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一/
紹興大街上載客的三輪車篷,大都寫著廣告詞“書圣故里”,王羲之《蘭亭集序》也是好散文,乘酒意一揮而就,顧后且瞻前,惆悵而眷戀。
一千六百年前,王羲之、謝安及其門徒友人凡四十一人雅集蘭亭,流觴曲水,抒懷賦詩,輯成《蘭亭集》。王羲之乘酒興作序,一揮而就《蘭亭集序》。
我坐一輛三輪車去會稽山下的蘭亭。有四十四名演員在扮演王謝及其門徒,著前人衣飾,仿前人姿態(tài),在“之”字形的細微曲水邊緣列座、流觴、賦詩?!昂笾暯?,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王羲之詠嘆的不能前晤古人、后顧來者的悲傷,我等又何嘗不悲涼萬丈。所幸有筆墨流傳,可以讓后世從屢屢出現(xiàn)在信札末端的“羲之頓首”中,看見他傾身、傾情那一瞬間的白發(fā)蒼蒼——
《執(zhí)手帖》:“不得執(zhí)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數(shù)惠告。臨書悵然?!?/p>
《疾不退帖》:“疾不退,潛損亦當(dāng)日深,豈可以常理待之?!?/p>
《汝不帖》:“汝不可言,未知集聚日,但有慨嘆?!?/p>
《快雪時晴帖》:“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jié),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p>
……
紹興城中,王羲之將舊居捐出建成的戒珠寺內(nèi),陳列著一系列王羲之的名帖。我俯身其上,屢屢有“不”字閃現(xiàn)——“不次”“不具”“不一一”等語,顯示出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南渡之后紛亂時代里文人身心的疲頓、不快。像他身后的陸游、王陽明、徐渭、張岱、魯迅等等山陰文人一樣,與筆做伴,就是與不愉快做伴,復(fù)為敵,但如果沒有這一支筆,就連不愉快也沒有了,在這世界上還有何存在的價值?
王羲之大概羨慕雪,《快雪時晴帖》中那一場山陰大雪,天晴后,艷陽下,那雪顯得多么愉快、安善?,F(xiàn)在是秋天,我只能想象山陰大雪以及雪后初晴的美景,只有低頭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才感覺:這白紙像一地好雪,這些字,像我咯吱咯吱走出來的足印……
一座石橋,因王羲之為一賣扇子的老婦題字而傳誦至今,更名為“題扇橋”。橋旁,富有宣紙意味的一面舊墻,臨摹、放大著《快雪時晴帖》。“扇子和雪”這一組矛盾的意象結(jié)合于石橋,讓過橋的人感覺身體內(nèi)一陣灼熱一陣寒。人世、命運就這樣時暖時寒。若有種種愛意、深情賡續(xù)于筆墨言語間,就依舊值得一個人去為這雪月煙火而頓首。
/二/
南宋時期的山陰人陸游,無法與愛人朝夕相處到白頭。離別、沈園重逢、題壁而成《釵頭鳳》、唐婉抑郁而亡,才造就了陸游“愛國主義者”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山陰情種”。正如愛國主義生成于國破家亡之際,情種的形象往往凸現(xiàn)于愛情無所歸附之時。陸游沒有照片,后人只能依據(jù)《劍南詩稿》等文本描繪其肖像:嶙峋如會稽山,孤寒如山陰雪。
沈園與魯迅故居在紹興城區(qū)的同一條街道上,相距不過五百米。作為一處以愛情為主題的園林,沈園入門處就矗立一石,裂兩半,各題有“云”“斷”二字,暗喻緣斷。園內(nèi)有“孤鶴軒”——陸游就是一只孤鶴,聲聞于天,也聲聞于野,但那是秋聲、悲聲、斷腸聲。我坐在“梅檻廳”的連廊上,聽密密麻麻寫著當(dāng)代情人誓詞的小木牌,隨風(fēng)吹,嘩嘩啦啦擺動。倘若陸游與唐婉終生舉案齊眉,這愛情或許就失蹤于紙墨間了。只有未完成的愛,充滿了“錯、錯、錯”“莫、莫、莫”和“難、難、難”“瞞、瞞、瞞”的愛,才撕心裂肺。為了體驗愛的強度,必須躲避愛的完成、躲避月亮的每天出現(xiàn)?!耙墒求@鴻照影來”——只有這初相見、生死別、一閃而逝、不復(fù)再現(xiàn)的愛,才值得抒情、詠嘆并流傳。
陸游少年緣斷,后讀書、應(yīng)試、為官,中年入蜀,作為范成大的知己和幕僚,一同謀劃如何領(lǐng)導(dǎo)王師、北定中原,但屢屢碰壁、遭排擠,被同僚譏諷為頹放、狂放之士,就干脆自名“放翁”。像其他眾多士大夫一樣,陸游本意并不想成為一個在“子曰”“詩云”之間消磨時光的風(fēng)雅者,“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才是其真實寫照。但愛國,國已破;愛人,人無蹤;一只孤鶴山陰鳴……
公元一一九○年,陸游六十六歲,還鄉(xiāng)隱居,已經(jīng)喪失還蜀出征之力。所幸的是,公元一二○三年,辛棄疾知紹興府,年齡相差十五歲的兩個詩人惺惺相惜。一年后,辛棄疾離任,赴鎮(zhèn)江,在北固山上與長江對岸的金兵對峙:“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惫欢鹌吣昵铮翖壖沧溆阢U山,終年六十八歲,在長夢中回到吹角與連營。
陸游更加孤獨。除了騎驢到鄉(xiāng)村為病人把脈診斷送草藥,反復(fù)給兒子們寫勉勵的詩,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去沈園走走?;蛟S在他眼里,沈園就是一個國家的象征——“不復(fù)舊亭臺”。只能看看“傷心橋下春波綠”,想想“紅酥手,黃縢酒”。園中草木舊,胸中波瀾難平,不平,才能寫出不平常的詩詞文章。他只能成為一個詩人,盡管“提筆四顧天地窄”,但已經(jīng)不能“提刀獨立顧八荒”——那嵌有黃金紋的金錯刀?。」欢弧鹉?,八十五歲的陸游去世,臨終絕筆:“但悲不見九州同?!?/p>
把對一個女子的愛放大到對整個國家,愛情詩就成了邊塞詩。而詩的偉大,一概生成于重大的喪失和失敗——筆的偉大,生成于刀子的喪失與失敗。
我,一個凡俗的人,生活于和平的時代,也是好的吧??瓷驁@里的游人穿紅著綠、歡天喜地,沒有一點傷心的樣子,俗艷,也是好的吧。
/三/
我喜歡李白《東魯門泛舟》最后一句“疑是山陰雪后來”。在山東曲阜一條溪流上,李白泛舟,忽想起山陰、剡溪、一場雪。
在紹興飯店住了幾天,其舊址恰恰是張岱故居所在地“快園”。重溫《陶庵夢憶》一書,一個任誕、簡傲、排調(diào)之人寫下《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靾@外、紹興飯店外,龍山,小山聯(lián)系著張岱的《龍山雪》,同樣是一篇寫雪的好文章。
公元一六二六年的一個雪夜,二十九歲的張岱與李芥等五個男女伶人登龍山。雪地因無月色映照而發(fā)呆,幸而有仆人送來酒食御寒。幾位伶人唱曲吹簫至三更,馬小卿、潘小妃兩個女子浴雪而立,看張岱等人坐著一輛小羊頭車緩緩歸。一個美好的雪夜,“萬山載雪”——龍山、會稽山、天姥山、天臺山等等江南山川,在這一夜都處于白雪和張岱筆端了。后清軍南下,張岱披發(fā)入山,在困頓、逼仄之境回憶少年紈绔時光,這一雪夜,兩個花旦在雪地里像花一樣簌簌飄落的場景,就成為不真實的美夢了。
在快園成為“不愉快之園”以后,才有好詩文生發(fā)。唐代韓愈感慨:“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音易好。”道出作文秘密:“歡愉之辭”須由窮苦之人來敘述,才能擁有不俗的、肝膽俱裂的力量。其實,不論“歡愉之辭”還是“怨句”,若欲表達得深刻、獨到,都不易,都需要克制、淡然、對沖——寫怨句,要像在黃酒中加姜絲、話梅、紅糖,然后煮沸,以綿軟、微甜之力去化解那重重苦澀和塊壘。
張岱在《龍山放燈》一文中回憶了某年元宵期間龍山燈會的盛景:“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
現(xiàn)在,有鳥鳴,如越劇中的一聲嘆息。張岱在山上尋歡后回家,應(yīng)該與我走過同一條山路。
“疑是山陰雪后來。”需要在大雪中再來山陰一次,看舊我與新我、夢中之我與世俗之我,周旋、擁抱在一起,像龍山雪夜里那兩個擁抱著、旋轉(zhuǎn)著滾下山來的花旦。
/四/
會稽山以東,有一小溪名為“惆悵溪”。若干年前,本地一書生研讀《全唐詩》,發(fā)現(xiàn)自杭州錢塘江起程,經(jīng)山陰、剡溪、天姥山、臨海、天臺山,終結(jié)于東海,是一條唐代詩人密集游走的“唐詩之路”。
這條唐詩之路必經(jīng)惆悵溪,詩人們在此必惆悵。詩,就是惆悵。陸地消失、大海浮現(xiàn),帶來無盡惆悵無盡詩,吸引無數(shù)唐代詩人及后世文人騷客,奔向山陰吳越。
李白吟罷“疑是山陰雪后來”,就寫出《夢游天姥吟留別》,成為本地廣告詞和旅游說明書。其中,最好的句子并非篇首關(guān)于山陰越地盛景的夢中幻象,而在于結(jié)尾處的痛心疾首:“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p>
一個惆悵人、詩人,走過惆悵溪,看溪水流逝如古往今來,人間萬事明滅不定,東入海。
在惆悵溪邊,我自然想起不開心的李白。李白在此,自然想起惆悵溪下游的剡溪、雪夜、王子猷。王子猷在剡溪訪戴的雪夜里,想起長睡在剡溪岸邊的父親王羲之。王羲之在惆悵溪以北山陰蘭亭,想起他以前的古人、他之后的我、我們……
山陰四面蔥蘢,我獨自登山再下山,到斑竹村里晃蕩。卵石鋪筑的古驛道依舊, 驛鋪、客棧、飲食店、貨棧、百貨店依舊,官員、公差、隱士、俠客等等古人不再,往來者皆為當(dāng)代村民或游客。斑竹村粉刷過的舊土墻上題滿詩句,署名為謝靈運、李白、杜甫、孟浩然、王勃、賀知章、杜牧、蘇東坡、林逋、李漁、郁達夫……歷代詩人打破時間界限,歡聚一壁。墻壁枯寂如古宣,因這些名字、墨跡而生發(fā)清歡。我沒有毛筆,只能掏出小鋼筆,抄錄墻壁上幾首關(guān)于惆悵溪的句子:
“只見山相掩,誰言路尚通。人來千嶂外,犬吠百花中。細草香飄雨,垂楊閑臥風(fēng)。卻尋樵徑去,惆悵綠溪東?!保▌㈤L卿)
“桃溪惆悵不能過,紅艷紛紛落地多。聞道郭西千樹雪,欲將君去醉如何?!保n愈)
……
捏一支鋼筆,捏一溪墨水和惆悵,我手指像惆悵溪上那座石橋,爬滿皺紋般的青苔……
在紹興城內(nèi)晃蕩——像一桶水,被日光組成的左手、月光組成的右手提著。累了就換一換手,提著一桶晃晃蕩蕩的我——我是水。在越地山陰這一報仇雪恥之鄉(xiāng),似水如霜者,聯(lián)袂而行。我有欲而乏愛,無言、殘喘、氣息如游絲——需要在霜降或雪天再來此一游。
中午,沿河走。枕河而居的人,容易夢見魚水之歡——以河為彎曲的枕頭,需要多么盛大的床榻和纏綿,才配得上這滿城的桂花香。這樣繡了花邊的枕頭和夢,足以承受降溫的生活——愛和被愛。無名生息而不必像陸游、唐婉那樣著名地愛、著名地痛。這世俗化的、平淡的愛,是一壺加熱的、十五年以上歷史的“古越龍山”——本地著名黃酒、龍山雪釀成的黃酒。
我仄進若干小、亂、陳舊的巷子晃蕩,才微微體會到山陰一帶閃現(xiàn)過的舊日書生的蹤影和內(nèi)心。深刻影響中國思想史的“心學(xué)”源自山陰——山川寒冷低溫的一側(cè)、北側(cè),宜于沉思和點燈;向陽的一側(cè)、南側(cè),適宜耕種和生殖……
在小街巷里,居民的日常生活顯露無遺:滴水的拖把,提著蔬菜和鮮魚的艷麗女子,戴氈帽曬太陽的老人,窗臺上的鴿子——當(dāng)我的手機鏡頭逼近、再逼近時,鴿子振翅而起,躍進小巷上的天空。
它用自己的一躍而起,安慰我:“你并非一個毫無價值、沒有分量和影響力的人,你看,我已被你驚飛!你要自信、沉著、愉快?!薄菑堘罚b成了這只山陰的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