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海燕
仲夏,夜晚悶熱之極,人們吃完晚飯,呼朋喚友,搬出小板凳,坐在各家的門前,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話些家常。
小紅家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場地,常常成為人們的聚集地。我常跟著母親來這里玩。門前是個丁字路口,因為在農村,過往的車輛很少,所以大人們盡可以放心孩子們你追我趕地跑著玩。
正對丁字路口的樹叢里有座傾頹的小屋,被我們稱為“鬼屋”。
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周末,老師組織同學們學雷鋒做好事,我曾經去過鬼屋,那時候鬼屋當然還不叫鬼屋,它與周圍的房子比起來,只是顯得孤零零的,又矮又破,里面的陳設更是簡陋。我扒著窗戶偷偷往里望,里面很黑,猛地閃過一個人影,我倒唬了一跳。我趕緊拿起掃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同學們一起清掃起門前的小院子。說是院子,四周并沒有院墻,卻長著密集的榆錢樹。一看就不像人工栽種的那么井然有序,這里的榆錢樹高高低低,在四遭形成一片茂盛的灌木叢。
傳說,住在這兒的是個老太太,我只遠遠見過一面,一身黑衣,面容老到讓人不可思議。老太太離開人世后,這個地方便如同一片荒冢,再鮮有人跡。
我每天上學都經過那個路口,并沒感覺到這個地方有什么變化,可是我內心的感覺還是變了。那座綠蔭掩映下的粗陋的小屋,也仿佛變得與眾不同了。特別是到了晚上,對面黑影幢幢,樹與樹的枝葉連接在一起,黑黢黢一片。如果有風,樹動,樹的影子也隨之晃動,房頂上的茅草也窸窸窣窣地響,影影綽綽的,仿佛從里面隨時都會跳出吃人的妖魔鬼怪。當然不應該是人,是我們想象中的鬼才對。
有時候,我們幾個小伙伴會手拉手,相跟著湊近那片坡地,還沒走近,聽到樹叢中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嚇得“媽呀”一聲,大叫著:“鬼來了!鬼來了!”沒命地往回跑。
等我們轉回身,從大月亮地里躥出來的卻是一只黑貓?;蛘?,只是幾只唱到夜晚嗓音嘶啞的蟬,抑或是撲棱著翅膀的灰麻雀。
“哪來的鬼呀!”那些大人們搖著蒲扇,咯咯地笑著。
雖然他們說沒有鬼,可是我卻常常聽到他們在一起談論鬼,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怎么還說沒有鬼呢?是不是大人們也害怕鬼呢?因為內心說不出的恐懼,這個地方反而非常吸引我們。
一會兒,我們重新鼓起勇氣,又悄悄地湊近小屋后面的灌木叢。我們佝著身子,一點點地靠近,非常謹慎小心,仿佛對面隨時都會跳出鬼來一樣,等到停下腳步,穩(wěn)穩(wěn)神,站穩(wěn)腳跟,我們還把雙手卷成喇叭狀,對著樹叢隱映里的鬼屋大喊大叫:
“鬼——你在哪兒?”
“鬼——你出來吧!”
“鬼——”
當然,能夠在前面沖鋒陷陣的人,定然是我們中間年齡大的一位,或曰首領,大多數(shù)如我這等膽小如鼠之輩,只能跟在旁邊敲敲邊鼓,或者搖旗吶喊,剛開始我們的嗓音很小,對周圍的環(huán)境適應了,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到后來,都成了嗚里哇啦的怪叫,仿佛印第安人的狂歡,又有幾分像鬼哭狼嚎。這樣空喊半天,里面自然連鬼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后來,都不免有幾分泄氣。也許根本就沒有鬼,我們只是在自己嚇唬自己吧?
“鬼!”忽然,不知是誰尖叫一聲。
人群轟的一聲散開。我們分不清楚是真是假,都嚇得望風而逃。
回到大人們身邊,與鬼屋離開一段距離,我們很快又找到安全感,但心還在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大家開始議論紛紛,有人說真的看到鬼了,有人說什么也沒看到,也有人跟著隨聲附和。
“鬼到底長什么樣子呀?”
我好奇地問那些見過鬼的人。
有時候,會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鬼的模樣。有人說,鬼呀,兩只眼睛像燈籠,鼻孔朝天,嘴大如臉盆,牙齒又尖又鋒利,一張嘴,就能把人吞進肚子里。一邊說,他還不停地吧唧著嘴,仿佛自己是鬼,正在張開血盆大口,津津有味地吃人一樣。
聽的人不禁毛骨悚然。又有人說,鬼渾身縞素,頭上還裹著白頭巾,鬼的眼珠不會動,舌頭紅紅的,伸出來足有兩寸長……
剛說到這兒,有人指著對面:“那兒,那不是鬼嗎?”于是,我們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頭去。
果然,淡淡的月光下,樹叢中,有個白色的影子,在輕輕飄浮著……仿佛在向前移動,又仿佛停在那兒在靜靜地窺視著我們。
鬼,真的遇到鬼了嗎?
雖然我們每天晚上談論鬼,并以談論鬼為樂,但真當鬼近在眼前,卻都傻了眼,腿肚子都不會轉了。我嚇得閉上眼睛,趴到母親懷里,心想,我離鬼這么遠,藏得這樣隱秘,鬼不至于先吃掉我吧?
有個男人哈哈笑著,從人群中站起來,從一旁拎起棍子,說要和我們一起去捉鬼。幾個膽大的男孩子貓腰從人群中站出來,興奮地叫嚷著。男人晃著黝黑的脊梁走在最前面,幾個男孩兒遠遠跟在后面,高抬腿,輕落地,眨眼工夫,他們便大叫著:捉到“鬼”了,凱旋而歸。于是大家都湊上前,一看他們扔在地下的“鬼”,原來是一個空的大白塑料袋。真是讓人虛驚一場!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又有些悵然若失——因為又一次與鬼失之交臂。
每天晚上,去鬼屋尋鬼,然后一起談論鬼的故事,成為那個夏天我們最驚險也最刺激的游戲。一天晚上,小紅的爸爸拿著手電筒,說要領著我們一起去捕蟬。于是,嗚啦一聲,一大堆孩子跟上去,去的正是鬼屋四周的榆樹林。鬼屋四周聚滿了孩子們,原來我們輕易不敢履足的地方,也都站滿了人。大家就著手電筒的光亮,一會兒在樹上找,一會兒在地下找,忘記了曾經把這個地方叫做鬼屋。
再后來,鬼屋被人拆除,蓋上了新房子。再沒人提及鬼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