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2018年1月10日，山西武鄉(xiāng)職業(yè)高中老師李文英微信發(fā)來一張剪紙頭像。不用看，是我自己。驚問作者何人？她說曾是她的學生，武鄉(xiāng)“80后”女孩胡棟。

幾天后便見到胡棟。飯間，她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引起我注意：“我的腿有毛病?！背跻姡耆珱]發(fā)現(xiàn)，卻不好冒昧相問。直到第二次再見時，她又在一堆人群中邊擺弄剪紙邊笑談自己小時候的“拐”故事。

自卑中成長

兩扇玻璃門前，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認真盯著玻璃里的自己，一次一次慢慢走近。右肩是不是與左肩平了，右腿是不是自然，右腳尖有沒有向外翻。哪一個關鍵部位沒到位，就返身重來。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武鄉(xiāng)女孩胡棟的日常。那時候，她和母親跟著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父親生活。從住處到廁所，經(jīng)過的玻璃大門就成為她最早修身的鏡子。

漂亮的小姑娘胡棟，1982年驚險出生。產下她之后，母親就大出血休克過去，一直到胡棟參加工作后才聽大舅說起這事。血輸不進去，母親被醫(yī)生判了“死刑”。奶奶家也準備好一張門板，準備到醫(yī)院抬人。情急之下，當過兵做過護理工作的父親請求大夫：“切斷病人的大動脈吧?！敝?，他將輸血管對準血管，一滴滴硬是將血給妻子擠了進去。

就是這一“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的治療方法，讓胡棟的母親揀回一條命。然而因為嚴重貧血，不能抱孩子，不能使力氣。胡棟便跟著姥姥生活。

好景不長，剛剛3歲的胡棟一次突發(fā)高燒，幾日不退。好心的鄰居提醒胡棟母親：“還不快打青霉素？別把姑娘燒沒了?！本瓦@樣，她叫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青霉素讓胡棟退了燒，從炕上爬起來下了地，卻意外成了“拐子”。起初，家人以為打針屁股疼了的緣故，但多日過去依然如此，于是帶她到了省人民醫(yī)院。醫(yī)生說有部位脫臼，需要手術。家人一來不太相信脫臼之說，二來一聽還需要在孩子身上切個口子，心想萬一手術有個閃失，連個“拐姑娘”也保不住怎辦？

回了家的胡棟，依然活潑好動。年幼的她絲毫意識不到自己的與眾不同，依舊與別的孩子一樣爬高上低滿村跑。直到上學后，她才發(fā)現(xiàn)別人眼里的異樣，孩子們更直言不諱地叫她“拐子”。于是她回家便沖著父母大哭：“都怪你們把我生成這個樣子！”

母親解釋，又提醒她：“走路慢一點，人們就不太容易看出來?！笨墒钱敽鷹澯幸惶鞆牟ＡчT中看到自己時，還是明白太容易讓人看出來了。而且一旦走路多一些，就會跟不上伙伴們的步伐。這讓她很難過。于是便一遍遍琢磨，怎樣才能與別人一樣“正常”地走路。直到她驚喜地從玻璃門中得到啟示。

抬右肩，掂右腳，右腳尖盡力向內轉。年幼的胡棟，硬是這樣把兩條腿長短相差一寸的自己“校正”成一名正常人。上職業(yè)高中兩年，還有后來參加工作，愣是沒人發(fā)現(xiàn)她走路不正常。直到2008年聽說她要參加北京殘奧會時，以前的同學同事紛紛驚問：“你是怎么殘疾的？”

多年的強制調整，胡棟也付出代價，那就是腰部脊椎變形。盡管醫(yī)生提醒她年齡越大會越嚴重，但她依然開心地笑著：“我覺得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挺好的?！?/p>

從小在自卑中長大，連找對象時也擔心沒人要的胡棟，今天卻成了省級剪紙非遺傳承人，成了許多人羨慕崇拜的偶像與名人。

自信地飛翔

胡棟還沒上學時，就被舅舅家女兒筆下的小畫吸引住了。于是她找來一些書，照著模仿。她笑說一次用毛筆畫的一個黑乎乎的人像把母親嚇了一跳。還有一次更把母親的各種毛線一截截剪下來，做成帽子;再用布塊做成娃娃，身上還裝飾了小兔子等動物。母親發(fā)現(xiàn)后，狠狠打了她一頓，罵她不學個正經(jīng)。胡棟也嘗試給母親說她喜歡畫畫?？赡赣H總說：“畫那些能吃？”

初一時，她迷上英語書中韓梅梅的形象，就悄悄畫。一次被走到身后的老師輕輕抽出她情急之下塞進書下的畫，并問她：“你喜歡畫？”她點點頭，老師旋即說：“以后咱一起畫?！贝撕螅瑤煼懂厴I(yè)的老師給她講了不少作畫技巧和注意事項。

可惜的是，初二那年父母把她轉學到另一所中學。與人生第一位教畫畫的老師的緣分就此斷開。

之后她考上職業(yè)高中，再一次提出想學美術專業(yè)，但母親依舊是同樣的話：“學個正經(jīng)的吧?！庇谑牵龑W了一點不喜歡的計算機。她惟一感興趣的，仍舊是剪剪畫畫。冬天夜里，母親、姥姥、姨姨們坐在一起做鞋，她就自告奮勇給剪鞋樣、鞋幫。

寒夜里一雙雙鞋樣，成了她剪紙的起步。

胡棟天生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職高一畢業(yè)，她就跑到北京打工，在肉聯(lián)廠切了8個月肉。之后回到長治，經(jīng)舅舅女兒介紹進了一家銀行。按理說，對殘疾女孩胡棟來說，這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工作?？商焐鷮?shù)字與計算不感興趣的她，倒天天愿意在下班路上入迷地看蛋糕店的人做蛋糕。20多歲的胡棟邊看邊開始思考，如果這樣下去，人生豈不是太浪費了？有一天，她便獨自跑到人才市場，看到一家旅行社招導游，就去面試。她按要求講完一個笑話后，對方說：“明天來上班吧?！庇谑?，連導游的具體職責都不是太清楚的她，開心地接下這份新工作。

無疑，她的腿不適合做導游。咬牙堅持幾個月后，不得不放棄。之后，胡棟經(jīng)歷了人生中第一次教訓，那就是被一個同學騙到晉城做傳銷。好在聰明的胡棟始終沒有被洗腦，熬過四五個月日日被人“陪伴”的生活后，交了3000塊錢借口回家看父母逃脫。

胡棟第四份正式工作，是2004年冬天，到太原學影樓化妝。就是這一次，讓她的人生發(fā)生了轉折。一次外出閑逛時，她看到一本雜志上刊登著河北邢臺一家培訓機構招收剪紙學員。這個消息讓她喜出望外。那天之后，她開始朝著2800元學費的目標努力?；瘖y學成后到影樓打工，月工資800元。十來個月后，她除了各項花費硬是攢下4000多塊。

胡棟在外闖蕩，母親在家一直揪著心。但還是沒有想到，胡棟送走到影樓看望她的表哥，轉身悄悄坐上了開往邢臺的火車。到達陌生的邢臺，已是凌晨兩點。站前一個面攤上，她要了一包兩塊錢的方便面，又順口問人家附近是否有旅店。攤主很熱情，一邊煮面一邊說一會兒可幫她打電話。這讓她突然想起母親說的，出門在外，陌生人會在飯里下藥，然后把人賣了。饑腸轆轆的胡棟，再不敢吃面前香噴噴的那碗面，放下錢跑了。走到一個一片狼藉的水果攤前，她悄悄揀起地上一個爛蘋果，啃了幾口。之后到一家旅館，睜眼捱到天明。

直到第二天，她被老師接到剪紙培訓學校，才放下心。辦完手續(xù)，她便急切提出下午就開始上課。第一次正式接觸剪紙的胡棟，還是感受到那些看似簡單工藝的不容易?！p手很快起泡，疼！

忍著這些，爭分奪秒。12天之后，她向老師提出，要回家。理由是都學會了。其實她的內心，更多的是怕時間長了表哥再去工作的影樓看她，那樣的話，母親“會被嚇死”。老師說：“人家一個月，你12天能行？”邊說邊給了她一片《清明上河圖（局部）》，說如果剪完明天可以走。胡棟沒讓老師失望，真的就按要求剪完了。老師很驚訝，興奮地給《創(chuàng)業(yè)》雜志打了電話。記者很快來采訪了這個特別的女孩。之后老師又問她：“會剪肖像嗎？”胡棟說：“沒剪過，不過覺得可以?！焙芸?，她完成了老師讓她剪一幅自己的肖像的作業(yè)。

次日，直接回到家。把12天剪完的作品一古腦擺在母親面前，又說自己是從河北邢臺回來的。母親驚得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真是個愣頭青！”打完，母親認真翻看起女兒的作品，邊看邊嘆氣：“唉，小時候真該讓你學學畫畫?！?h3>自我的實現(xiàn)

幾個月后，胡棟又被剪紙培訓學校召回，請她替一個生了孩子的老師代一段時間課。之后學校有意留她，她卻覺得那里不是家，再加上母親幾番催促，便回來了。她那段時間一邊打工，一邊創(chuàng)作出一幅一米多長的《清明上河圖（局部）》。這幅作品放在一個同學處，被武鄉(xiāng)殘聯(lián)的領導發(fā)現(xiàn)，隨后邀請她參加了長治市廉政文化建設書畫展。她的作品《荷花》在眾多展品中脫穎而出。閑暇之余，胡棟又充分發(fā)揮多種剪紙藝術手法，剪出一幅6米長卷《清明上河圖（局部）》。

中國最早的剪紙作品是新疆吐魯番火焰山附近出土的北朝時期五幅團花剪紙，而南期出現(xiàn)了以剪紙為職業(yè)的行業(yè)藝人。唐代詩人杜甫已將剪紙寫在《彭衙行》一詩中：“暖湯濯我足，翦紙招我魂?！奔艏埡髞碓诿?、清時期走向成熟并達到鼎盛。剪紙有單色與立體兩種，技法主要有折疊，陰、陽刻，刺孔等方式。胡棟的那幅長卷《清明上河圖（局部）》便應用了陰刻、陽刻等多種技法。亭臺、樓閣、集市、人群互相交融，精湛的刀工技術張弛有度，手法自然，栩栩如生地將北宋時期的繁榮市井呈現(xiàn)于鏤空藝術之中，躍然于黑色宣紙之上。

2008年，胡棟受邀走進北京殘奧會祥云小屋，展現(xiàn)她剪刀下的“中國故事”。游客爭相購買她剪的吉祥物樂樂，并紛紛找她簽名。2010年，她的作品走進了_上海世博會“生命陽光館”。布展頭一天，她那幅6米長卷《清明上河圖（局部）》就引起人們注意，甚至有人出價30萬要購買?？伤纱嗟鼗卮穑骸安毁u！”今天說起，胡棟說當時腦子里就沒有賣的概念。

兩年后，當她從長春回家的火車上結識了瓷娃娃患者張毅，首次聽了關于瓷娃娃們的故事，當下便將6米長卷《清明上河圖（局部）》捐給“瓷娃娃協(xié)會”，讓他們賣掉后用來治病。

繼《清明上河圖（局部）》之后，胡棟又創(chuàng)作出七八米長的《富春山居圖》。她說自己喜歡嘗試新的題材，每個變化都能讓她產生新激情。

一等獎、特等獎、行業(yè)標兵、自強模范……靠著雙手一路走來，胡棟獲得了數(shù)不清的榮譽與獎項。但她總是羞澀地說：“見識不夠，還要好好努力。”

天道酬勤！努力的人，終是會有大作為的人。

責任編輯 王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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