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寧
探視之后,離開重癥監(jiān)護室,走出醫(yī)院,我去到附近的商廈。
我想給他買塊表。
在國產(chǎn)品牌的一家專柜選中有一款機械表。價位適中,算不上昂貴,否則他會心疼錢;也不算便宜,否則我會心疼給他的不夠好。這樣的選擇,可以讓我和他都心安。
包裝盒精美寬大,我將它抱在胸前,走回醫(yī)院。
這是他手術后因肺部感染被送入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三天,狀況并未有明顯好轉(zhuǎn)?;杳?,生命體征不穩(wěn)定,身上插滿管子,每天上萬元花費,病危通知下了兩次……
家人都在做最壞的打算。但是,我卻堅信他會醒過來。
那天下午探視時,貼近他的耳際,我輕輕喚他:“爸?!鼻逦吹絻x器屏上,他的心跳突然加快。我甚至感覺,握在掌心里的他的手,輕輕動了動。
他聽到了,毫無疑問。
盡管醫(yī)生說,是我的錯覺,但我依舊確定,他會在哪一天的哪一刻醒過來,他還有心愿未了,比如,一塊新腕表。
沒錯,這塊腕表,是他入院之前要過的。
半開玩笑地,在一次吃晚飯時他說:“閨女,你看我這表該換換了,年頭太長,越來越不準了,每天不是快就是慢個兩分鐘?!?/p>
我不假思索,當即應允:“買。”過了兩分鐘才反問,“怎么又是我?為啥不讓你兒子買?”
他呵呵地笑:“你有稿費賺,比他有錢,舍得買好的?!?/p>
入口的米飯噴了一桌子,我哈哈大笑:“爸,你也太偏心了?!?/p>
是啊,他偏心,明顯的。不只偏心,還貪心,想要換手表,并且要好的。而最重要的,他有心計,知道我的軟肋在哪兒,一戳就中。
我的軟肋,連我媽都會說:“就知道,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p>
沒錯,我欠他的,在我成長的那么多年,僅是物質(zhì)的虧欠便不計其數(shù)。
舉個簡單的例子,我讀初二時,小城里有錢人家的姑娘流行騎那種彩色的酷酷的變速車,我也眼饞不已?;貋硪徽f,我媽眼睛瞪得老大,“那么貴,咱可買不起?!彼麆t半天不語,然后靜靜看向我又失落又不甘的眼神,只說了一個字:“買。”
真就買了,為此,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全家人集體節(jié)衣縮食。而工作之余一向喜歡種花養(yǎng)草的他,去了一家修理廠打了兩個月短工。
這并不是特殊事例,而是常態(tài),為此,他不得不常常去打點短工——在我成長的物質(zhì)并不豐盛的年代,他傾其所有,縱我為所欲為。
那些年,說出來我家親戚都不相信,作為城里有穩(wěn)定工作的我爸我媽,卻沒有存款,屬于早期“月光族”,尤其后來我讀大學,更是“月光”得厲害,我媽說,工資卡余額從來沒超過4位數(shù)。
那時候,他其實并不知道“女兒要富養(yǎng)”這句話,用我媽的話說,他就是慣著我,沒原則。
所以,早到了該還的時候了。
他也拿捏住了這一點,于是這些年,我和他常常會有這樣的對話:
“閨女,這手機按鍵不大好用了?!?/p>
“換?!?/p>
“閨女,今天上街看到一種電動車又輕便又好看?!?/p>
“買?!?/p>
“閨女,對門你李伯伯的兒子給他買了個按摩椅,看著挺好的?!?/p>
“買?!?/p>
他還愛美,早已不屑我媽挑衣服的眼光。確切說,是不滿意我媽挑衣服的價位,她心疼錢,不舍得買好的。所以,一年四季的服裝,他都要“等閨女回來再買,她買的好”。
我媽認為他偏心,將他這種行為解釋為“以前偏心閨女,現(xiàn)在想過來了,偏心兒子”。他從來不辯解,只是呵呵笑。我亦從來不在乎,跟著他呵呵笑。
或者我媽是開玩笑,也或者她真的不明白,從前他的給,現(xiàn)在他的要,其實都是對我的偏心——他知道,如果不給我寵愛他的機會,我此生,怎會安心?
這是我和他的秘密,我們心照不宣,他只管笑呵呵地要,我只管翻著白眼給,從來沒有多余環(huán)節(jié)。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他開口索要的時候,我豪氣應允的時候,然后我滿大街地給他買衣服、買手機、買電動車……的時候,那種滿足感,是任何一種快樂都不能代替的。
而這種幸福感,在那些年,他絞盡腦汁又傾盡一切寵愛我的時候,也曾經(jīng)一一享受過吧?
所以,他要把這種幸福傳遞到我手中,讓我一遍遍感受和重溫。
我只想說,他做父親的智慧超過很多人——我見過、聽過太多為子女含辛茹苦傾盡一切卻舍不得讓孩子分擔分毫的父母,我見過、聽過太多父母把一生的苦難嘗盡,不舍分享子女人生的甘甜,他們拒絕子女的付出,將此當做親情的天性。
可是我,從來都不認可這一點,我?guī)缀醪荒芟胂笕绻材菢幼?,那么作為女兒,我的人生該如何圓滿?
在適當?shù)臅r候索取回報,才是他對我最大的偏心,是他給予我的額外的恩賜。
只是這一次,手表還沒有來得及買,他被查出食管癌早期,很快入院手術。
因年事已高,心肺功能較弱,雖然采取了最安全的手術方案,但術后還是發(fā)生了肺部感染,術后當晚,他被送入重癥監(jiān)護室。
那晚,我在監(jiān)護室外空寂的走廊坐了好久,深夜12點,換班的護士一臉疲態(tài)走出來,看我一眼,默默不語。我朝她笑笑——我感謝但不想接受她的同情,我知道,他會醒。
在她離開后,我拿起那塊新腕表放到耳邊,聽指針嘀嗒的聲音,像心跳。
他是在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六天醒過來的,醫(yī)生都說是奇跡,我卻不這樣想。
回到普通病房后,我拿出腕表遞到他眼前:“爸,給,你要的手表?!彼鹱笫质直?,示意我?guī)退魃稀捎玫氖中g方式避開胸,在頸部和腹部各留了刀口,傷到了聲線,暫時說不出話來。
我?guī)退骱茫p輕晃晃,咧開嘴笑了。
我看著他,76歲的勇敢的他,勇敢地醒過來,讓我還可以繼續(xù)償還我的所欠,回報他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