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酒

一

明庭在大哥明瀾離家一年后收到了他的來信。

那是個傍晚，斜陽下的夾竹桃依稀鍍了層金邊，他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紙，一行標(biāo)志性的行書映入眼簾。前面是段簡短的問候，以及對父親病體的關(guān)心。

父親是自大哥離家之后就一病不起的，所以母親四處派人打聽他的下落，直到前些日子才有人稱在江南見到過他。

明庭接著看下去，果然，他不告而別是為了蘇棠。蘇棠是他在外面認識的一個姑娘，因來歷不明，不為父母所接受。明瀾固執(zhí)地同她離開，原來是與她一起到江南尋親了。

他接著讀下去。

……我們游歷一年，直到月前才稍有所獲，不想她突感風(fēng)寒，一直纏綿病榻。直到前幾日，天黑之后，她竟突然不見了。

她病得很重，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我找遍了所有地方，終于在個廢院找到了她。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這不是她，“她”披著小棠的外殼，卻不是小棠。不瞞你說，這個小鎮(zhèn)有無比可怕的東西，我現(xiàn)在心慌得不行，直覺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他的字跡越發(fā)潦草起來，每個字明庭都要花上不少時間辨認。讀完一頁，他匆匆往下翻，第二頁卻匆匆結(jié)束，只有寥寥數(shù)語

這封信它或許也會看見，我不能再寫了。這鬼地方我真的一刻都不愿意再待下去了，我必須盡快找到真的小棠帶她回去。如果我沒有回去，你記得，不用來找我……

明庭讀完，背脊生出涼悠悠的寒意。他又下意識地看了眼落款，五月十三，已是兩個月前。如果大哥找到蘇棠后立即動身，現(xiàn)在恐怕早就到了山莊?？伤F(xiàn)在還沒回來，是沒有找到蘇棠，還是根本沒辦法離開？

明庭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事實上，比起明瀾說的東西，他反而更懷疑蘇棠。

自從那個叫蘇棠的姑娘來山莊后，家里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太多詭異的事了。

明庭至今還記得那個暮春，大哥結(jié)束游歷回到山莊。天空彌漫著灰白的薄霧，霧靄中裹著細碎的小雨，明瀾在門口下馬后，牽著打了傘的蘇棠進堂問安。

明庭興匆匆地跑來，恰逢蘇棠回頭望來，便對上了她碧綠的寶石似的眼眸。她頭發(fā)是鴉羽似的烏黑，面白似玉，櫻唇翹鼻，有著江南杏花煙雨中浸潤出的溫婉柔弱。

明瀾告訴大家這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在外面遇見仇家，險些喪命，是蘇棠救了他。還有，他喜歡她，想娶她做妻子。這番坦白直言并沒有給他帶來意料中的夸贊認可，得知來龍去脈后的明父氣得差點摔了杯子。

事后明庭聽見父親訓(xùn)他，說的是：“她說自己是孤兒你就信了？這樣的容貌，不像人，反倒像鬼，連個父母、生處都說不上來，哪會是什么正經(jīng)人家的女子？”

二

有明瀾的百般懇求，明父再不滿意，到底也沒惡劣到直接將蘇棠趕出去。

畢竟是明瀾的救命恩人，不管來歷如何，山莊上下還是都都客客氣氣地喚她一聲“蘇小姐”，當(dāng)作貴客禮待。

“蘇小姐”本人顯然不適應(yīng)這個稱呼。她明顯是山野里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等富貴舒適，對丫鬟的伺候局促得手忙腳亂，時常引起下人私底下嘲笑。但嘲笑歸嘲笑，只要見過蘇棠的下人，都免不得贊她一句好看。贊完還會加上一句“相貌其實和咱們大少爺挺般配的”。

拋去身世不談，兩人身形樣貌登對至極，看在眼里，正是再般配不過的一對璧人。

可看得久了，明庭便看出了蘇棠面孔里的不尋常來，正是父親罵的那分鬼氣。她的眼睛與旁人不同，黑眼珠里有一絲綠瑩瑩的光，多對視一下，綠得人瘆得慌。

于是，明庭心中那方天平，不知不覺中便偏向父親這一方。都說姜還是老的辣，何況父親這樣的老人。明家是這一帶赫赫有名的武學(xué)世家，但沒有人知道，威震一方的雙刀明家，其創(chuàng)始人在二十年前，還是個身無長物的小小門童。

這或許要歸功于他與生俱來的武學(xué)天賦，在二十五歲后，仿佛頓悟一般，明父參透出一套高明至極的雙刀刀法，在成家后走南闖北，幾番磨煉，便闖出了些名頭。后來修建好這座明月山莊，雙刀明家的名號，也被江湖同道們叫響了。

不可否認，這樣獨自從底層爬上來，經(jīng)歷無數(shù)大風(fēng)大浪的人物，對任何潛在的危險都會更加敏銳與警覺。他排斥蘇棠，一定是有原因的。卻只有明瀾，只有明瀾一個人，被這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救命恩情蒙蔽了雙眼，為一個外人，與父母鬧得勢同水火。

光從這樣來看，蘇棠再不好也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山野姑娘?？稍谥蟮南嗵幚?，她的詭異之處卻逐漸顯露了出來。

彼時正是暮春時節(jié)，花匠栽培的茶花在春雨澆灌下長勢喜人，花邊的雜草也撒歡似的跟著瘋長，一天時間便能將花遮去一半，下人只好鋤得更勤?？蓻]過兩天，那株“撕破美人臉”依舊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白色蘭花。下人以為是新品種，上前一看，嚇了一跳，蘭花花瓣上竟是一個青面獠牙的逼真鬼臉，朵朵都是如此！

這片花圃較偏，會路過的只有住廂房的蘇棠，旁人一般看不見，下人趕緊偷偷鋤了埋掉?？蛇@花怎么都去不了根，露水一過，又從土里冒出苗子來。

下人們私下都叫它“鬼面蘭”，認定這是不祥之兆。

而在某次意外中，大家偶然發(fā)現(xiàn)，這詭異的蘭花與蘇棠脫不了干系。

那是因為蘇棠沐浴時忘帶了衣服，丫鬟替她送進房間，卻隱約看見她發(fā)絲掩蓋下的光潔后背勾勒著什么圖案。丫鬟大著膽子上前去看，發(fā)現(xiàn)背上赫然畫著一張鬼臉，和“鬼面蘭”上的一模一樣，空洞的眼眶直愣愣地對著她！

丫鬟丟下衣物落荒而逃，在她驚慌失色的敘述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蘇棠來歷不明，蘭花也來歷不明，這東西顯然就是她帶來的。

三

后來又有一次，蘇棠出門買東西，卻遇上了兩三個紈绔。他們不知這是明家的客人，見她生得好看，便腆著臉上來調(diào)笑拉扯一番。蘇棠雙臉通紅地回了山莊，幾日之后，外面突然傳來消息，那幾日調(diào)戲她的紈绔子弟通通無故暴斃。

這消息傳進山莊，大家看她的眼神愈發(fā)精彩紛呈。在這漫天飛舞的謠言蜚語里，沒過兩日，蘇棠便叫去書房，收到了明父親自下達的逐客令。她不是厚臉皮的姑娘，雖然當(dāng)初是明瀾再三懇求邀請她來的，但現(xiàn)在這樣的排斥里，她實在沒辦法繼續(xù)待下去。

她沒帶什么來，也找不出什么東西帶走，看來看去，只拿了當(dāng)日打來的那把油紙傘。傘是好傘，二十四骨，刷得結(jié)實嚴(yán)密，滴水不漏。

春雨霏霏，她撐起它走出山莊大門，才走幾步，突然被人叫住。是聞風(fēng)追來的明瀾，他看著她的眼睛，微微氣喘。

“既然他們都說你來歷不明，我便帶你去找你的家鄉(xiāng)親人吧?！彼蝗葙|(zhì)疑地牽起了她的手，說罷，又有些憤憤不平，“威名赫赫的明月山莊，倒頭來竟然這樣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你放心，我同他們不一樣，我說過的話，絕不會食言?！?/p>

明瀾說著便抓過傘，雙眸光芒璀璨，滿懷真誠，同蘇棠相視一笑。

記得當(dāng)初他被敵人追殺，躲進她家時，也是這樣同她一笑，讓蘇棠冒險將他留了下來。

兩人的相遇是在風(fēng)沙滾滾的西北，那里有最硬朗的風(fēng)和最猛烈的太陽，蘇棠整個人都與那里的氣場格格不入。她是柔軟的，幽潤的，如同江南香室中嬌養(yǎng)的纖弱蘭花。

這種反差讓當(dāng)時受傷小住下來的明瀾不可抑制地心生憐惜，又擔(dān)心那些人之后會來尋蘇棠的麻煩，所以下定決心想帶她離開那個地方。

起初蘇棠說什么都不走，在明瀾問起原因時，她猶猶豫豫地道：“母親曾經(jīng)告訴我，千萬不要離開這個地方……”

“離開了會怎樣？”

“她沒說，只說過會發(fā)生很不好的事情?！?/p>

明瀾聞言一笑：“這兒荒蕪凋敝，環(huán)境惡劣，讓你在這兒受苦，才是最不好的事情?！闭f罷又頓了頓，溫柔地道，“我?guī)慊匚壹野?，那兒環(huán)境更好。你可以去見見我的父母親人，他們一定都會喜歡你的。”

話里的弦外之音不言而喻，這并不是說著玩的——通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了這個漂亮溫柔的姑娘。

雖說他最終說服了蘇棠與他離開，可這之后的一切都開始失控，事態(tài)朝著他意想不到的方向飛馳而去。他沒想到大家會對蘇棠的到來反應(yīng)這么大，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么多事情恰巧發(fā)生——在他看來也或許不是巧合，而是蓄意捏造，鐵心潑給蘇棠的臟水。

他絕不能置之不理。

四

蘇棠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她只知道自己祖籍是江南，母親生下她后，便孤身跋涉千里，到荒涼偏遠的西北安了家。她孤零零地跟著母親長大，從不知老家具體在何處，家中是何光景，只隱約聽到母親提起過“霧明”二字。可這兩個字母親從不許她問，一問起就會生氣。

她母親早已病逝，如今人海茫茫，“霧明”兩字顯然成了唯一的線索。

晚風(fēng)送涼，皓白的月色流散一地，正是夜深人靜時。明瀾半開著窗，憂心地看著另一張床熟睡的蘇棠。她眉頭緊皺著，似乎睡得很不好。

明瀾知道，她一定又被魘住了。素來溫白的臉上早已失了血色，正不住搖頭說著什么。

明瀾嘆了口氣，拿起帕子為她擦去細汗。

從他們離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這一年里兩人四處奔波，打聽帶有“霧明”兩字的城鎮(zhèn)村落，腳下踏過的土地越來越多，找尋的地方也越來越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蘇棠時常開始做起噩夢，到后來，夢魘的頻率越來越高，幾乎很難睡上一個好覺。

不知為何，明瀾心里總覺得，這表示他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他心里隱約升起一絲不安，但說什么也不想在這時候放棄，事到如今，硬著頭皮也要找下去。

第二天蘇棠依舊醒得很早，眼下青黑，眸里帶了團血絲。明瀾讓她再睡會兒，她不愿意，過了好久，突然道：“我有預(yù)感，我們好像快找到了，它就在附近?！?/p>

一路找到如今，比他更著急的反倒是蘇棠。她也無比好奇自己的身世，好奇母親為何會去鄉(xiāng)離家，孤身遠走千里。明瀾心事重重，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蘇棠稱呼為“它”，真的是指霧明鎮(zhèn)嗎？

他不止一次問起蘇棠夢見的是什么，可她也想不起來，只記得夢里是傾盆大雨，轟鳴雷聲，和凄慘嘶喊聲交織的畫面。

下午再次出發(fā)時，兩人竟突然迷了路。密林全無道路，顯然平日無人走動。

他們磕磕絆絆好久才走出去，外頭視野頓時開闊起來，一方錯落有致的房屋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野椎膲?，青黑的瓦，涇渭分明，沒有一絲雜色。

兩人走到入口處，對視一眼，分明都看見了對方眼里的驚喜。

入口有個牌子，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斑駁不堪，兩個字卻還能依稀辨認出——霧明。

他們滿心歡喜，自然都不知道，從到這個小鎮(zhèn)后，噩夢才真正開始。

五

恰逢梅雨時節(jié)，霧明鎮(zhèn)薄霧彌漫，整日小雨霏霏，如同紗巾罩面，愁眉不展的哀婉姑娘。

兩人剛找到這里唯一的客棧住下，誰知一夜之后，蘇棠便因風(fēng)寒而病倒，原定的計劃只好擱置，明瀾必須留在客棧照顧她。

夢魘并沒有因高燒而離她而去，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蘇棠昏睡不醒時，口中夢話不斷，明瀾凝神去聽，她仿佛在與夢中人對話。

“我沒有……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這兩句話的語氣驚恐萬狀，隨后便是恐懼至極的小聲尖叫。明瀾看得心疼，忙抱住她小聲安撫。好久之后，她才沉沉睡去。

或許是小鎮(zhèn)的大夫醫(yī)術(shù)太差，在每日的悉心照料下，蘇棠的病情沒有絲毫好轉(zhuǎn)，甚至逐漸加重。就在明瀾焦急不已，想帶她先回去治病時，她卻突然失蹤了。

無法言說那一刻他有多焦急，他找遍了客棧每一個角落，問了這里的所有人，都沒有蘇棠的下落。他試過各種方法，最后甚至挨家挨戶地問了過去，卻越找越失望，越找越無力。

陌生的小鎮(zhèn)，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一切里，所有人的面目在他眼里都是冷漠的，模糊的，警惕的。他甚至懷疑他們都知道蘇棠在哪兒，卻根本不想告訴他。

一連幾日一無所獲，小鎮(zhèn)的氛圍似乎變得更加壓抑了，他更加焦急起來。新雨后的土地潮濕黏膩，他身心俱疲，終于找到一個臺階上坐了下去。他坐下才抬起疲憊的眼打量起這個落腳點。這處是個廢院，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主人應(yīng)該早已離開。

雖然院落千瘡百孔，墻角卻有數(shù)株蘭花盛開，蘭花向來嬌貴，這樣的環(huán)境里，也不知道怎么存活下來的。明瀾突生好奇，起身想去查看一番，可剛看清花瓣，不由得驚呼一聲，倒退數(shù)步。

花瓣上有一張逼真的鬼臉紋路，面帶笑容，邪性無比?；ㄖξ㈩澲校窃幃惖难凵袼坪跽儞Q角度打量著他！他又驚又怕，只想逃開，逃得離這朵花遠遠的，可隨即又想到什么，定了定神，大著膽子走上前去，拿袍角包裹著，將花摘了下來。

他顧不上什么忌諱與恐懼了，只要有一點蛛絲馬跡能讓他找到蘇棠，他就不能放棄。

從前山莊也出現(xiàn)過蘭花，說不定這就是突破點。

回到客棧，小二麻利地為他準(zhǔn)備好熱水，招呼一聲后轉(zhuǎn)身欲走。明瀾忙喚住他，有些猶豫地將花取了出來，問：“這花生得奇特，敢問小哥，可知這是什么花？”

小二還是個半大孩子，一見之下，嚇得五內(nèi)俱焚：“這、這是鬼面蘭花，不祥之花，有它在的地方，就有鬼面神在！”

明瀾還想再問下去，小二卻飛一般奔了出去。等他追出去時，小二已經(jīng)找到了柜臺后的掌柜，正面帶急色說著什么，還往他這里看了一眼。

掌柜看他走了下來，也不避諱，淡然撥著算盤。

“鬼面蘭只會出現(xiàn)在想出現(xiàn)的人面前，它在此地絕跡已有二十年，輕易從不現(xiàn)世，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這個外鄉(xiāng)人面前，自然是有原因的。”

“個人自有緣法因果，這里面的事，咱們管不著?！?/p>

明瀾聽得云里霧里，卻也知道面前這個掌柜一定能給自己一些答案，便上前恭敬行了個禮，問起這蘭花的來歷。

掌柜無比詫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追問：“你當(dāng)真不知？如若不知，又為何來這兒？”

“在下確實不知，來此是為了尋親。這蘭花有何典故，還望掌柜指教……”

這位掌柜已年過半百，皺紋叢生的額下是一雙渾濁不清、遍歷風(fēng)霜的眼。明瀾聽見掌柜嘆了口氣，眼里閃爍出與年齡不符的光芒，里面有懷念，有感慨，更有恐懼。

他一下子，似乎也隨這雙眼，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霧明鎮(zhèn)。

六

在霧明鎮(zhèn)久遠的歷史中，有一個古老的故事被人們口耳相傳，同這個鎮(zhèn)上一代代的血脈一起延續(xù)，流傳了數(shù)百年之久。

傳聞之中，這個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上，隱藏了一個神通廣大的鬼面神，只要你能找到他，他就能滿足你的所有愿望。

可大家都知道，傳聞終究是傳聞，沒有人會天真到把故事當(dāng)真。但隨著小鎮(zhèn)與世隔絕的寧靜被打破后，外面世界的新奇繁華與物欲一起涌入這個淳樸的小鎮(zhèn)，人們的貪婪隨著見識的增加一起瘋長。見識過浮華琳瑯，誰還能安于一成不變，貧窮質(zhì)樸的現(xiàn)狀？

但他們沒有學(xué)識能力，再大的野心也無處安放，所以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一些心懷鬼胎的人開始打起了鬼面神的主意。

想要權(quán)勢滔天，想要潑天富貴，想要受人尊敬，想要錦衣玉食——這靠他們自己或許難于登天，但如果有鬼面神的幫助，還不是易如反掌？

似乎感應(yīng)到了這份強烈的渴求，沉睡幾百年的邪神被人們喚醒，化作無數(shù)株細碎邪惡的鬼面蘭，遍布小鎮(zhèn)每一個隱秘角落。只要有有心人看見，摘下蘭花，夜深人靜時，便會有一個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你耳邊詢問：“你想要什么？”

聽到這個聲音，便代表得到了鬼面神的眷顧，無論財富地位抑或名望，都不過在他揮手間。小鎮(zhèn)從此開始了一場盛大的狂歡，每個受到眷顧的人奔走相告，爭相傳頌鬼面神的神奇之處。向鬼面神祈愿的行為變成潮流，隨著愿望逐漸開始實現(xiàn)，大家欣喜若狂地沉醉于這樣美好的氛圍里。

可老話說得好，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大家得到了這么多東西，又有什么能夠回報給鬼面神呢？答案很快便揭曉了。

第一個因為單身多年而祈愿娶一位美貌妻子的光棍，在新婚當(dāng)夜橫死，死后雙目圓睜，一雙眼睛全變成了黑色。很快，求名的，聲望極盛時死去。求利的，金銀滿屋時死去。求權(quán)的，烏紗罩頂時死去。但凡向鬼面神祈求過東西的人，都在一切得到滿足時死去，無一例外。

雙眼被欲望蒙蔽時，人們大多盲目，不知道捷徑總需要付出更大代價。

之前的熱潮一下子熄滅，鎮(zhèn)上更有為此失去親人朋友的人自發(fā)組織宣傳，抵制邪神，并大規(guī)模鏟除作為媒介的鬼面蘭花。因為這些觸目驚心的下場，小鎮(zhèn)上人人膽寒，無一人再敢以身犯險?？駳g中止，小鎮(zhèn)元氣大傷，一下喪失活力朝氣，陷入冰冷的死氣中。

至于那些死狀奇特的受害人，鎮(zhèn)上很多老人談及時都說，死后雙眼通黑，這代表他們的靈魂已獻祭給了魔鬼。掌柜那年三十歲，因心性曠達，知足常樂，并沒有成為那些人中的一員?？僧?dāng)年瘋狂可怖的場景，如同噩夢一般，如今想來，猶在眼前。

明瀾有些不敢置信：“真的沒有一個人能逃掉嗎？鬼面神就有這么大能耐？”

這種事情，沒有親眼見過，誰都沒辦法輕易相信，掌柜自然明白?？蛇@番回憶早使他筋疲力竭，他懶得再多做解釋，疲憊地點點頭。

“自然逃不掉，得了鬼面神的東西，天涯海角，都不可能躲得了?！?/p>

七

“你想要什么？”

漆黑如墨的夜色里，一聲發(fā)問，略帶誘惑，驀然響在耳畔，

明瀾正為眼前的處境著急，聽到提問，下意識地開口：“我想要知道蘇棠在哪里，我想帶她平安離開這里……”

話剛出口，他幾乎同一瞬間反應(yīng)過來，頓時煞白了面孔，悔得恨不得吞下自己的舌頭。

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在向這個魔鬼祈愿，它怎么可能真的滿足自己的愿望？它只想竊取自己的靈魂！周遭傳來桀桀的怪笑聲，不知它在笑自己的陰謀達成，還是在笑明瀾的天真。

明瀾被這笑聲急得心慌，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交易已然開始。但是，他可不想英年早逝，不想橫死異鄉(xiāng)啊……

他急得發(fā)狂，四周夜色越來越濃重，像一張墨色的網(wǎng)，將他的口耳鼻喉統(tǒng)統(tǒng)包裹進去。他想叫，卻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努力，都發(fā)不出絲毫聲音。他心臟跳得異常猛烈，四肢百骸都被極端的恐懼籠罩……

明瀾急得滿頭大汗時，幾乎快要窒息時，驀地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外頭天剛破曉，露出灰藍的白，原來剛才只是場夢，他甚至沒得到過傳說中的鬼面神的眷顧。剛才那個夢讓他余悸猶存，可他努力回想中，心頭一動，突然抓住了什么。

他又回到了昨天那個破院，并且推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昨晚那場夢，雖然夢里一片漆黑，但他敏銳地感覺到那是他熟悉的環(huán)境，他一定見過那個地方。

夢醒以后，感覺愈發(fā)強烈，他終于想起來是哪兒。就是這處破院，這里一定有什么線索。

院子朝向不好，白天也透不進什么光，陰暗且潮濕。他且行且看，在某塊松動的地磚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密室。

進到密室，他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墻角的蘇棠。她面色慘白，雙目緊閉，似乎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忙過去扶起她，喚著她的名字。過了好久，蘇棠才悠悠醒轉(zhuǎn)過來。

密室漆黑，她睜開眼時，瞳孔里卻有一絲綠光乍現(xiàn)，攝人心魄，如同黑暗中一只狡黠的貓。明瀾嚇了一跳，定睛再看，碧綠的光卻無影無蹤，仿佛剛才只是他太過緊張產(chǎn)生的幻覺。他定了定神，柔聲道：“怎么跑到這來了，差點把我嚇?biāo)?。?/p>

“家……這是我的家。”

蘇棠小聲說著，明瀾半信半疑，她是因為冥冥之中有所感應(yīng)，所以執(zhí)著地找到了曾經(jīng)的住所嗎？他來不及多想，扶起她便往外走。明明只分別了幾日，她卻仿佛變了個人，再沒有從前那種令他熟悉的氣息。

他腦海里思緒如麻，總覺得哪里不對，一時間又想不起來，隨口問道：“你病情好些了嗎？母親給你留下的信物有沒有找到？”

“還沒呢，不知道她放哪兒了。”

蘇棠柔柔地應(yīng)答，他卻渾身一震，如墮冰窖。不對！她不是蘇棠！

她明明和他提起過，她母親在出去之時為了盤纏，變賣了所有家當(dāng)，什么都沒留下！

他只覺得頭腦空白，手足冰涼。此刻“蘇棠”正靠在他懷里，他的手就扶在她腰上，如果不是蘇棠，現(xiàn)在他懷里的到底是什么？

八

回到客棧，明瀾便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告知這一路發(fā)生的情況，他不想如果有意外，會死得不明不白。

他喝了些酒，一直磨蹭到很晚才上樓。房內(nèi)有兩張床，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習(xí)慣，他看“蘇棠”氣息綿長均勻，似乎早已熟睡，這才躡手躡腳地脫鞋更衣上床。

萬籟俱寂，四下無聲，他的思維在這樣的靜謐里愈發(fā)活躍起來，不可避免地想著此刻與自己同處一室的“怪物”，越想越清醒，越難以入睡。突然間，一聲輕柔熟悉的提問傳來，近在咫尺，卻似隔天涯之遠。

“你睡不著，是因為知道我不是她嗎？”

第二天，明瀾起得很早，一掃往日的陰霾，精神抖擻，神清氣爽。

看他下樓，掌柜把昨日他寫的信遞了上來：“客官昨日醉了，家書似乎還沒寫完，你看看可還有增刪。若無問題，今天就幫您寄了。”

明瀾笑著接過信，靜靜看完，又遞回給他：“沒有問題，盡快幫我寄吧?！比缓螅撌殖鲩T，眼眸深處，碧綠的精光一閃而過。

沒錯，現(xiàn)在這副軀體里的，早已不是明瀾，而是“它”——鬼面神。

整整二十年了，鎮(zhèn)上都沒有人再同他做過交易。它被迫歸隱于無邊黑暗之中，也再沒有那些貪婪蒙昧的靈魂進食，卻在近日，一下拿回了兩個原本就該屬于自己的純凈靈魂。

它還清楚地記得昨晚出現(xiàn)在明瀾眼前時的樣子，那個孩子天真而幼稚，顫著聲音問它“為什么”。

它告訴他，這是他欠它的，他和蘇棠，都欠它。得了它鬼面神的東西，沒有人能安然無恙地逃掉。所以，在二十年前逃掉的那兩個人，對它來說，是至今無法忍受的恥辱。

它還記得自己再次出世的那年，狂喜與沉痛依次籠罩這座狹隘偏僻的小鎮(zhèn)。那些先前夢想著不勞而獲的人，在付出了應(yīng)有的代價后，又將它當(dāng)做魔鬼謾罵抵制。

后來的時間里，肆虐的鬼面蘭被連根拔起，集中焚燒，無一幸免。除了落在一個年輕門童手里的那一株，門童看到后便慌張地藏起了它，沒讓任何人知道。

不同于從前那些蠢人，他祈求的是擁有讓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領(lǐng)，比如武藝，比如才華。鬼面神聽完，只覺這人自作聰明，著實可笑——他根本不會有靠這本領(lǐng)成功的一天，因為它不會給他這個時間的。

可這門童的狠辣比他想象中更甚，他早已明白鬼面神的規(guī)矩，自然不會讓它吃虧。只要它愿意，他可以將自己尚在妊娠中的妻子與未出生的孩子一起獻祭給它……

新生兒的靈魂純粹美好，可他們沒有思想，更沒有欲望，根本不會有同它做交易的機會。而現(xiàn)在這個人把機會擺在面前，讓它頗覺心動，這是筆好買賣。它很滿意，爽快地笑出了聲。門童察言觀色，喜上眉梢，殷勤地建立契約，同它交換了一套高明刀法……

但其實在那時的鬼面神心中，根本沒有想過讓門童安然逃脫，它可是魔鬼，貪得無厭的魔鬼啊?？蛇@門童不可謂不機敏，在妻子臨盆當(dāng)日，他按約定請來鬼面神，言明只待分娩成功，兩者便都供給它享用。這樣也能偽裝為接產(chǎn)失敗、一尸兩命的局面，讓他好與親朋解釋。

它便真上了他的當(dāng)，守在暗處陰影中，全神貫注地盯著屋內(nèi)嘶喊慘烈的孕婦。外頭下了好大的雨，一聲聲驚雷于天際炸開，很快，雷聲中夾雜了一絲微弱的啼哭聲。哭聲逐漸響來，穿插于茫茫雨夜，產(chǎn)婦的嘶喊終于在這時停歇。

他迫不及待地享用了嬰兒，卻在這時驚覺，剛才借故離開的門童一去不回，早已沒有了蹤影。它被人禁錮于此，無法離開這個荒僻的小鎮(zhèn)，所以明知道他定然走得不遠，卻也根本沒辦法去追。

原來這個門童膽大包天，不僅狠辣果決，行事更是謹(jǐn)慎小心，他早在私下摸清了它的底細，更明白它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便以妻兒為餌，設(shè)下這個萬無一失的局，保自己安然脫身，從此安享富貴聲望。

枉它向來自詡聰明，到頭竟被一個凡人螻蟻設(shè)計，這將它氣得幾乎發(fā)狂。屋內(nèi)穩(wěn)婆與產(chǎn)婦都發(fā)現(xiàn)了嬰兒的異樣，簡單檢查后，不敢置信地慟哭出聲，聲音凄厲，讓人心碎。

鬼面神壓下怒火，隨即計上心頭。

九

蘇棠從來不會知道，她母親這一生經(jīng)歷過怎樣的絕望。

她生產(chǎn)當(dāng)日，幾乎去了半條命，好不容易從鬼門關(guān)回來，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丈夫不見了——是真的拋下她，再也沒出現(xiàn)過的那種不見。

在久久的等待后，她終于認命地改嫁了旁人?？赡莻€同鄉(xiāng)的男人在婚后不久便暴露出了他賭棍的本質(zhì)，不僅游手好閑，更對她動輒打罵。

她卻再次有了身孕，反悔已然來不及了。八個月后，她再次產(chǎn)下一個女嬰。隨著女兒長大，突然有一個來歷不明的聲音出現(xiàn)，這聲音每日每夜折磨于她，如同一個如影隨形的噩夢。

“你恨你的丈夫嗎？看看你現(xiàn)在過的生活，這些全是由他一手造成的。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卻將你們母女留在這里受苦，你問問你自己，你恨他嗎？”

“你們母女的靈魂早被他出賣給了魔鬼，不信你坐在鏡子前，看看你的后背，看看那副鬼臉，還有你綠色的眼睛。對，那就是魔鬼的烙印……想報復(fù)他嗎？我可以幫你……”

那個聲音時時刻刻跟著她，見縫插針般找盡機會慫恿她，誘惑她，激怒她。

蘇棠三歲那年，那個男人又輸了錢，竟喪心病狂地想將蘇棠拿去抵債。她抱著女兒苦苦哀求，聲音都叫啞了，可那個人的心冷酷到近乎絕情，沒有絲毫動容。鬼面神的聲音在此刻適時響起，她終于不堪忍受，哭著答應(yīng)了它的要求。

她同女兒逃離這個小鎮(zhèn)，帶著鬼面神的印記。鬼面神稱這會幫她找到那個門童，只要找到他，她們就沒事了?？梢惶映鋈?，她便反悔了。她只想同女兒過平平安安的生活，不想摻進他們之間的糾葛。所以，逃出去后，她便跑到了離家千里的荒涼西北。

那時女兒還年幼，不堪重負，時常鬧著想家。她氣急了便會一掌甩在她稚嫩的臉上，隨后又有些心疼，將她緊緊抱進懷里：“小棠，咱們沒家了，那個家，這輩子我們都不能回去……”

年輕的母親那時以為這樣便萬事大吉，卻不知道，其實這一切都在鬼面神的掌握之中。

親人間血脈相連，只要走出這方天地，縱使人海茫茫，亦終有相見之日。

而在十七年后，這一天姍姍而來。

霧靄蒙蒙，混沌不分的細碎煙雨里，蘇棠就那樣撐著一把二十四骨紫竹傘，滿心茫然地走進了她命定的歸宿之地，走進二十年前拋棄她親生母親的明家。

命運的齒輪這才被喚醒，鬼面神借助寄托于她靈魂中的微弱力量，在山莊再次盛開自己的鬼面蘭，借此發(fā)出警告：它找來了，拿了它的東西的人，無論天涯海角，都不可能躲得了——算計于它，也注定要付出更多代價。

明父聽聞山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后，又得見蘭花重現(xiàn)，驚怒交加，卻深知理虧，只好暗中處理了幾個與蘇棠有齟齬的紈绔，借此散布謠言，宣稱蘇棠為不詳之人。這樣一來，將她趕走便成了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一樁事。

可他沒料到，兒子明瀾重情重義，不忍意中人受委屈，竟隨著她離家出走，一去不回。

多年的陰霾與顧忌壓上心頭，加上掛念兒子安危，他終于一病不起。

千里之外的霧明鎮(zhèn)，等待許久的惡魔終于在沉寂中掙開雙眼，在至黑至暗中，兩束碧幽幽的綠光跳躍浮動，閃現(xiàn)出喜悅的光輝。它等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了。

十

“少爺，咱們瞞著老爺，偷偷來這里找大公子真的好嗎？大公子會跟著咱們回去嗎？”

明庭且行且看，信步于青磚白瓦、洋溢著古樸氣息的小鎮(zhèn)街道，身后隨從尚苦大仇深地同他喋喋不休。他不作理會，只全神貫注審視著周圍的一切。

他怕父母擔(dān)心，并未將大哥的信公之于眾，又怕刺激到病重的父親，匆匆告訴母親有大哥的消息后，便帶上山莊身手好些的隨從上了路。他不信什么怪力亂神，所以認定這是蘇棠的陰謀，只要自己提高警惕，絕不會像大哥那般中了她們的圈套。

道路越走越偏僻起來，他還想著什么，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驚呼。他回頭去看，原來是有人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幾株蘭花。可詭異的是，蘭花之上竟有一張逼真的鬼臉，面帶笑容，邪氣凜然。他上去一腳把花踩碎，罵了句“裝神弄鬼”后轉(zhuǎn)身便走。

那一整天下來，除了蘭花外一無所獲，舟車勞頓，明庭在客棧住下，早早備水打算洗澡放松一番。有隨從進來服侍，卻在看清什么東西后嚇得肝膽俱裂，一下摔了水盆。

“公、公子，你的背上……”

他奪門而出，明庭好奇地走到了銅鏡前，左右觀察，背上果然有什么花紋出現(xiàn)在暗黃的銅鏡里。他湊近去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鬼臉，唇角微揚，眼神空洞，直愣愣地，似乎能看進你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