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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娘

2018-04-26 06:42:38謝蘭
金山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親娘二伯大伯

謝蘭,著名影視演員,江蘇鎮(zhèn)江人,祖籍江蘇常州。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xué)院表演系,就職于中國國家話劇院。先后主演過《大宅門》《心火》《小女人》《秀女》《繼母后媽》《愛情天梯》等近八十部影視作品。其中電影《走過嚴(yán)冬》榮獲第七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yōu)秀女演員獎,電視劇《雪白血紅》榮獲第21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受觀眾喜愛女演員獎,電視劇《古村女人》榮獲第四屆新農(nóng)村電視藝術(shù)節(jié)最佳女演員獎。憑借良好的藝德和實力,獲得第九屆全國十佳電視制片藝德風(fēng)尚演員獎。熱衷于公益事業(yè),擔(dān)任過中國紅十字會形象大使、重慶市殘疾人福利基金會形象大使,榮獲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頒發(fā)的"2012點燃希望公益明星獎”。

一個潔凈得近似于透明的下午,陽光激情四射,一種美得令人眩暈的金黃色,鋪天蓋地地灑向了屋子里的每個角落。周圍靜極了,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卻有種聲音,由遠(yuǎn)到近,由小變大,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我的全身。在它席卷到的每一個地方,炸成巨大的、怒放的花兒。朵朵花兒中,我看見了親娘!

常州人把奶奶叫親娘。記憶里,親娘總是把為數(shù)不多的根根白發(fā)一絲不茍地梳理成一個發(fā)髻。一件跟隨她多年的淺藍(lán)色對襟上衣,和有著同樣顏色的寬肥吊腳褲,裹著親娘干枯瘦小的身體,不知為什么,總讓我想起那些貼在墻上的年畫里穿旗袍的女人。

太多的時候,親娘會坐在后門旁的那塊石墩上,眼睛盯著前方小巷的盡頭。從石墩到小巷的盡頭有著兩百米的距離,然后是條橫向的馬路,和直行的小巷形成了丁字形。平日里,馬路上不停地穿梭著屬于上個世紀(jì)80年代的大卡車、拖拉機(jī)、板車、自行車,還有墩實厚重的,時不時發(fā)出尖銳喇叭聲的公交車。當(dāng)然也會有三三兩兩的行人,騎著車或者步行拐進(jìn)小巷,拐進(jìn)了親娘的視線里。

陽光下的親娘如同雕塑,像守護(hù)小巷的衛(wèi)士,一動不動,卻從眼縫里仔細(xì)地辨認(rèn)著每一個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的人。而我每次雀躍地從馬路拐進(jìn)小巷時,一眼就能看見親娘雕塑般的身影,特別是光亮得近似透明的頭皮,在陽光下亮得耀眼。老遠(yuǎn),親娘顫顫地拄著拐站了起來,看著我和弟弟如同旋風(fēng)刮向她。親娘笑了!盡管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溝壑,卻在午后的陽光里,溝壑連同親娘的笑,像一朵綻開的金黃色的花兒!

聽家人說,親娘在石墩上坐著的時候很多。有時候明知道我們不回來,她也坐在石墩上,辯認(rèn)著來往的人,總說萬一小蘭強強今天回來呢,萬一呢!一坐就是一下午。

終于有一天我明白:石墩上雕塑般的老人,陽光下亮得近似于透明的頭皮,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淹沒在寬肥衣褲里的干枯身體,從眼窩縫里射出的期待,為的是能夠第一個看見小巷盡頭出現(xiàn)的兩個雀躍歡跳的身影,而這兩個身影,是她的全部!

小的時候聽大人說:剛出生不到十個月,我得了一種要命的病。持續(xù)的治療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積蓄。正當(dāng)父母四處奔波借錢的時候,親娘把它僅有的嫁妝:一對耳環(huán)和一枚戒指給賣了,換成了錢給我治病。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狠狠地感動著。我發(fā)誓,等我長大了掙錢了,一定要給親娘買上最美的耳環(huán)和戒指!

出于孩子的心理,我為賣掉嫁妝換成錢給我治病這件事去問過親娘。

這時親娘正拿著木梳整理著她那頭很長的、綿軟的、稀疏的白發(fā)。這天陽光融融,親娘的房間里漾起暖暖的金黃色,有股淡淡的樟腦球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我很享受這種味道,它始終和親娘身上的味道連接在一起。

我聽見了吱吱的聲音,那是木梳尖銳的梳齒在親娘透明的頭皮上發(fā)出的聲音。我一陣恐慌,生怕梳齒刮破親娘透明的頭皮流出血來。卻看見親娘閉著眼睛,把為數(shù)不多的發(fā)絲一轉(zhuǎn)眼盤成了圓圓的發(fā)髻。然后從身旁一個裝了半碗清水的碗里,把木梳和手沾濕,很優(yōu)雅地攏了攏兩鬢和前額,直至梳好的發(fā)髻服帖、水滑、光溜。整個過程看得我目瞪口呆。

鏡子里的親娘放下木梳,悠悠地站了起來,背對我去拿靠在床邊的拐。我一溜煙跑過去,把拐遞給了親娘。親娘笑了:“我家小蘭是親娘手背上的一塊肉啊!”“那強強呢?”“強強是親娘手心里的一塊肉?!庇H娘忽閃著白得耀眼的牙說。

“為什么我不是親娘手心里的一塊肉呢?”我有點不服氣地問道。親娘笑了:“因為小蘭瘦啊,親娘的手背也瘦??!”摸著自己細(xì)如麻稈的胳膊,一想手心手背都是肉,干嗎分得那么清,反正都是親娘手上的肉。一陣滿足之后,早已把要問親娘賣嫁妝換成錢給我治病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從小,我是跟著爸爸媽媽生活在鎮(zhèn)江的。所以,每次只有節(jié)假日才能來常州看親娘。

鎮(zhèn)江到常州,常州到鎮(zhèn)江,這段鐵路不知來回了多少次?;疖嚳斓匠V葜耙?jīng)過一片煙囪群。這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冒煙的還是沒冒煙的煙囪,在我伸長脖子張望的窗外緩緩地飄過。看見了煙囪群,就意味著常州到了,我很快就要見到親娘了。那時候,煙囪像個信物,來回奔波在被思念塞滿的歲月里。

親娘是跟大伯和二伯生活在一起的。

從街邊拐進(jìn)小巷,前方兩百米處有兩棟兩層連在一起的小樓,像兩個聯(lián)手的兄弟。只是原本不是很白的墻面上,多處已經(jīng)剝落了,特別是雨天,雨水沖刷著墻面,從每個受傷的地方不停地往外滲出渾濁的水,連同瓢潑的雨柱,一起濺打在高低不平的青石路上,瞬間又消失在每一塊石頭的縫隙里。

樓房里面的結(jié)構(gòu)是一樣的。從前門吃飯的堂屋通向后屋的后門,要經(jīng)過一個狹長的近三米的過道,然后是一個天井。天井很小,向上望去,能看見房頂上一塊塊碼放整齊的灰色瓦片。總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昂首挺胸在瓦片之問的縫隙里披紅戴綠。清風(fēng)吹過,樂得它們前俯后仰。

穿過天井,就是后屋。用力推開一扇散發(fā)著濃濃油紙傘味道的深棕色木門,伴隨著沉沉的推門的聲音,我看見了親娘的屋子:絳紅得發(fā)黑的木頭床,床頭和床棱上刻著牡丹、飛舞的龍鳳、朝陽下的鳥兒,還有壽桃。黑亮的梳妝臺緊靠在床邊,上面鑲著被親娘擦得光鮮透亮的鏡子。一個精致的丹鳳朝陽的紅色首飾盒上,放著那把令親娘頭皮吱吱作響的木梳。厚實的樟木箱沉默在光影中,靜寂無聲。鏡中的我輕手輕腳,有著怕驚動古人的神圣,只是四周的白墻和腳下冰涼的水泥地,總讓我有著非古非今的恍惚!

屋里有一扇窗戶,正對著小巷盡頭橫向的馬路。

拉開后門,在后門的旁邊,窗戶下面,正是那塊親娘經(jīng)常坐著的石墩子。

這是二伯家的后門,親娘一直住在二伯家。

隔壁就是大伯家。大伯家有五個女兒,家里總是嘰嘰喳喳,每次去常州,我都住在大伯家,因為五個姐姐總讓我有著說不完的話。

相比之下,二伯家就顯得冷清了。二伯沒孩子,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

從二伯家的后門向左跨一步就是大伯家的后屋。和二伯家不同的是,大伯家的后屋不住人,倒像個接待站,從早到晚不停地有鄰居、親戚、朋友在這屋子里家長里短,說著各種的話題。還有大姐那臺蜜蜂牌縫紉機(jī),不間斷地在各類話題中“嗡嗡”歡唱著。而我的上衣和裙子都是在這“嗡嗡”聲中兌現(xiàn)在我身上的。

大人們的話題在我穿過天井的時候已經(jīng)拋在了身后。大伯家的過道和二伯家一樣昏暗狹長,可走進(jìn)大伯家的前屋,這問一直是家人吃飯的前屋時,我走不動了。

這屋子永遠(yuǎn)散發(fā)著一股誘人的味道,每次走到這,都會從腳底升騰出莫名的饑餓來。

和二伯家白得發(fā)黃發(fā)暗的屋頂不同,大伯家的屋頂是黑的,油黑油黑的,這和大伯成年累月在這屋做飯有關(guān)。大伯家是吃飯和做飯同在前屋,而二伯在前屋左拐角的地方蓋了一個近兩平米的廚房。

油黑的房頂上掛滿了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籃子,就像黑夜里閃爍的星星。我曾親眼看見大媽從籃子里拿過芝麻團(tuán),我也吃過姐姐從籃子里給我拿出的麻花。平日里我只能仰望,因為籃子里的食物不是隨時都可以吃的:比如休息日大家都在,比如家里來客人了,比如有什么高興的事值得慶賀,這才能動籃子里的食物。而此時,在可望不可及的籃子下面,我聽見嘴巴里的口水和肚子里的饞蟲攪合在一起,進(jìn)發(fā)出嘰里咕嚕的聲音。莫名的饑餓使吃的欲望越來越強。終于我拿起了叉子,踩在長條凳上,穩(wěn)穩(wěn)地又下了一只離我最近的竹籃。揭開黃油紙,撲面而來的,是一片片經(jīng)豬油煎炸過的,呈金黃色的,冒著肉香的年糕。

這是一場屬于我的盛宴。籃子里所有的年糕一眨眼的功夫被我席卷而空。不停地擦著嘴角往外滲出的豬油,咂著嘴巴里殘存的年糕,我努力地回味著年糕被我囫圇之前停留在舌尖上是一種什么樣味道。像一個打完勝仗的勇士,我滿懷成就地把空空的籃子掛回了房頂。只是向門外走的時候,腳步已沒有了來時的輕盈。我手捧肚子,挪動著腳,打著無數(shù)個飄著肉香的嗝,慢慢地晃出了前屋。

這一夜,有著千軍萬馬在我的肚子里拼殺,殺得我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哼哼嘰嘰地攪得我旁邊的三姐驚恐地瞪著我溜圓緊繃的肚子,伸手一摸,尤如堅石,嚇得她推上自行車,把我推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院的病床上,我悲壯地發(fā)誓:再也不吃籃子里的東西了,打死也不吃!

若干天后,當(dāng)我再次蹦跳著經(jīng)過大伯家的前屋,看著被油煙熏黑的房頂上,掛滿了像星星一樣的籃子時,所有的悲壯誓言瞬間拋在了飄香的空氣里。我毫不猶豫地拿起竹叉,滿眼放光地尋摸著:這次,叉哪一個?

像往常一樣,我在大伯家吃晚飯。隔壁二伯家紅燒肉的味道,早已攪得我無心在大伯家。我決定到二伯家吃紅燒肉。盡管頂著被五個姐姐說成“饞嘴、叛徒”的罪名,可為了紅燒肉,我認(rèn)了。

二伯一家正圍在又高又寬又大的八仙桌上熱火朝天地吃著飯。我不好意思地擠到桌邊,盯著紅燒肉,手中的筷子卻夾起我看也沒看的青菜。多么善解人意的二媽,特豪邁地往我的碗里夾進(jìn)了兩大塊紅得流油、香得醉人的紅燒肉。

掃蕩了紅燒肉,終于拿眼睛掃了下桌邊,我沒看見親娘。

“親娘呢?”問的同時,我手中的筷子夾住了第三塊紅燒肉。

“親娘自己吃。”二媽把菠菜湯倒進(jìn)自己的碗里。

我“哦”了一聲,把紅燒肉連吞帶咽地消滅在肚子里。

這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這時,只有菜倒進(jìn)油鍋發(fā)出“刺啦”的聲音從里面的過道傳出。“誰在炒菜???”我好奇地塞滿了一嘴的米飯。

“是親娘?!倍酿B(yǎng)子達(dá)達(dá)朝里邊的過道喊了一聲,“親娘,一起吃吧,你別做了!”

“你們吃吧,我這快好了”。親娘的聲音飄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

我?guī)缀跖芰诉M(jìn)去。

我看見親娘的背影俯身在天井已經(jīng)發(fā)暗的天光下正炒著鍋里的菜。一只微弱的燈泡懸掛在親娘的頭頂上。起身時親娘的頭碰到了燈泡,瞬間,過道忽明忽暗,忽長忽短。搖晃的光影里,我看見親娘手中沒有拐,親娘的一只手始終扶著墻。

忽然我想起二媽那句“親娘自己吃”的話。親娘是今天自己吃的還是早就自己吃了?以后親娘就一直自己吃了嗎?親娘為什么不跟二伯一家吃飯了?

一個根深蒂固的,習(xí)以為常的,在我心里永遠(yuǎn)不會變的生活習(xí)慣,被這頓飯改變了。后來的日子里,二伯家的八仙桌上再也沒有親娘的身影。

這天下午,親娘拿著白面袋拄著拐穿過大伯家的過道叫著“小芳”。小芳是我三姐,跟親娘很親,跟我最好。盡管雀斑滿臉綻放,卻絲毫不影響我對她的審美。我始終認(rèn)為,五個姐姐中她最好看。

小芳還沒有下班,四姐小菊正在過道的閣樓上熱火朝天地處著對象。五姐小春揮動著手中的毛衣針,滿懷憧憬地給我未來的姐夫編織著幸福。而大姐小萌在縫紉機(jī)的“嗡嗡”聲中流淌著她的杰作。親娘什么時候離開的我沒注意。因為后門的空地上,我正如火如荼地學(xué)騎自行車。

晚飯在大伯家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下午親娘手中的面袋。放下碗筷我跑進(jìn)隔壁二伯家。親娘不在。靜默的過道在黑暗中泛著藍(lán)光,一只跟隨親娘多年,舊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卻又擦得發(fā)亮的燒水壺安靜地躺在親娘的煤爐上。鍋里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米缸上,我看見了親娘下午手中的面袋。打開米缸,里面是空的。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親娘下午拿著面袋是來找小芳幫她買米的。小芳沒在,親娘在大家一片繁忙的事物中悄然離開了。這個夜晚,忽明忽暗的燈泡下沒有了親娘做飯的身影,黑暗的過道靜寂無聲。

找到親娘的時候我在馬路的這邊。

馬路的對面零星的有幾個小攤。梧桐樹茂密的樹葉把原本就黑壓壓的路邊投射出巨大夸張的影子。樹影下每個攤位都掛著一個馬燈。閃爍的火苗照亮了攤主們一張張浸透油光的臉,也照亮了饑餓的人們圍在攤邊,看著鍋里沸騰的食物期待的臉。

風(fēng)卷起鍋里滾滾的熱氣彌漫在親娘的背影里,也毫不留情地吹倒了親娘靠放在桌邊的拐。親娘放下筷子,慢慢地站起身,把長木凳往后挪了挪,雙手扶著桌邊朝著地上的拐移了兩步,然后慢慢地彎下腰,一只手扶著桌邊,另一只手努力地去撿地上的拐。

飛奔而來呼嘯而過的車輛,無情地把我扔在了馬路的這邊,連同我的嗚咽!

在車和車的空隙里,我看見了親娘手中的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沖到親娘跟前的,當(dāng)親娘的手被我牢牢握住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這樣深刻地感受到:握在我手里的,是一把小小的冰冷的骨頭!

我用袖口擦凈了親娘嘴邊的油漬,把滿頭飛舞的白發(fā)努力地塞進(jìn)了親娘的耳后!

攙著親娘,緊緊地,牢牢地。一老一小的身影,在風(fēng)起的夜晚,相依前行!

回去的路,變得很長很長!

當(dāng)我爬上床,腦海里一直翻騰著一件事,就是明天一早起來要做的一件事。

一大早,我向睡眼惺忪的小芳借了十斤糧票和兩塊錢,告訴她我一定會還的??粗覐奈从羞^的認(rèn)真,在給我錢和糧票的同時,小芳盯了我半天,終于不解地倒頭又睡了。

回到隔壁二伯家,拿起米缸上的面袋,再裝上自己僅有的幾毛錢,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二伯家。問了一路,終于來到了離家有兩站地的糧店。我踮起腳尖,仰著頭,伸著胳膊,把錢和糧票莊重地放在了高我一頭的糧柜上。當(dāng)看見白花花的米沖出米道的閘門,如同珍珠跳躍灑落在親娘面袋里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我長大了!

這一年,我十歲!

如果不是那天被我撞見,我一直以為親娘是不吃西瓜的。因為吃了西瓜,親娘會拉肚。

跟往年的夏天一樣,我和弟弟在這個暑假的下午,圍著停靠在后門口的一輛裝滿西瓜的大卡車,興奮地跟在大人們身后,把西瓜一個接一個地從卡車上傳進(jìn)各自的屋里。

大伯家人丁興旺,自然買得最多。二伯家也不甘示弱地買了一大堆。而我和弟弟沸騰著因為過度興奮漲得通紅的臉,把親娘給我倆買的西瓜搬進(jìn)了親娘的房間里。

親娘買了七個西瓜。

親娘把切好的一個西瓜很平均地分給了我和弟弟。盯著紅瓤黑籽,聞著撲鼻的瓜香,親娘的聲音瞬間淹沒在掃蕩西瓜的吞咽聲中:“慢慢吃,不要搶,每個人都有?!?/p>

像一尊菩薩,親娘閃爍著耀眼的白牙,笑得無聲無息。

我看見了親娘的前胸、后背,還有腋下已經(jīng)暈濕了一大片。

我忽然很難過:清涼解暑的西瓜和親娘無緣。

親娘說過她不能吃西瓜,因為吃了西瓜會拉肚的。

可我還是捧上西瓜,哪怕是親娘吃上一口,因為親娘暈濕的地方已經(jīng)浸透了。

親娘沒吃,她那決絕的神情,讓我在這一刻透頂?shù)赝春弈莻€叫拉肚子的東西。

這天下午,美美地啃完親娘分給我的西瓜,頂著飽嗝,滿懷愜意,我順著二伯家前門左拐的碎石小路,幽長地走了十分鐘,來到了一個有樹林,有山坡,有盆地,還有一條小河的地方。平日里,河邊幾乎全是女人。她們端著大木盆,里邊裝滿了要洗的衣物,一個個蹲在或者坐在自己選定的青石上,揮舞著手中的棒槌,“撲撲撲”地砸著衣物。砸下的渾水,順著女人們的歡聲笑語、家長里短,瞬間消失在熱鬧的河面上。

平時大人們告誡孩子不要到林子里去,林子里藏著壞人,會跑出來抓小孩。河里有怪物,會從水里冒出來把孩子拖走。更可怕的是:林子里有狼。

這么可怕的地方,我居然獨自站在河邊,面對樹林。

今天青石上沒有揮舞棒槌的女人們,周邊寂靜無聲。密集的樹林在午后陽光的直射下,由刺眼的閃亮變得模糊,隨即又變得恍惚,直至眼前一片發(fā)黑。突然,樹林猶如千軍萬馬,黑壓壓地,以排山倒海之勢朝我壓來,我不知道死盯一個地方是否會出現(xiàn)幻覺,總之,在往回狂奔的時候,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炸響在我耳邊。

在二伯家的前門口,我使勁地揪著粘在頭發(fā)上的泡泡糖。我怎么也想不通,嘴里的泡泡糖,在我狂奔的時候,怎么就跑到頭發(fā)上了?

越是手忙腳亂地往下揪,結(jié)果,原本只粘了一小塊頭發(fā)的地方轉(zhuǎn)眼在頭頂粘成了一大片。

我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直奔二伯家找親娘。

在通往天井的過道里,我看見了親娘。

這天陽光把天井照得通亮,也把門邊一口銅色的水缸染得像烏金一樣幽亮光芒。水缸的蓋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我和弟弟剛吃剩的一堆西瓜皮。

親娘正用勺子一絲不茍地把西瓜皮上沒吃干凈的瓜瓤,一點點地刮進(jìn)一只碗里。我忘了頭發(fā)上的泡泡糖,我甚至有點慚愧,我暗暗地發(fā)誓:再吃西瓜,一定吃干凈。

親娘在刮最后一塊瓜皮上的最后一塊瓜肉。

背影里,親娘把剛刮下的瓜肉順著勺送進(jìn)了嘴里。

我聽到了瓜肉在親娘嘴里嚼完后匯成瓜汁吞咽的聲音。我糊涂了!親娘是不吃西瓜的,吃了西瓜親娘會拉肚的。

而親娘正一勺一勺地吃著西瓜。吃得仔細(xì),吃得滿足!

靜默的過道里彌漫著藍(lán)色的光暈,在我悄然離開的時候,我徹底讀懂了這個泛著藍(lán)色的正在享用西瓜的背影!

親娘是吃西瓜的。她只吃我和弟弟吃剩的西瓜皮上殘存的瓜肉。她把新鮮的、甘甜的西瓜,完整地留在了我和弟弟的胃口里。

這天晚上,大伯家切了一個西瓜。驚呼聲中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是從未見過的擁有金黃色沙瓤的西瓜。我很榮幸分得了一塊。我把油黑的瓜籽一顆顆去掉,一絲不茍地把金黃色的瓜瓤一勺一勺地裝進(jìn)一只小碗里。那個戀愛戀得一塌糊涂的四姐啃著西瓜對我的舉動滿懷不解:“吃個西瓜還這么麻煩?!蔽沂裁匆矝]說,雙手捧起裝滿金黃色瓜肉的碗,拐進(jìn)了隔壁二伯家。

親娘的房間沒亮燈。黑暗中我聽見親娘手中輕晃著一把扇子。幽幽的聲音,就像親娘古老的床頭邊古老的梳妝臺上,那只正在穿越黑暗,飄出如同朽木一樣的鐘。

“誰?。俊焙诎抵?,親娘的聲音飄得很遠(yuǎn)。

“是我。”我捧著碗立在了親娘的床頭。

燈亮了。床上的親娘猶如一片枯葉。

“親娘,這個西瓜的肉是金黃色的,你吃吧,不會拉肚的……”我忽然聽見自己粗細(xì)不一、高低不勻的喘息聲。這聲音把親娘嚇了一跳。

親娘幽幽地坐起來,疑惑地看著我沒有任何前兆就已經(jīng)汪洋成一片的臉。忽然,親娘明白了:“是覺得頭發(fā)難看了?不要緊的,頭發(fā)會長出來的,小蘭短頭發(fā)也好看啊?!?/p>

經(jīng)歷了這個下午,經(jīng)歷了大人們一張張笑得變了形的臉,我扎著馬尾的長長的辮子,連同頭頂上的泡泡糖一同剪去了。

現(xiàn)在,親娘跟前站著的,儼然是個小男孩。

我把一勺瓜肉喂到親娘嘴邊,親娘為難地重復(fù)那句話:“小蘭自己吃,親娘不吃,吃了會拉肚子的。”

“親娘,你就吃一口吧,它跟別的西瓜不一樣,它是金黃色的,吃了不會拉肚的……”強忍著嗚咽,我聽見喉嚨里胸腔里來來回回翻滾的聲音。

終究還是沒忍住,親娘面前我哭出了聲。

親娘慌了,張開了嘴。一勺金黃色的瓜瓤被我用勺子喂進(jìn)了親娘的嘴里。親娘慢慢地嚼著,吃得很“牽強”,甚至很“痛苦”!我緊盯著親娘的嘴巴,生怕因為我的疏忽讓親娘錯過世界上最美的美味。就這樣,一勺一勺地,一絲不茍地,確保每一口瓜瓤在親娘嘴里匯成了瓜汁,流進(jìn)了親娘的胃里。靜默中親娘說:“明天肚子要疼了?!?/p>

放下空空的碗,我拿起手帕擦著親娘嘴邊的瓜汁。我看見親娘的眼睛亮亮的,濕濕的。

忽然親娘拿走我手中的手帕,用它不停地揉著眼睛:“困了,眼睛不舒服了?!彪S即拉滅了燈。

當(dāng)我捧著空碗穿越黑暗的時候,身后的親娘翻了一個身。一個恪守在親娘心中多年的秘密,在這個夜晚,在這碗金黃色的瓜瓤面前,謎底不說自破。

從那以后,親娘吃西瓜了!

親娘生于1905年,十歲就在紗廠里做童工。親娘很早就嫁人了,生下了大伯和二伯。后來丈夫死了,親娘帶著兩個兒子嫁給了我爺爺,在三十八歲的時候生下了我爸爸。之前我還有個姑姑。那個時候,戰(zhàn)爭把國家劫蕩得一貧如洗。和千千萬萬個在戰(zhàn)火的廢墟中幸存的苦難民眾一樣,親娘拉扯著四個孩子沿街乞討。姑姑餓死在那個年代,不幸中爸爸得了重病,高燒不斷。眼看著爸爸的生命之光也將隨著姑姑一起熄滅,可能是老天爺看到親娘剛痛失了女兒動了惻隱之心,爸爸從鬼門關(guān)里逃回到人間??苫氐饺藛柕陌职郑瑥哪翘炱?,他的耳朵再也聽不見世界上任何的聲音。

解放后,親娘又回到紗廠。爺爺開了一個刺繡店,因為手藝好,生意曾紅極一時。后來爺爺迷上了大煙,把家底抽個精光。在他六十多歲的時候得病離開了人世。直到上世紀(jì)70年代,親娘用盡了一生的積蓄,在這個原本荒涼的地方蓋起了兩棟兩層連在一起的房子。而我的爸爸也找到了同樣得病失聰?shù)奈业膵寢專鸭野驳搅随?zhèn)江。

最得意的一次,是拿到體操隊發(fā)給我的五元錢伙食補貼。滿懷著成就感,我迫不急待地給親娘買了一個早就被我相中的,粉紅色的,有著香噴噴水果味的,上面用五彩的奶油擠畫成仙桃和壽星的蛋糕!

在那片煙囪群緩緩滑過我眼里的時候,我的心早已飛到親娘身邊。我憧憬著和親娘見面的場景,想象著親娘接過蛋糕時的模樣。心情和火車沿著軌道前行的聲音,和車廂與車廂之間隨著慣性碰撞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迫切而亢奮。只是沒過多久,高昂的情緒隨著公交車的一個緊急剎車而戛然中止。

當(dāng)我從公交車最后排的角落里艱難地拎起從我手中飛出去的蛋糕時,我看見了粉紅色的蛋泥。

親娘驚詫地看著蛋糕盒里粉紅色的蛋泥,在我淚已成行的描述中,她終于知道,蛋糕是她孫女用第一次拿到的伙食補貼給她買的,從鎮(zhèn)江一路捧到常州的。隱去了驚詫,親娘笑了,笑得很奇怪,我看見了一汪泉水正漲滿在親娘笑得像月牙兒的眼睛里!

古老的床邊,親娘正從青藍(lán)色的對襟上衣里掏出一塊淺藍(lán)色的包著的手帕。手帕一層層地打開,里面是錢,有5塊的,有10塊的。親娘把錢全部拿出來,交給了背坐在鏡子前的爸爸,隨后把手帕疊好塞進(jìn)衣襟里。

而這一切被一路小跑,正啃著桃酥的我看到了。

“夠用,這個月夠用?!卑职职彦X塞回給親娘。

親娘毫不猶豫地又把錢塞在了爸爸手里:“不是給你們的,是給小蘭強強的,孩子在長身體,想吃就給買,不要虧了孩子。”

爸爸連忙把錢又塞給親娘:“不要再給我們錢了,我們夠用,您要吃好,想吃什么就買什,不要舍不得花錢?!?/p>

“我這把年紀(jì)了,吃不動了,給孩子買吃的,他們在長身體,快收起來。”親娘干脆地把錢塞進(jìn)了爸爸的口袋里,又捏了捏爸爸的胳膊,“還是那么瘦,要多吃點,唉……”親娘幽幽的嘆息聲飄得很遠(yuǎn)。目送著親娘無聲無息的背影,我看見外面的陽光,隨著親娘拉開后屋緊閉的房門,頃刻灑滿了親娘的全身。尤其是那頭一望見底的透明的頭皮,連同那幾絲幾縷的白發(fā),在午后金黃色的陽光里,閃著揪心的光芒!

我終于知道,這些年親娘一直在生活上補貼我們。每次我們來常州,親娘都會悄悄地塞給爸爸錢。如果有些日子我們沒來,親娘就把錢攢著,用淺藍(lán)色的手帕包好,塞進(jìn)衣襟里,直到我和弟弟再一次雀躍在親娘的視線里。這個過程不知道輪回了多少次。親娘帶著信念和欣慰,做著她認(rèn)為必須要做的事業(yè),而這一事業(yè),自從媽媽生下了我,就從未中斷過!

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二伯家的八仙桌上為什么看不到親娘的身影。

后來的日子里,我盼望自己快快長大,快快地工作,快快地掙錢,那樣我就能把親娘接到我身邊,我來保護(hù)親娘,讓親娘過上好日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給親娘買長生不老的藥,然后我們永遠(yuǎn)地不分離……

帶著急切的心境和美好的向往,我成長在自認(rèn)為懂得人情世故的日子里。

最后一次見到親娘是一個雨夜。瓢潑的雨柱和刺耳的雷聲,伴隨著如同白晝的閃電,使停了電的整個小巷,陷入了從未有過的黑暗中。

一根如同白玉般的蠟燭燃燒在親娘的房間里。筆直的燭光令我恍惚迷離。忽然間我分不清哪個是親娘身后的墻,哪個是親娘穿著藍(lán)色對襟上衣的身體。唯有親娘幾乎徹底透明的頭皮,還有頭皮上僅存的幾根白發(fā)飄忽在空氣中,讓我隱約嗅到真實的氣息。

我們幾乎沒有話,任憑窗外的雨柱砸向地面,猶如爆米花的聲音炸響在耳邊。小板凳上,我手捧著親娘熬的白粥,面前的四方凳上有兩盤菜,其中就有我最愛吃的紅燒肉。只是,今夜的紅燒肉又苦又咸,完全沒有了親娘原來的味道。此時親娘滿眼的期待,我只有努力地表現(xiàn)出對這碗咸得發(fā)苦的紅燒肉是多么的垂涎??粗依峭袒⒀实某韵?,親娘笑了,笑得滿足極了!燭光里的親娘冰清如雪!

我夾進(jìn)一塊酥軟的紅燒肉在碗里,讓白粥充分稀釋了肉的咸味,然后嘗了一口,確定咸淡合適后,我把肉夾進(jìn)了親娘的碗里。親娘的筷子很快地把那塊剛夾進(jìn)她碗里的肉又放回了我的碗里:“小蘭自己吃,要長身體,長個子,要吃肉,吃胖點?!薄坝H娘你也吃肉啊,親娘也要身體好?!蔽野讶庥址呕氐接H娘的碗里?!坝H娘老了,吃肉沒有用,肉還是給小孩吃,長勁頭?!弊罱K,那塊肉還是躺在了我的碗里。

“我記得放鹽了,青菜怎么沒味道呢!唉……就是忘記放鹽了,菜沒有做好……”親娘自責(zé)地嚼著嘴里的青菜。當(dāng)她的筷子再次奔向青菜時,我把青菜徹底地倒進(jìn)了我的碗里。

青菜咸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這碗如同海水的菜粥,在親娘深情的注視下,我仿佛吃著人世間最美的美味。

碗遮住了我的臉,任憑自己大雨滂泊!

我知道我的親娘,她已經(jīng)沒有了味覺。

這天晚上,我睡在親娘那張古老的床上,捧著親娘的雙腳,猶如捧著一顆圣潔的靈魂!

聽大人說親娘走得很安詳,沒有任何的征兆。只是走的前一天晚上,拉著平日里和她并不親近的五姐小春想說說話。后來親娘餓了,想吃荷包蛋面。當(dāng)小春把面端過去的時候,親娘已經(jīng)睡著了。第二天,親娘沒像以往那樣早起。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親娘已經(jīng)去了天堂。而床頭邊古老的梳妝臺上,正放著那碗親娘要吃卻沒有吃的荷包蛋面!

只是親娘的手里牢牢地握住那塊淺藍(lán)色的手帕。手帕是濕的!人們嘗試著把手帕從親娘緊握的手里抽出來,可手帕紋絲不動地在親娘的左手心里緊緊地握著!

就由親娘緊緊地握著吧!藍(lán)手帕,一定見證了親娘生命的最后時刻!只有它知道,因為什么打濕了它!

完成這篇文章,是一段人生再現(xiàn)的過程,是疼痛和幸福交織的過程。它不受時代的限制,不受歲月的限制,只要打開記憶的閥門,它會以最快的速度,清晰真實地還原在我的生命記憶里。若干年后,這一再現(xiàn),宛若新生!

有一種愛,是從心底的縫隙里堅貞地長出來的。它緊隨著生命,不棄不離。只要生命在,它就在!

淚光中,我又看見了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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