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塵

最近半個月，因為流感，兒子一直留守在家。連續(xù)15天，全天24小時無縫隙的陪伴，漸漸耗光我的耐心，親子關(guān)系越發(fā)堪憂。

有一天想帶他出門吃飯，等我穿好厚厚的羽絨服站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他還坐在沙發(fā)上看書，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十分暴躁地催他快一點。結(jié)果這孩子不僅沒開始穿衣服，還慢條斯理地走到我面前，特別認(rèn)真地看著我，問：“媽媽，我覺得你最近好像變壞了，是這樣嗎？”我沒搭腔，只是繼續(xù)催他穿衣服出門。

到商場后，我想直奔飯店，可兒子賴在玩具店門口，一直磨蹭了很久；在飯店坐定后，我在點餐，他繞著桌子來回轉(zhuǎn)圈，一會兒坐到我旁邊，一會兒坐到我對面，后來又把水在兩個杯子里倒來倒去。我強壓著脾氣，再三囑咐他安靜坐一會兒，他都像沒聽見一樣。

終于，我失去耐心，瞪大眼睛看著他，有一句話升到了嗓子眼兒。那句話是：“你能不能像個大人一樣，安靜地坐一會兒？”

像個大人？我忽然被自己哽住了。他還是個孩子，我為什么要他像個大人？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后，我及時剎住了車，閉上嘴，繼續(xù)耐著性子看一個5歲男孩的“胡作非為”，雖然那真的很讓人煩躁。

我問自己：如果兒子真的像個大人一樣，穩(wěn)重地坐在餐桌前，安靜地享用美食，偶爾低頭刷刷手機，我會覺得欣慰嗎？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我8成會憂心忡忡：這孩子不愛動也不愛說，別是有什么問題吧？這讓我想起一個親戚的孩子。

我家親戚多，走動得也頻繁。每年春節(jié)后那幾天，親戚們都帶著孩子來拜訪我爸媽。于是，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們都瘋成一團，樓上樓下地跑、開門關(guān)門、瘋打瘋鬧，引得大人們直皺眉頭，我媽恨不得去和鄰居挨家道歉?？赡莻€男孩不同，他乖乖坐在媽媽身旁，安靜地聽大人聊天。我媽塞塊糖給他，他便默默接過來，撕開糖紙輕輕塞進嘴里，不給他時，他也不會自己去拿。親戚們問他什么他便回答，不問他，他便什么都不說，安靜看電視。也有大人勸他去跟孩子們一起玩，他只是縮縮身子，羞澀地笑著搖頭。

我記得前一年來時，他不是這樣的，也是一個很歡脫的小孩，孩子們一起瘋跑，家長們扎堆聊天。

唯有他的媽媽眼神一直追著他，不斷強調(diào)，“歇會兒！”“別瘋瘋癲癲的！”“瞎跑什么呀？”當(dāng)他表現(xiàn)得比別的孩子都不穩(wěn)重時，他的媽媽就會大聲威脅，“再這樣小心我回家揍你！”每次媽媽說完，他都會有所收斂。我們平常不太見面，但是，管窺全豹，男孩平常應(yīng)該也都是被父母這樣管束、要求的吧，要他脫離孩子的天性，趨向大人的穩(wěn)重。終于，他在一個不該成熟的年齡里，不合時宜地早熟了，變成了一個未成年的大人。

親戚們雖夸贊男孩有禮貌，懂事成熟，可背地里又都嘆著氣感慨，小小的孩子，就讓父母管束得沒點孩子樣。在本該天真幼稚的年齡里，卻裝出一副成熟的暮氣，的確讓人心疼。他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了孩子的稚氣，而是一種深沉。大概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裝作自己是個小大人，以此來討好自己的媽媽，得到媽媽的贊許。別林斯基說，任何事物只有本身和諧、自身相稱時，才顯得美好、優(yōu)雅。凡事各有其序，勉強的、過早成熟的兒童是精神上的畸形兒。

為了討好父母，他放棄了自己的成長規(guī)律。長大之后，8成會是個討好型人格的大人吧？他要怎樣才能活得快樂？過去，每個家庭都有好幾個孩子，家長大多粗放教養(yǎng)，放任孩子們自由生長。而現(xiàn)在，家長們在孩子身上付出了更多精力和心力，卻對孩子提出了更高要求。

所有的孩子都在加速成長。我們希望他們提前學(xué)習(xí)，幼兒園學(xué)小學(xué)的東西，小學(xué)學(xué)初中的。我們希望他們提前適應(yīng)社會的運行規(guī)則，小孩子去學(xué)大人的世故。我們希望他們專注、勇敢，追求自己的目標(biāo)。我們希望他們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哪怕內(nèi)心已經(jīng)火山噴發(fā)，也要裝出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像大人一樣。

有好多朋友和我說過：你看西方國家的電影里，每個小孩都像小大人似的，看上去特別好玩。

可是小大人，仍然不是大人。那些讓人很喜歡的小角色，他們只是學(xué)會了大人的禮儀，但是并沒有學(xué)會大人的城府、圓滑、勢利，他們最讓人喜歡的，仍然是那份童真。

為什么我的孩子這么不聽話？為什么我的孩子這么不懂事？為什么我的孩子總是瘋瘋癲癲？其實問題并不是出在了孩子身上，而是出在父母身上。身為父母，我們太焦慮了。而這焦慮，又來自急躁，急著讓孩子成長，卻總是忘記，孩子只是個孩子而已。你所詬病的，很多只是孩子特定年齡段的專屬特征。

紀(jì)伯倫有一首詩：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他們是生命對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借助你來到這世界

卻非因你而來

他們在你身旁卻并不屬于你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

卻不是你的想法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想法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

卻不是他們的靈魂

當(dāng)我們要求孩子像大人一樣成熟、穩(wěn)重、精進時，我們在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孩子身上，這對孩子來說，是一種巨大的不公平。

為人父母，我們該明白，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成長規(guī)律。1歲流口水，2歲吃手指，3歲搶東西，4歲沒禮貌，5歲瘋瘋癲，這所有的壞習(xí)慣、壞毛病，其實都是他們對自己行為規(guī)則、對世界運行底線的探索啊。這些毛病不好，但是必經(jīng)的。而我們要做的，是放平心態(tài)，尊重孩子的成長規(guī)律，學(xué)會牽著蝸牛散步，耐心地等待孩子長大。

我們要允許孩子犯錯，允許孩子不優(yōu)秀，允許孩子像孩子一樣長大。讓孩子像孩子一樣長大，讓他有更多機會享受他的童年，讓他放肆奔跑釋放體能，讓他高聲尖叫宣揚快樂，讓他號啕大哭宣泄情緒，讓他爬高下低探索世界。

讓他，就只做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