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倩
張興國
男,1961年生,畢業(yè)于河西學院(原張掖師專)美術系。先后研修于天津美院繪畫系及中國國家畫院杜滋齡人物畫工作室。現(xiàn)為甘肅畫院副院長、一級美術師、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
前往甘肅畫院的路上,我的思緒隨著寒風紛飛,腦海中閃過先生的一幅幅水墨人物畫,有的天馬行空般翻轉、跳躍,有的神情肅穆如城墻一般佇立……到底在怎樣的精神指引下,筆觸才能揮灑得如此淋漓?在進入一扇小門,繞過兩三走廊,經(jīng)過玻璃頂下的滿眼綠植,于一處靜謐的畫室見到了先生,我心中的疑惑也將得到解答。
畫室布局合理,清靜溫馨。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簇簇蘆葦,明亮而溫暖。轉身便看到墻上正在創(chuàng)作的大幅畫面,線條流暢、層疊有序,細觀人物眉目雖不清晰,但神情、姿態(tài)各異,或微微啟唇,或眼角低垂,或振臂高呼……畫面左前方是一個復古式音箱,旁邊摞著一沓沓的CD。畫室里還有會客用的方桌,畫畫用的長桌子,皆古樸文雅,茶香漫卷,配著一株蘭花、一葉殘荷,作畫正好時。
在杏花滿枝丫的三月天,女人側坐在驢子上出門,風還有些寒,女人頷首閉眼,大大的圍巾還緊實地裹著。而一旁的漢子已穿上了白色的背心,左側肩膀上掛著一個暖色條紋布搭。漢子身后是一個女孩,圍著同樣的條紋圍巾,正偷偷地拿眼睛瞟著女人。驢子左腿旁邊還有一只狗,正張開嘴喘著氣。空中飛舞著白色的杏花,春天的氣息彌漫在畫面的每一個角落……
《杏花三月天之四》是張興國水墨人物畫中的一幅,描繪了杏花紛飛的三月天出行的畫面,對人物的粗糲、柔情、古靈精怪表現(xiàn)了出來,樸素又直接地透露出人在春日里蓬勃又欣喜的心情。與此類似的還有很多,如《七九河開》《河祭》,均是表現(xiàn)人物之本真的作品,或滄桑或無奈或釋然的神情是對人物最直接的描繪,樸素中透露著生命的執(zhí)著和期許。
西北的風土人文,一直是張興國水墨人物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生于斯長于斯,西北通渭小縣城與鄰近鄉(xiāng)村的節(jié)日、習俗、季節(jié)變遷、傳統(tǒng)的家族式居住方式、迎春舞蹈表演等,一點一滴的影響與感悟都來源于生活,來源于親身體驗,成為他后來藝術創(chuàng)作的力量。從小留存心中的深刻記憶,指引張興國走向更深的藝術之路。
耳濡目染的力量,便是如此。
而樸素的審美則貫穿張興國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路。從最開始因為造型功底好而選擇畫油畫,經(jīng)過了“油畫有力量,能體現(xiàn)最大的精神釋放”,后來發(fā)現(xiàn)那只是認識的誤區(qū),到回歸對本土文化的關注、對精神的重視、對藝術本真的追求,張興國始終孜孜以求,初心不改。
再現(xiàn)不是很重要,精神更重要。這也是傳統(tǒng)中國畫的精髓所在。
對本土文化的關注回歸,讓張興國找到了發(fā)自內心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欲望。這也成就了他,作品中傾瀉而出的蒼涼、宏遠成了他的標簽,張弛有度、粗獷有力的筆墨完成了對線條的超越。而這要歸功于他對樸素審美觀的貫徹,對本真的理解。
“樸素的東西最有力量,而且這種力量是慢慢發(fā)酵而成的。這正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缺乏的?!闭劶白约旱膶徝烙^,張興國的神情不由肅穆而堅定。
在張掖師專美術系學習油畫時,張興國十分強調形體的準確,追求細節(jié)。那時的他“看山是山”,認為人離不開環(huán)境,離不開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因此要表達一個人的深度必須要借助于精準的形體。在對于“形”的重視下,張興國創(chuàng)作了一批造型優(yōu)美的油畫作品,如《陶》,亦慢慢領悟到創(chuàng)作受到了對象的莫大影響與牽制。
當有了一個具象的形,受限制的是畫家筆端的自由。
過去的畫家不僅畫畫,還要學雕塑,因此在表現(xiàn)人物時不僅僅呈現(xiàn)一維的形,更著重對厚度與深度的呈現(xiàn)。羅丹的雕塑作品給了張興國一些形體之外的思考—強調人體姿勢、肌肉線條的準確性,但對于著裝的刻畫已經(jīng)超脫了現(xiàn)實,和實物沒有關系了,是雕塑家的“揮灑”與創(chuàng)造。而這種超脫是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體現(xiàn)其精神狀態(tài)與主題。因之“看山不是山”的感悟,張興國創(chuàng)作了一些人物形體精準,又天馬行空、充滿詩意的作品?!肚嗪:M畫》便是其中的代表作—畫面中人物脫離地面,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舒展肢體,現(xiàn)實與魔幻色彩兼具。
現(xiàn)在回頭看,先生說彼時對形體的強調,與現(xiàn)實的距離過近是很大的原因。離現(xiàn)實越近,給畫者的容量越小、回味越少,內化為自身的東西則越少。而脫離了外在的形之后則能慢慢回歸內心,更能訴諸內心、表達內在的精神。
“當線條、揮灑成為生命的主題時,畫者更自由了。這才是藝術的創(chuàng)造?!?/p>
一個人的審美是長期養(yǎng)成的,張興國骨子里便有一種歷史感、責任感,喜歡厚重的題材。
回憶起去山西平遙古城寫生的經(jīng)歷,張興國感慨自己對于事物的感受又進了一層。三四月份的夜晚,陣陣冷風拂面,駐足于城里的他感覺偌大的城就像一片雕塑,肅穆、寂靜而無言。天亮了再去城里,又感覺城和人一樣充滿活力—人住在城里,人和城相依相存。這種彼此介入、融合的感覺體現(xiàn)在水墨人物創(chuàng)作中,整體畫面給人一種莊嚴感,美術評論家徐恩存曾評價為“悲劇式情調”。但對人物本身的描繪,已經(jīng)回歸本真—“看山仍是山”:一種最正常、最接地氣的生存狀態(tài)。
“繪畫就是調整的一生?!睆埮d國笑談說。
敦煌,無數(shù)文人畫家魂牽夢縈的圣地,亦是張興國開啟創(chuàng)作新篇章的地方。
對于敦煌的感悟,張興國經(jīng)過了一個由遠及近的過程。一開始接觸敦煌,流暢無阻的線條,絢麗的色彩,雍容華貴的姿態(tài),不加留白的畫面……未去之前,敦煌是個遙遠、神秘的存在。而真正面對博大而精妙的敦煌壁畫時,張興國的感覺是過于強大,以至于湮沒了觀賞者的感受與體會。
后來再去敦煌,張興國前后待了二十多天,而后又從敦煌一路到喀什,再轉到洛陽,空間上的想象越來越豐富。于層層剝離的壁畫間,于外墻飄零的殘破畫面上,在完整與殘缺間,敦煌的整體感被打破,由形入心有了切入口。
有了殘缺,才有想象的空間將其完美化。或者說,對于殘缺的觀照是整體之于局部。
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是整體把握,而后從局部切入。而對于敦煌的強大而言,整體的把握并不能帶來深刻的感悟,內心有興趣點、有需求的找尋,會將自己的感悟放大,反復向內心求便能有所得。至此,敦煌的線條融進張興國的創(chuàng)作,進一步化為線條的層疊,流暢、蒼勁與厚重并在。其中,水墨人物畫《故城》便是融會貫通后的作品—人物的神情或清晰或模糊,但似乎都有種穿透觀者內心的力量。
對此,張興國解釋說,就像很多佛像一樣,神態(tài)氣度已超出具體的五官,“沒有眼睛也會有神韻在”。
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張興國從小便受到了鄉(xiāng)里文化名人的影響與熏陶。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感知與烙印,對于筆墨揮灑與旋轉的感悟,便從那時開始。
敦煌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典型象征,激起了張興國從小融在骨子里的傳統(tǒng)意識。他強調文化的交流碰撞中,要有中國自信,回到傳統(tǒng)中,而不是照搬傳統(tǒng)—是建立自己的立場、選擇,去體會、協(xié)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真正地從生活入手,了解自己需要什么,而不是被文化整體的宏大給湮沒掉,失去了自我。
一手傳統(tǒng),一手生活,這樣的創(chuàng)作才能有持續(xù)的動力。
自2008年調入甘肅畫院以來,張興國便致力于打造畫院的學術品牌,擴大畫院的影響力。在題材上,他強調要保持畫院的地域背景,形成自身整體一致的主題方向。在思想上,他主張向內心求,呈現(xiàn)精神層面的內容;在人生方向上,他主張要有抉擇的勇力。
雖然已到快退休的年紀,張興國依然干勁十足,積極鼓勵院里的畫家確定自己的學術方向、申報項目。畫院給予時間、經(jīng)費上的保障,并建議他們每年找一個寫生基地,畫自己最熟悉的題材。這樣積累三年之后,畫院便可以個人展覽的形式往外推。
“我們的畫整體是一個方向,要像苦行僧一樣,擴大沿線、周邊,畫自己熟悉的。第一要畫宏大的題材,第二要畫蒼涼的題材,第三要有宗教的情感,關注人,尤其是周邊的人?!睂τ诋嬙何磥淼陌l(fā)展方向,張興國有著獨到的見解。
除了鼓勵畫院的畫家積極探索學術方向,以期擰成合力擴大畫院的知名度,張興國更身體力行,以身作則。他感嘆說:“在自己還有余力、想法的時候,多行動、多實踐,這個過程也能確認一下自己。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談笑間,張興國回憶起十幾年前在中國國家畫院杜滋齡水墨人物畫工作室研修時,有個學生很苦惱地問他“畫得好了但沒有人認該怎么辦?”當時他覺得煞是可笑,現(xiàn)在想來實是迷失自我的表現(xiàn)。如今畫院的工作表面看起來是想求得認可,長遠看來為的是找尋自我,形成自身存在的獨特性,在經(jīng)過歷史洪流的打磨后,能夠愈發(fā)熠熠生輝。
時至今日,張興國的創(chuàng)作之路已近四十載。回望來時路,內心篤定而安然,仍想發(fā)揮余力以求再創(chuàng)造。這樣的人生可以稱為朝圣藝術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