠、蓮花飾、珊瑚等串接成股,再由數股珠串組合而成。由于瓔珞上的珠串形似稻穗,亦常被形象地稱為穗狀瓔珞。
瓔珞,最初為古代南亞次大陸貴族[3]用來莊嚴身體的一類貴重首飾。《大唐西域記》曾記:“國王、大臣服玩良異,花鬘寶冠,以為首飾,環(huán)釧瓔珞,而作身佩。其有富商大賈,唯釧而已?!雹唠S著神話與宗教的發(fā)展,瓔珞的莊嚴對象進一步擴展?!洞蠓降却蠹洝つ醪ㄑ劮鹚贰酚小俺址N種幢幡寶蓋、金縷真珠、瓔珞、衣服,以用奉佛而求請者”;另《大方廣佛華嚴經·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愿品》記釋女瞿波且言:“解身瓔珞莊嚴具,歡喜并珠施缽中。我時雖以染愛心,供養(yǎng)焰光真佛子”等等。從以上經典可知,瓔珞可作為供奉佛的一種信物。菩薩胸飾瓔珞,除其自身形象最初借鑒了古印度貴族身飾之外,還蘊藏著深刻的宗教含義。菩薩,為菩提薩埵之簡稱,承擔著“自修佛道,又化他故”④的使命。菩薩佩瓔珞,正是為了方便實現(xiàn)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宗教使命?!斗殴獍闳舨_蜜經·摩訶般若波羅蜜學五眼品》記載佛祖與舍利弗對話:“天上世間人所娛樂便身之具,以菩薩故皆悉有是。所以者何?行菩薩之事,住于六波羅蜜中調伏眾生,使布施乃成般若波羅蜜?!惫势兴_“放諸瓔珞凈光明,諸妙瓔珞以為帳,散諸瓔珞遍十方,供養(yǎng)一切諸如來”,并“著寶瓔珞,當愿眾生”⑤。可見,菩薩佩戴瓔珞等“娛樂便身之具”,向上能夠以光明供佛,下能夠助眾生修行智慧正覺。
瓔珞的諸多用料中,是否包括玻璃?依經典觀察,可能性較大。《大方廣佛華嚴經·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愿品》錄:“阿僧祇眾寶瓔珞、阿僧祇白真珠瓔珞、阿僧祇赤真珠瓔珞、阿僧祇師子珠瓔珞”等,又有“琉璃瓔珞,百千光明,同時照耀”等等。可見,瓔珞材質豐富,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真珠、玫瑰等眾寶物均屬其用料范圍。雖北朝菩薩造像胸飾的穗狀瓔珞多為石料鑿刻而成,但其參照的真實原型或許是含有玻璃料珠的。穗狀瓔珞上那一顆顆珠子,或許正是玻璃料珠的藝術再現(xiàn)。另外,北朝菩薩造像瓔珞的裝彩與洛陽永寧寺玻璃珠的呈色之間,似乎也存有聯(lián)系。觀察莫高窟第275窟、259窟、257窟等北朝早期菩薩造像,胸飾瓔珞上多有綠色、藍色與深褐色裝彩痕跡,并以綠色最常見(圖8、9)。云岡第11窟東壁交腳彌勒菩薩雖為后世補彩,但項圈等處仍外漏原始的綠彩痕跡。結合安家瑤所統(tǒng)計的數據,洛陽永寧寺玻璃珠黑色31.2%,綠色半透明17.9%,深藍色透明與天藍色半透明合計7.8%,除黑色外,同樣以綠、藍色玻璃珠占比較大。雖然兩種數據不能完全對應,但作為一種假設,菩薩造像瓔珞的裝彩參考了世俗玻璃珠的顏色是具備可能性的。
近年來,孟暉提出永寧寺出土的玻璃珠“曾經共同串成一幅‘珠簾,高懸在永寧寺西門‘圖以云氣,畫彩仙靈的二重樓閣前”[4]的推測,是關于這批玻璃珠用途的新觀點。類似的案例,在南北朝多有文獻記錄。《十六國春秋輯補》載石虎建武二年(336)于襄國起大武殿:“皆漆瓦金鐺,銀楹金柱,珠簾玉璧,窮極技巧”;《晉書·苻堅載記上》尚曰苻堅:“自平諸國之后,國內殷實,遂示人以侈,懸珠簾于正殿,以朝群臣”;《南史·齊紀下·廢帝東昏侯》錄:“涂壁皆以麝香,錦幔珠簾,窮極綺麗”;《南史·后妃列傳下·后主沈皇后·后主張貴妃》載陳后主“至德二年(584),乃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并數十間。其窗牖、壁帶、縣楣、欄檻之類,皆以沉檀香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等等,可見珠簾裝飾建筑在當時是一種奢華的風尚。雖然沒有文獻或實物資料能證明珠簾就是由玻璃料珠制成的,但洛陽永寧寺玻璃珠在出土時的狀態(tài)較為符合孟暉的推斷。洛陽永寧寺“永熙三年(534)二月,浮圖為火所燒”,“火經三月不滅,有火入地尋柱,周年猶有煙氣?!雹藁蛟S正是在永寧寺西門灰飛煙滅之時,懸于樓閣上的玻璃珠簾遇火繩斷,玻璃珠瀉落到地上并混于灰燼之中,才最終在發(fā)掘時呈現(xiàn)出“已散亂,混雜于灰土之中”[1]11的景象。
三、從永寧寺出土玻璃珠管窺北魏佛教莊嚴時尚
如前所述,北魏洛陽永寧寺玻璃珠的用途大致有繡珠像、菩薩瓔珞與建筑珠簾三種可能。無論哪種,都能夠與當時的佛教莊嚴時尚相聯(lián)系。
“莊嚴”一詞,約在東漢末年定型?!稘h紀·武帝紀》有:“(南越)王、太后皆莊嚴,將入朝”。從字面理解,大致是精心裝束、打扮之義。南北朝時期,莊嚴在佛教經典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白化文《漢化佛教參訪錄》指出,翻譯佛經時使用“莊嚴”一詞“意譯梵語的vyūha(如《金剛經》中某些對譯),或alamkrta(如《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或bhūsita(如《俱舍論》)等)?!卑从梅ú煌?,莊嚴具有名詞和動詞兩種性質?!懊~性的,似乎原指一種顯現(xiàn)出來的帶有佛教特色的裝飾得十分壯麗的狀態(tài)”,“或是指佛與菩薩等顯現(xiàn)出的從內心到外表以至環(huán)境的一種整體的精妙宏偉盛飾壯麗境界?!倍皠釉~性的,則指從事這種莊嚴,以用于外表修飾、身心凈化、環(huán)境布置(包括各種生物和無生物、建筑、室內器物安置等)”⑦。顯然,本文所討論的“莊嚴”主要是動詞性的,或指用諸種寶物、寶器、花鬘、珠簾裝飾佛殿,或指用寶冠、瓔珞、環(huán)釧或天衣莊嚴菩薩造像。
雖然玻璃珠在繡珠像、菩薩瓔珞或建筑珠簾上的具體應用方式與最終表現(xiàn)形態(tài)存在差異,但其共性均是以玻璃珠為基礎材料來莊嚴佛教造像或建筑。莊嚴,修飾造像、建筑使之精妙。稀有、通透、明亮的玻璃為世俗所珍愛,更被佛教視作七寶之一。如《妙法蓮華經》以“金、銀、琉璃、車璖(硨磲)、馬腦(瑪瑙)、真珠、玫瑰”為七寶;《佛說無量壽經》以“金、銀、琉璃、珊瑚、琥珀、車璖(硨磲)、瑪瑙”;《大阿彌陀經》則視“黃金、白銀、水晶、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為七寶等等,琉璃或是玻璃多被經典列為七寶之一。值得注意,由于佛教對于光明的崇尚,或許更能彰顯玻璃的價值。光明“象征佛、菩薩的智慧,能破除迷妄,彰表真理。”[5]佛教以無明為丑,贊光明之美,光明可莊嚴佛、菩薩、凈土等處諸種妙相?!斗鹫f無量壽經》便載:“又眾寶蓮華,周滿世界。一一寶華,百千億葉。其華光明,無量種色。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黃朱紫,光色赫然。煒燁煥爛,明曜日月。一一華中,出三十六百千億光。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億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為十方說微妙法?!雹喽Aб蜃陨硗该?、通透的特征,恰恰能成為光明的一種象征物。據此,玻璃不僅僅是簡單的莊嚴使之精妙,更能夠莊嚴使之光明或使之智慧。
無論如何認識莊嚴行為或玻璃珠的用途,其背后都蘊藏著佛教在南北朝時期的強大影響力。正如,早期佛教譯經時將“莊”與“嚴”組合,是用來概括《阿彌陀經》“極樂凈土,成就如是功德莊嚴”,或《大智度論》“般若莊嚴”等深邃復雜詞義的。然而,在佛教文化的影響或宗教時尚的引領下,“莊嚴”為世俗所頻繁引用,最終演變成了大眾所熟知并常用的“莊重嚴肅”等詞義。徐曉慧《六朝服飾研究》中曾指出,隨佛教引入的“相關名物卻能夠迅速地被世俗男女所借用,或用來表達其宗教信仰,或僅僅作為一種裝飾物”,并表現(xiàn)在“一些新的服飾形制及習俗的出現(xiàn)”[6]方面。此類結論,同樣認同了佛教文化或宗教時尚的強大引領作用。當然,宗教時尚的引領力顯然并不局限于世俗用詞或服飾方面,而是社會生活的諸種領域。
自北魏遷都洛陽之后,洛陽便成為了佛教發(fā)展的中心。洛陽永寧寺遺址發(fā)現(xiàn)的玻璃珠,反映了中印佛教文化的頻繁交流,體現(xiàn)了當時佛教文化影響下玻璃珠莊嚴造像或建筑此類新興宗教裝飾時尚的形成,更顯示了洛陽作為新的佛教中心其強大的吸引力與引領力。例如,《洛陽伽藍記》描述“時佛法經像,盛于洛陽,異國沙門,咸來輻輳,負錫持經,適茲樂土”,又有“神龜元年(518)十一月冬,(胡)太后遣崇立寺比丘惠生向西域取經,凡得一百七十部,皆是大乘妙典?!雹岜蔽郝尻栕鳛閲H性都市,不但集聚中外名僧,胡太后更主動派遣高僧惠生西行取經,說明洛陽已在主動吸收佛教文化,并非被動式的接受?;蛟S,正是因當時的人們在佛教文化的影響下,才能夠真正理解玻璃珠的內涵與用途,才真正認識到玻璃珠的價值并形成一種消費時尚,并最終在永寧寺遺留下如此巨大數量的玻璃料珠。
結語
北魏洛陽永寧寺遺址發(fā)現(xiàn)的彩色玻璃珠,反映的是北魏時期中印佛教文化的頻繁交流,以及洛陽作為新興佛教中心的強大吸引力。雖然不能確定此15萬余枚印度洋—太平洋玻璃珠的準確產地,但可以肯定在南北朝時期外來的玻璃珠或其生產技術已通過陸上絲路或海上絲路,從南北兩個方向引入中國??疾炻尻栍缹幩虏Aе榈挠猛荆瑹o論是制作繡珠像、菩薩瓔珞或建筑珠簾,都顯示了佛教在外來商品或技術的引入過程中所具備的強大影響力。另外,絲路東端的中原文明顯然不是以被動接受的姿態(tài)來對待外來商品或技術的傳入。正如永寧寺玻璃珠的存在,應是北魏時人在佛教文化的影響下,能夠真正理解玻璃珠的宗教內涵與價值,最終形成的一種在皇室引領下用玻璃珠來莊嚴佛教事物的新興裝飾時尚。
注釋
①永寧寺相關諸句,均引自:(北魏)楊炫之著,四庫家藏 洛陽伽藍記[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1-3.
②同①41.
③參見白化文,瓔珞、華鬘與數珠[J].紫禁城1999(1):30,提及:“早在佛教興起以前,古代南亞次大陸的人們就已開始使用這類飾物了。特別是那里的貴族,經常用它來裝飾自己的身體以顯示身份?!?/p>
④(宋)法云編.翻譯名義集(上)[M].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54.
⑤(東晉)天竺三藏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凈行品.轉引自:凈慧法師匯編.在家教徒必讀經典[M].石家莊:河北省宗教協(xié)會虛云印經功德藏,2001:150.
⑥同①7.
⑦均引自白化文.漢化佛教參訪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5:207.
⑧(曹魏)康僧鎧譯.佛說無量壽經.轉引自:釋凈宗編訂.凈土文獻叢刊 凈土三經[M].長沙:岳麓書社,2012:36.
⑨同① 44、47.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魏洛陽永寧寺1979-1994年考古發(fā)掘[M].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136.
[2]安家瑤.玻璃考古三則[J].文物2000(1):91.
[3]玄奘.大唐西域記[M].章巽,校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35.
[4]孟暉.花露天香[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85.
[5]吳汝鈞編.佛教大辭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238.
[6]徐曉慧.六朝服飾研究[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