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
一
洪三弟指著掛在鉤上的一個大豬腿說:老板,就這腿了。
一扇很大的腿肉,從鉤上沉沉地垂了下來,渾圓豐厚,透著光潤的氣色和品相。
老板佩服洪三弟的眼力,一眼一個準(zhǔn),看上了,從來不講價(jià)。他是這里的???,一段時間就要來一次。只管買肉,魚是不買的,他自己就是捕魚的。菜也不買,那是婦道人家的事。
一走進(jìn)農(nóng)貿(mào)市場,他就直奔肉攤。兩眼像大口徑的步槍,從左往右掃。停在哪里,就是看中了哪個肉攤的哪片肉,從不掃第二遍,他相信第一感覺。
多少?老板把那扇大腿肉卸到案板上,用刀比劃著問。
半扇,洪三弟說。聲音嗡嗡像洪鐘,在整片肉攤上回蕩。
大過節(jié)了,老板說。聲音像鋒利的刀,歡快地在案板上跳躍。
明天就是七月半了,大魚大肉是免不了的。七月十五是鬼節(jié),在雙獅鎮(zhèn)從來不叫鬼節(jié)。說來也是,張羅了一整桌豐盛的午餐,全打了活人的牙祭了,誰還去牽掛鬼神呢?
洪三弟偏偏就牽掛了。每年七月半,他都是為四弟張羅午餐的。他相信四弟會在這一天,準(zhǔn)點(diǎn)回家來吃飯的。
四弟喜歡吃豬腿肉,大塊大塊的紅燒豬蹄。大塊大塊的鹵腿肉。洪三弟每年都要扛回大半扇豬腳,卸成一大塊一大塊,然后用很大的盆子裝著,等四弟來吃。
二
路途遙遠(yuǎn),洪四弟早早就起來趕路,要不,一天半時間是到不了家的。這里沒車沒船更沒有飛機(jī),只能靠“11路車”兩條腿走路。
記得自己下來那年,家人偷偷燒了紙車、紙船、紙飛機(jī),以為下頭用得著。結(jié)果一點(diǎn)用都沒有,真是浪費(fèi)呀!后來,每年清明又燒了好多紙錢也沒用。在這樣的鬼地方,有錢根本買不到東西呀!更別說什么車呀船的了。
洪四弟來到城門,兩個青面獠牙的小鬼,手持利戟,左一個右一個把守著。因?yàn)槭枪?jié)日,他們簡單地問了幾句,就放洪四弟出城了。
要是放在往日,至少要盤問一陣。要檢查通行證,查看有沒有請假證明。可沒這么簡單了,比在陽間,不自由多了。
出了城門的洪四弟,腳下像抹了油一樣。他知道,哥哥洪三弟為了他,又要忙碌一整天了。再遠(yuǎn)的路,都要緊趕慢趕,無論如何都不能遲到。要不,就辜負(fù)了哥哥的一片心意,哥哥會傷心的。
路越來越難走了,到處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真是鬼地方。這季節(jié)風(fēng)多雨多,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路很滑,不小心就摔倒。好多鬼們老早就建議,把路修一修,每年至少兩次要趕著路,去和親人會面。不是沒錢呀!這么多年來,他們都把親人燒的紙錢,交給閻王爺修路了。自己只剩下只夠吃喝的生活費(fèi)。有的連煙錢和酒錢都省下了。也不知道閻王爺錢都哪去了?不做公益事業(yè),中飽私囊不成?
看來這閻王爺也不是好東西。成天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口口聲聲教育鬼們,好好勞動改造,好好反思懺悔,有朝一日投胎轉(zhuǎn)世到陽間做個好人。
這樣的話,他洪四弟不知道聽了多少年了,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他常和鬼們議論,你閻王老爺,既然明白這道理,何不以身作則,把錢拿出來,先把路修一修。人家上頭,別說輪船、高鐵、飛機(jī),連互聯(lián)網(wǎng)、電商、無人公交和智能機(jī)器人都有了。
只顧埋怨,不留意跌了一跤,一身泥水臟兮兮的。四弟心里火大了,這身衣服,是為了七月半和家人、特別是和哥哥三弟見面,特意買的。往年的衣服,都是上頭帶下來的。為了把每年家人寄下來的錢悉數(shù)交給閻王爺,四弟連新衣服都舍不得買。閻王爺?shù)目谑切姆?,讓洪四弟很生氣。今年清明,他故意少交一部分錢,用來買衣服。
四弟用手抹著臟衣服,一臉的沮喪與無奈。他來到一道小溪邊,脫下臟衣服,把水捊到衣服上清洗泥漿。
鬼地方,真是鬼的地方。他聽到罵聲和腳步聲朝這邊過來:人不得好死,路也不得好走。一個老太婆走到溪邊。
他知道,都是這路惹的禍:大娘,您也跌跤了?不跌倒,誰還跑溪邊來?老太婆沒好聲氣了。我也跌跤了。四弟說:咱們同病相憐。
我沒病,是你有病。老太婆把洪四弟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認(rèn)識我?
不認(rèn)識。
那你剛才說什么鄰居?
四弟無奈地笑了。他知道老太婆把話聽岔了。他想把那成語解釋一下,又擔(dān)心越解釋越復(fù)雜,越糊涂,就轉(zhuǎn)了話題:大娘也是趕去過節(jié)?
是。你呢?
也是。
年年都這么跑,很累,路又不好走。老太婆又抱怨了:咱們每年都交了那么多錢給閻羅王,這老鬼把錢花到哪去了?
就是啦。四弟說:閻王爺也是個大貪官。
罵也沒用,老狗改不了吃屎。老鬼騙小鬼吃粗糠。老太婆說:每年都這么遭罪也不是事,年輕人懂得事多,我問你,有沒有辦法改變一下,省得這樣遭罪?
有啊。四弟說:我聽說人家上頭用手機(jī)微信發(fā)紅包,用支付寶打錢都是秒到??爝f寄東西,不管多遠(yuǎn)的路途,只要半天就到了。
老太婆問:吃的東西呢?
打電話訂餐,什么時候要,隨時送上門。四弟說:我們這要是和上面一樣發(fā)達(dá),過節(jié)就不要這么跑了,方便多了。想吃什么,跟上頭的家里人撥個手機(jī),發(fā)個微信,很快就寄下來了。家里人也不要燒紙錢,直接通過微信發(fā)紅包。
老太婆聽得兩眼發(fā)直,還直咽口水。
他倆的臟衣服擦洗得差不多了,老太婆嘆了口氣說: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不趕快趕路,怕來不及了。
兩人一邊趕路,一邊接著剛才的話題又聊開了。真是歹命,跑到下面來遭罪。要是能多活幾年……老太婆聲音有點(diǎn)哽咽,說不下去了。
路還是滑,他們既要趕路,又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四弟扶著老太婆一起走。
大娘是什么原因下來的?等老太婆的心情平復(fù)后,四弟問。
都是那老不死狠毒。老太婆覺得好笑,改口說:應(yīng)該早就死了,我都成老太婆啦,她還不死?
這么說大娘年紀(jì)輕輕就下來了?
是啦,說起來就咬牙切齒。
三
紫妹每回見到廳堂上奶奶的像,就咬牙切齒。她每年七月十五提前一天回家?guī)兔?,不是沖著奶奶,而是為阿媽來的。阿媽年紀(jì)輕輕就死了,都說阿媽的死和奶奶有關(guān)。她到現(xiàn)在連阿媽的臉都沒見過。神龕上也沒有阿媽的位置。奶奶的像卻很大。她好幾次叫老爸把奶奶的遺像拿掉,或者換個小一點(diǎn)的。
說紫妹是奶奶帶大的,不如說是從小奶奶打大的。紫妹稍不聽話,或者奶奶稍不高興,就用粗粗篾子打紫妹。
這些,紫妹是知道的。阿媽的事就不知道了。家里人從不跟她說,都是從鄰居那兒聽來的。鄰居經(jīng)常聽到奶奶訓(xùn)斥阿媽和打罵阿媽的聲音;聽到奶奶拍桌子摔碗的聲音??吹桨尨┲婆f的、被海浪打濕的衣服,討岐回來。
紫妹買了阿媽喜歡吃的豬血和芋頭,這也是鄰居告訴她的。阿媽真可憐,連這么平常的東西都沒得吃。紫妹聽鄰居說,有一次阿媽買了豬血和芋頭回來,被奶奶一把扔出門外了。
我買了阿媽喜歡吃的豬血和芋頭。紫妹對已經(jīng)過早顯出蒼老的老爸說:這回我買的是冰郎芋,做成好吃的芋泥。把豬血做成酸辣湯。紫妹特地加了一句,語氣里透著驕傲和自負(fù):我要親自做給阿媽吃。
有沒有買奶奶喜歡吃的?老爸問。
不知道。紫妹說:你不是最聽奶奶的話,你為什么不買?
老爸嘆了口氣:你小時候都是奶奶帶的,奶奶對你最好了。
好不好我心里明白。紫妹說。奶奶對她不好,她倒不記仇。但對阿媽不好,她記恨一輩子??吹竭z像上奶奶刻薄的眼神,她就覺得不舒服。好幾次叫老爸換一張奶奶的遺像。讓老爸在神龕上擺上老媽的位置。還特別交代老爸,沒有老媽的遺像,去找本鎮(zhèn)畫像師,按老爸對老媽長相的回憶畫一張,那畫像師老有本事了。
這么多年了,老爸連屁都沒響一下。紫妹的這個指望,也隨著老爸的逐漸衰老而慢慢老去了。
四
四弟扶著老太婆上了一個山崗,然后在一棵大樹下坐著歇息,四弟接著之前的話題問:大娘,你家的婆婆對你刻???
你怎么知道?老太婆反問了一句。
看你提到婆婆就咬牙切齒。
我這里有一肚子苦水。老太婆指著肚子說。她又反問了一句:那你又是怎么下來的?
我???四弟說:和你正相反,你是吐苦水,我是吞后悔藥。
后悔什么?
殺人。
老太婆嚇了一跳,把四弟重新打量一番,還下意識地看了看他的手,那手上是否還留著血跡?你和我婆婆一個樣,都是害人精。
你是被你婆婆殺的?
差不多吧。
老太婆十八歲就嫁人了。婆家對她不好,婆婆更是苛刻,無論媳婦如何當(dāng)牛做馬、累死累活都不滿意,訓(xùn)斥打罵是家常便飯。月子剛完,婆婆就逼她出去干活,討岐、討小海、補(bǔ)網(wǎng)……月子里剛走出來的女人,體力還沒恢復(fù)。鄰居約她到對面礁討岐。被胃痛折騰了一整夜的這個可憐的小媳婦,還沒開口說話,一旁的婆婆,臉就已經(jīng)拉得比驢還長了。
對面礁浪大礁險(xiǎn),稀奇海鮮也多。她來過好多次了,知道這里的險(xiǎn)惡,但幾次都有驚無險(xiǎn)。這回本想就近討一點(diǎn),應(yīng)付婆婆。想到婆婆那張?bào)H臉和兇神惡煞的表情,她更是心寒了。
陽光拂照著礁石。崖上一簇肥碩的筆架,閃爍著綠光,吸引著幾位討岐的姐妹。
她是最后一個到達(dá)的。在手中的小鐵鏟碰到筆架的一瞬間,她掉下去了。姐妹們驚叫了起來。她說那一刻她真不想死,她有一個剛滿月的女兒正在等她回去。她說她死了,這小女兒的日子不好過了。
在她說到掉下去的那一刻,四弟尖叫了一聲,抓住老太婆的手淚流滿面:大娘,你的命怎么這樣慘?
我沒什么牽掛,就是放心不下剛出世的小女兒。老太婆說:現(xiàn)在她也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也有了孫兒。每年七月半,都是她回娘家為我過節(jié)。她很乖很懂事,一直惦念著我這位連臉都沒看清楚的阿媽。
老太婆起身抖落身上的樹葉:不說了,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咱們還得趕路。
五
來到一道矴步前。這里是之前那條小溪的上游。前兩天剛下過雨,水漫過矴步,過溪有點(diǎn)艱難。他倆高高挽起褲腿。四弟蹲下身子:大娘,水深流急,我來背你。
你是殺人犯。老太婆說:背到一半把我扔了,可就慘了。四弟說:我再殺人,也不會殺你一個老太婆。說的也是。老太婆說:我死的時候比你還年輕,長相也不賴。
我要是早二三十年死,就找你做老婆。
是說鬼話。老太婆說:背好了,要不咱倆又要死一回了。
溪水在腳下嘩嘩流淌,四弟的腳小心翼翼地在水中探尋著,每跨一步,都很艱難。不是說鬼魂很輕,死人很重?可這老太婆怎么這么沉?看來是半人半鬼。
過了矴步,四弟已經(jīng)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了。老太婆想:我還擔(dān)心他會把我扔進(jìn)溪里去呢?他真不像個殺人犯。
你真的殺人了?老太婆突然又問了一句,好像之前那個結(jié)還沒解開。
殺人了。
搶劫殺人?
過失殺人。四弟解釋:叫過失傷害罪。
老太婆頭搖得像撥郎鼓:不懂。想想又問了一句:我婆婆也是殺人?
間接殺人。
什么間接直接?不懂。老太婆仍然搖頭:都是殺人,那她怎么沒被斃?你被斃了?
其實(shí)她早就死了。
年輕人又糊弄老人家了。老太婆說:我聽說她活到七十幾呢。
她的靈魂早就被判死刑了。洪四弟想了很久,才冒出這句話來。
也對。老太婆說著,仍然似懂非懂地?fù)u著頭。
洪四弟的事發(fā)生在三十二年前。
那是一個停電的夜晚,他們家因宅基地與鄰居糾紛,又開始吵架了。是鄰居趁停電天黑故意挑釁鬧事。那晚,四弟家就老媽和他倆人。
許多年來,兩家因宅基地糾紛,戰(zhàn)火不斷。鄰居是漁民,兄弟好幾個。四弟的老爸與大哥洪大弟,早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一次特大臺風(fēng)中遇難了。他家現(xiàn)在就老媽、三哥和他仨。那晚,三哥也不在家,白天就出海去了。
四弟總覺得鄰居家人多勢眾,欺負(fù)他洪家勢單力薄,就伺機(jī)找個機(jī)會教訓(xùn)一下鄰居,為洪家出口惡氣。他揣了一把螺絲刀在身上,趁天暗混亂,扎鄰居一兩下。
說到做到的洪四弟真的扎了。他扎到了鄰居年齡大的一位老人。扎到了這位老人的心臟。黑暗中,只聽老人喊了一聲:偷吃步!就倒下了。
一次糾紛,成了一場慘劇;一次教訓(xùn),成了一起命案。
老太婆說:年輕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好歹是一條人命,你要懺悔。
洪四弟說:我知道錯了,罪有應(yīng)得,應(yīng)該懺悔。
六
天漸漸暗了,路也慢慢好走了。他們知道前面有家客棧,專供鬼們過夜,要在天黑前趕到。
不是說鬼魂不怕黑,專走夜路么?那是說人話。在陽間,鬼們喜歡暗;在陰間喜歡亮。人正好相反,在陽間喜歡亮;在陰間喜歡暗。這就是人與鬼的區(qū)別。四弟這樣想著。他沒再攙扶老太婆了。兩個不再說話,只管一個勁趕路。
這個客棧,他們來過多次了。每年都要來兩三次,一是清明,二是七月半,還有就是忌日。忌日也沒個準(zhǔn),有的家庭要做,有的沒做。記起來做,忙得忘了就沒做。再有就是臨時做法事,或者和家人見面,家人通過托夢和陰司派人通知他們。
四弟下來這些年,老在這條路上跑。他們家事也真多。剛下來那些年,隔三差五就要跑一趟。四弟聽說,不得好死,或者冤死的人才會這樣。
客棧的陳設(shè)半新不舊,一半和上頭一樣,一半是老舊的。老板見誰都很熱情,招呼打得山響。也許這鬼地方難得見客,生意冷清感覺寂寞。見一星半客,令老板激動不已。
客官里面請,洗漱卸妝任您搗整,吃飯飲酒隨您喜好,新朋老友都是一家。老板抖著手上的毛巾,托著茶盤為客敬茶。
店里已經(jīng)有客了。一個比四弟年輕很多的小伙子,笑容滿面向他們打著招呼。我以為已經(jīng)夠早了,想不到還有更早的。四弟說。吃飯的時候,小伙子自報(bào)家門:我小名叫楞鯊,原籍雙獅鎮(zhèn)。
四弟和老太婆面面相覷,好像說:鬼使神差,雙獅鎮(zhèn)的都湊在一起了。
老太婆突然想起,也對,這條道就是通往雙獅鎮(zhèn)見面區(qū)的。
跑了一整天,他們都餓了,只管大口吞飯大口吃菜。偶爾舉一兩下酒杯,不敢多喝,明天還要早起趕路。老板是個明白鬼,說:多喝點(diǎn)酒解乏,好好睡一晚,明早我叫醒你們。
三個于是就放開喝。就相互敬酒。四弟說:老鄉(xiāng)遇老鄉(xiāng),啤酒喝一箱,來——喝!
楞鯊端起酒杯:這里我最小,敬大娘一杯。
你幾歲死?四弟問。
二十三。
大娘死時才十八,我是二十二,這樣算來你最大了,應(yīng)該敬你。四弟說。這就對了。老太婆附和:當(dāng)年我還是小媳婦哩。楞鯊蒙住了,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算法。他一連喝了三杯酒,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背后開一槍。
他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各自又把自己的故事說一遍。輪到楞鯊說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那晚,我和老婆吵了一架,一氣之下就下船出海了。那晚,我本該不出海,我有闌尾毛病,商量好到醫(yī)院割了。真該死!
楞鯊又喝了一大杯酒:碰到該死的桑美了。真他媽,一個害死人的大臺風(fēng),偏偏就取了這么個名字。真他媽,該—死—的—桑—美,?!?。
說的人舌頭已經(jīng)粗了。聽的人也都趴在桌上打呼嚕了。
七
像塔一樣的蒸床,在明亮的燈光下升騰著熱氣。一旁的王石,問正在灶臺上忙碌的老媽:街上不是有很多蒸粿,買一塊多省事?
老媽揭開蒸床蓋,往里加一層米漿:你爸就喜歡吃家里蒸的九層粿,一層一層加,要加九層。街上的不正宗,頂多就三層。
一股香氣又上來了,王石嗅了一下鼻子:真香,難怪老爸喜歡吃。
爸是怎么死的?王石問:我怎么連臉都沒見著,他是不是不要我們自己走了?
不要胡說,你爸是被臺風(fēng)刮走的。說這話時,老媽似乎很平靜。但她的心里卻像刀鉸一樣:那晚,我要是沒和他吵架,他也不會去出海的。第二天就要住院做闌尾手術(shù)了。是我害了他。這些話她沒敢說給兒子聽。他爸走時,他已經(jīng)在她肚子里五個月了。
聽我班上的同學(xué)說,爸是救船上的人死的?王石說。
我也不知道。老媽搖著頭。心里卻說:人都死了,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又對兒子說:明天過節(jié)了,你放學(xué)早點(diǎn)回家,多燒點(diǎn)紙錢給你爸,和你爸多說說話。
王石看見,老媽的眼睛水水的。
八
老板沒有食言,準(zhǔn)點(diǎn)把他們叫醒了。他們草草洗漱一番,匆匆填飽肚子就趕路了。
天還沒有透亮,山風(fēng)吹來還很沁涼。他們都沒有說話,只聽見腳下的沙沙聲。也許各自想著心事,想著見到家人時說些什么話?
婆婆已經(jīng)死了。聽說死得很慘。是得舌癌死的。死前不能說話,不能進(jìn)食,瘦得像幾枝枯柴,沒了人形。老公也已經(jīng)老了。女兒紫妹聽說就要當(dāng)外婆了?,F(xiàn)在自己要是還活著,就是太外婆了。那就對女兒說,你爸當(dāng)年對你媽不好,現(xiàn)在孤苦伶仃一個人也怪可憐的,你要?;厝タ纯?。也要好好對待自己的兒媳,千萬不要像你死去的奶奶那樣。
三哥,千萬要好自為之,凡事謹(jǐn)言慎行。切記一句話:沖動是魔鬼。這是你四弟血和生命的教訓(xùn)。鄰里和為貴,要善待鄰居??!
兒子,老爸對不住你。一天都沒有帶你、養(yǎng)你。聽說你已經(jīng)上高一了,書也念得很好。要聽你媽的話,是她一個人從小把你拉扯大的,千萬不要讓她受氣,記住了嗎?
他們來到一個岔路口,前面有好幾道岔,阡陌縱橫,相互交錯,如同蜘蛛網(wǎng)一樣密集,分別通往不同的會面區(qū),要憑記憶和感覺才能辨得出,認(rèn)得住。這是閻王在考驗(yàn)鬼們的真誠度,對家人,對陰間。聽說有的鬼魂走錯路徑,認(rèn)錯家門,回去后被閻王嚴(yán)刑處罰,甚至處死。
洪四弟對楞鯊說:咱倆先在一旁歇著,反正時間還早,讓大娘去慢慢辨認(rèn),她是老司機(jī)了。
他倆就到亭子里坐著,聽到背后有噓噓的喊聲:等等,一起走。
一位比楞鯊更年輕的小伙子,一陣風(fēng)跑到跟前: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你們了。他們告訴我,走這條路的,十有八九是雙獅鎮(zhèn)的。我是去年剛下來的,這里的規(guī)矩和道路都不熟悉。遇到老鄉(xiāng)真高興。
他認(rèn)出楞鯊來了,是在盯了楞鯊一陣后認(rèn)出來的:你是楞鯊哥?我是你的鄰居李新貴呀!你認(rèn)不出我來了?
李新貴?哦,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常尿褲子的小彎豆?楞鯊極力地回憶:我下來的時候,你大概只有八九歲吧?
沒錯,沒錯。對楞鯊揭他小時候的短,在這種時候,李新貴也不覺害臊,說:楞鯊哥,大家都說你是救船上人死的?
我也不知道。楞鯊說:昨晚我還跟四弟哥他們說,當(dāng)時,好像是被一陣風(fēng)刮到海上的。楞鯊努力還原當(dāng)時的情景:起風(fēng)了,我們得趕緊往回開。雨越來越急,風(fēng)也越來越大的時候,老大知道情況不妙,叫我們幾個精壯小伙,把桅桿砍了,保住船,保住船上人的命。
最后一根桅桿倒下時,一陣驟風(fēng)卷著巨浪,把我連人帶桅桿掃進(jìn)海里。我被桅桿砸昏了,醒來時,就到下面了。楞鯊就像在講一個網(wǎng)絡(luò)游戲一樣輕松、有趣。
楞鯊問李新貴:你又是怎么下來的?
別說了,說起來令人氣憤。李新貴說:交友不慎,害慘了。
老太婆跑來說:已經(jīng)找到路標(biāo)了,趕快起身。
通關(guān)的時候,兩個牛頭馬面的小鬼盤問一陣后,才過關(guān)的。老太婆發(fā)現(xiàn)隊(duì)伍里多了個人,知道是同鄉(xiāng),就問:你剛才說什么交友不慎?
既然大娘問了,就不能再賣關(guān)子了。李新貴說:前幾年,我和家里人養(yǎng)殖海帶和紫菜,辦起了生產(chǎn)、加工、銷售一條龍的企業(yè)。在雙獅鎮(zhèn)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了。
一次飯局,一位朋友向我大擺龍門陣,說按現(xiàn)在的自然生態(tài)和經(jīng)濟(jì)生態(tài)推測,北參南養(yǎng),紫菜北移,是目前乃至未來的大趨勢。他說他現(xiàn)在在山東一帶大規(guī)模養(yǎng)殖紫菜,建議我調(diào)整、改變生產(chǎn)、經(jīng)營策略與模式,養(yǎng)殖海參,由他提供海參苗。然后把資金投一部分到他的山東項(xiàng)目,算作股分。另外借一部分資金給他,按月付息。他養(yǎng)殖的紫菜,提供給我加工。
你干了?楞鯊問。
干了。家里人勸我不能做。我一時鬼迷心竅,也是想把企業(yè)做大。
后來呢?老太婆問。
當(dāng)然是雞飛蛋打,血本無歸了。李新貴說:我被騙了。那家伙賣給我的海參苗原來是劣質(zhì)的,沒人要才扔給我。第一年養(yǎng)殖海參我也沒經(jīng)驗(yàn)。他說因?yàn)闅鉁靥?,紫菜苗都爛光了。
鬼話連篇。四弟說。
人說鬼話,鬼說人話。李新貴哭喪著臉:不僅是我自己所有資金都砸進(jìn)去了,還有親戚朋友挪來的和高利貸借來的一部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是個騙局,是個圈套時,已經(jīng)太遲了。人已經(jīng)找不到了,手機(jī)也停機(jī)了。這下可慘了,資金鏈斷了,資金無法回籠,生產(chǎn)和加工都得停止。訂單的任務(wù)無法完成,怎么向訂戶交代。
報(bào)案呀!楞鯊說。
報(bào)了。李新貴說:報(bào)案有什么用?人都找不到了。債主天天上門逼債,訂戶天天上門要貨,本想將公司處理掉,先還一部分債務(wù)???00多位員工怎么辦?
那你后來是怎么死的?這是大家最感興趣的話題。
跳海。李新貴說:跳海之前,我在漁排上整整呆了三天三夜,想了很多事情。最終的選擇是,只有我死能夠救公司,救200多個家庭。
李新貴放慢了腳步,像是去赴一次刑場:臨死前,我特地喝了很多酒,把自己喝得稀巴爛醉,心里沒有恐懼感,倒有一點(diǎn)飄飄欲仙的感覺,像上天堂一樣。我是在半夜跳下去的。也可以說是跌下去的。我借著酒勁,在漁排上跳舞,做了幾個騰飛的動作,腦袋一暈,就摔下去了……
九
李新貴的老爸提著一袋魚丸匆匆趕回家。這是雙獅鎮(zhèn)的烏記魚丸,新貴生前的最愛。生前的新貴,也是他老爸的最愛。他是老幺,前面是五朵金花。老爸五十開外得子,寶貝得無所適從,溺著,寵著。這家伙也聰明,干什么,像什么。十八歲就輟學(xué),去辦什么養(yǎng)殖公司,折騰得風(fēng)生水起。因?yàn)檫@份自信加自負(fù),終于吃了苦頭,栽了跟頭,連命都搭上了。
老爸是過來人,知道這個世道的復(fù)雜和彎彎繞繞,勸他:朋友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幾次阻止他與那朋友合作,甚至鬧翻臉,撕破臉皮也無濟(jì)于事。
千怪萬怪,老爸最終怪自己,是自己用寵愛牌的刀殺死了孩子。
新貴都已經(jīng)走了一年多了,老人家還沒有從悲傷中緩過來。盡管知道這孩子遲早會出事,仍然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shí)。破產(chǎn)就破產(chǎn),為什么要走絕路呢?世界上破產(chǎn)的人也不少呀!大不了從頭再來。這孩子太好強(qiáng)了。老人家的心中還留有一絲絲慰藉:孩子的死,救了公司,200多位員工不至于失業(yè)。
老人家把一大袋魚丸倒出來,分成八碟,一溜兒擺開。每一碟上都插著一根香。一大盆清水,放在魚丸前面,里頭擱著一雙筷子。抬頭看著新貴稚氣又傲氣的遺像,老人家淚流滿面。淚水滲進(jìn)臉上那縱橫交錯的溝壑中。
十
快到會面臺時,老太婆突然問四弟:聽你講,你家有四個兄弟??晌宜銇硭闳ィ孟裆倭藗€二弟?
四弟神情激動:大娘,您太好了,真是大好人。這一路上,還惦記著我家的兄弟。四弟說:聽老媽講,二哥剛生下七天,莫名其妙就走了。
老太婆意識到不該問這事,轉(zhuǎn)了話題說:這一別,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碰到一塊?這一路和你們在一起很開心。老太婆從頭上拔下三根頭發(fā):我是突然落水的,沒帶什么下來,沒東西作紀(jì)念。女人頭發(fā)長,就一人送一根頭發(fā)給你們作紀(jì)念吧,不要忘了還有一位老鄉(xiāng)大娘。
洪四弟翻遍全身,也沒有找到一件東西。他看了其他兩位,笑著說:其實(shí)我們?nèi)齻€也和大娘一樣,來得匆忙,沒有任何陪葬,都是赤手空拳下來的。這樣吧,咱們以后要是碰上了,認(rèn)不出或記不起來,就用這作證。他舉著手上的頭發(fā):是這細(xì)絲,把咱們幾位雙獅鎮(zhèn)老鄉(xiāng)牽在一起了。于是,四個就湊在一起,抱頭痛哭。
各自進(jìn)入會面臺時,又經(jīng)過一番守臺的小鬼盤問。
十一
洪三弟把豬腿做成三四樣,紅燒蹄膀,鹵豬腿,腿肉芋頭湯,每樣都裝成一大盆。還有七葷八素。在雙獅鎮(zhèn),七月半做一大桌午餐,是給下面的親人即鬼吃。
三弟開始升燭。大白天升燭,是為下面的親人照明。從陰界到陽界,還有一段暗路要走。香的裊裊輕煙,伴著鬼魂飄浮,輕輕往上飄浮……
親人上來吃飯的時候,洪三弟開始燒紙錢了。他知道,有什么話,大可在這一刻向親人盡情訴說:四弟啊,那一次,三哥要是不去出海就好了,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了,三哥對不起你!
四弟明白,三哥最愛的是他。三哥常以四弟在當(dāng)?shù)匾患沂倨髽I(yè)——漁業(yè)公司上班為傲。即使在四弟走后很長一段時間,三哥還不時向人提起。四弟出事后,為保住四弟性命,三哥不惜代價(jià),請省內(nèi)外最好的律師,以防衛(wèi)不當(dāng)和過失傷害,為四弟辯護(hù)。
四弟感激三哥一片苦心,勸三哥放棄辯護(hù):畢竟是一條無辜的生命呀!我罪有應(yīng)得,死不足惜。三哥??!不要再浪費(fèi)無謂的錢財(cái)了。照顧好阿媽,照顧好自己。
紫妹把一大碗香噴噴的芋泥,和剛出鍋的豬血酸辣湯端上桌,說:明年七月半,一定要在神龕上擺上阿媽的位置,請畫像師畫張阿媽的像,掛上去。要不,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老爸了。
王石把一條退役的紅領(lǐng)巾,掛在老爸楞鯊的遺像上,然后敬了個少先隊(duì)禮,惹得在一旁燒紙錢的阿媽,笑也不是,哭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