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月瀅

一

南方海濱小鎮(zhèn)的夏天總是刮著溫?zé)岬暮ｏL(fēng)，天氣悶熱，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每逢暑假，韓汐霖都會獨自端著媽媽做的櫻桃蛋糕來海邊，坐在港灣碼頭觀察來往的船只，她尋找著一張熟悉的面孔，等待一個自她3歲之后就不再謀面的至親。

3歲前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于是她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緊緊盯著照片，在心底烙下他五官的輪廓，單純地認為只要這樣做，無論何時何地遇見他，她也不會感到陌生，還能親切地喚他一聲“爸爸”。然而，單憑一張十多年前的照片，即使每天溫習(xí)，她真能認出爸爸現(xiàn)在的模樣嗎？他恐怕早已歷經(jīng)滄桑，容顏衰老。

有時，韓汐霖?zé)o奈地想：“我怎么有爸爸呢？誰的爸爸舍得離開家十多年，不顧妻子和女兒，只一心追求海上的夢想？這多么荒謬呀！”

韓汐霖決定，以后她不再拿“爸爸回不回來？”“爸爸想我們嗎？”這種幼稚的問題去問媽媽了。她甚至覺得，爸爸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媽媽一直在撒謊，而撒謊就是為了讓韓汐霖?zé)o憂無慮地長大。

這個暑假，為了幫媽媽節(jié)省開支，韓汐霖自告奮勇，當(dāng)起媽媽經(jīng)營的蛋糕店的外賣員，這樣媽媽就能專心做蛋糕，不必再費心請別人送外賣訂單了。

這個海濱小鎮(zhèn)不大，韓汐霖很熟悉，況且她早就在手機地圖里標(biāo)注好了每一個訂單的收貨位置，即使是第一次送貨，她相信自己也能順利送達。

騎上電動車時，媽媽左叮嚀右囑咐，讓韓汐霖注意安全，韓汐霖笑著點頭。

媽媽并不知道韓汐霖為了騎好電動車偷偷練習(xí)了幾個月，跌跌撞撞，受了傷都不讓媽媽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韓汐霖正好碰上別人家的孩子學(xué)騎自行車，但人家是在爸爸的幫助下學(xué)會的，而她寧愿吃更多苦，也不愿讓媽媽受累。

當(dāng)然，媽媽也是韓汐霖眼中溫柔賢惠、持家有道的好女人，她很驕傲自己有一個如此完美的媽媽。

二

韓汐霖騎著電動車大概繞小鎮(zhèn)三圈之后，總算將全部訂單按時送達。韓汐霖回到家，看見媽媽面前站著一個身材健碩的男人，她原本很開心，卻在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韓汐霖站在街角凝視，男人這一身黝黑的皮膚讓她覺得他要么是游泳愛好者，要么是水手，再不然……難道是？這一刻，韓汐霖激動起來，她推著電動車想快點兒見到男人的正面，沖過馬路時一輛貨車緊急鳴笛，韓汐霖仿佛沒聽見。

韓汐霖沖進家門的一瞬間就認出他了，沒錯，是他！哪怕歲月讓他的面容有了改變：眼角留下深深的紋路，連額頭上也有，胳膊特別黑，同藏在袖口下的皮膚幾乎是兩種顏色……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媽媽對韓汐霖說：“汐霖，快叫爸爸！你3歲那年……”

“我沒有爸爸！”沒等媽媽說完，韓汐霖冷冷地甩下這句話就上了樓，回到自己房間，她把那張十年前的照片鎖進一個冰冷的鐵盒里。

韓汐霖有些彷徨、怯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爸爸突然回來這個事實，她從沒告訴過媽媽自己天天溫習(xí)爸爸的模樣，期盼爸爸回來，可現(xiàn)在爸爸回來了，她卻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是該怨恨他這么多年來不聞不問，還是該向他述說她等他等得十分辛苦呢？沒有爸爸的這些年，她和媽媽相依為命，深知媽媽不容易，可是媽媽為什么就沒說過一句責(zé)怪爸爸的話呢？

韓汐霖打電話給遠在C城的姨媽，說自己想去她家過暑假，沒提爸爸回來的事。姨媽生活的城市不如小鎮(zhèn)清閑、舒適，但韓汐霖還是想去避避，姨媽答應(yīng)了。

這個夜晚特別長，長到韓汐霖將思緒梳理了好幾遍，天都還沒亮。想到第二天要趕火車去姨媽家，她強迫自己腦袋放空，漸漸入睡。

三

韓汐霖沒有當(dāng)面告訴媽媽，而是留了張字條說自己要去姨媽家過暑假。還好，韓汐霖出門的動靜沒被媽媽和爸爸發(fā)現(xiàn)。

韓汐霖一個人坐火車，焦慮又膽怯，緊緊拉著行李箱，眼睛警覺地看著旁邊的乘客，一刻也不敢放松，一路上顛簸了十多個小時，她終于來到C城。

姨媽接過韓汐霖的行李箱，讓韓汐霖上車，向韓汐霖交代大城市里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如何搭地鐵，如何找公交車站，如何保障人身安全等等。

韓汐霖從沒來過姨媽家，只在小時候跟姨媽家的妹妹寫過信。姨媽說，妹妹暑假里要學(xué)好幾種樂器，暑假作業(yè)也多，請韓汐霖盡量不要打擾妹妹。于是，韓汐霖每天盡量不和妹妹多說一句話，她既擔(dān)心妹妹覺得自己冷漠，又擔(dān)心說多了話姨媽會生氣。

見韓汐霖終日無所事事，姨媽無奈之下找她聊天，意思是想讓她做點兒什么，虛度暑假并不好。最后，姨媽帶韓汐霖來到福利院，希望她能和福利院的孩子們交朋友。

福利院里，孩子們問韓汐霖：“你心中最偉大的職業(yè)是什么？”

韓汐霖不假思索地回答：“蛋糕師?！?/p>

“為什么？蛋糕師很普通?。　?/p>

“C城有很多蛋糕師找不到工作呢！有些過時的烘焙技術(shù)和不入流的款式早就不受歡迎了。雖然成為杰出的蛋糕師不容易，可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么覺得蛋糕師是偉大的職業(yè)?！?/p>

……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闡述自己的觀點，當(dāng)“不入流”“不時尚”“食材不考究”“烘焙技術(shù)落后”這些詞從他們口中說出之后，韓汐霖想說的話都爛在了肚子里。她只是一個出生在小鎮(zhèn)的孩子，而在C城，就連福利院的孩子們都能針對蛋糕師這個職業(yè)發(fā)表如此深入的評論。

韓汐霖覺得心口堵住了一塊大石頭，她悶得慌，最后破口而出：“因為我媽媽是蛋糕師，我的媽媽靠著做蛋糕的手藝把我養(yǎng)大，在我心中她的職業(yè)最偉大?！?/p>

“你體諒自己的媽媽這很好，但你更應(yīng)該關(guān)心自己的成長，如果跟不上世界的步伐，你會走得很艱難。”這時，又有孩子說。

韓汐霖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原來，世界的步伐會將大城與小鎮(zhèn)拉出如此巨大的鴻溝。

一個小孩兒見她流淚，向她伸出右手：“你可以叫我Z，我能聽聽發(fā)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嗎？”

“當(dāng)然。你好，我的名字叫韓汐霖。”韓汐霖有些意外。

Z若有所思：“你的名字真叫韓汐霖嗎？”

“是呀！”韓汐霖覺得奇怪，“為什么你會這么問呢？”

“我聽說過一個名叫韓汐霖的人，可能你們同名同姓吧！”Z猶豫了一會兒繼續(xù)說，“你說你媽媽是蛋糕師，那你爸爸難道是航海家嗎？”

韓汐霖臉一紅，連連擺手：“哪有！我爸爸算不上航海家，他就是一名船長?！?/p>

見她害羞地低下頭，Z吃了一驚，跑出去一會兒又跑進來，手里拿著厚厚幾本雜志，他走到韓汐霖面前，翻開雜志指著上面那張韓汐霖再熟悉不過的臉問她：“這人你認識嗎？”

“他……是我爸爸！”韓汐霖不敢相信爸爸在海上留下了這么多精彩的生活照，還有他和一些名人的合照。

“原來，韓汐霖真的是你！你看，這些都是你爸爸每年送你的生日禮物，還有寫給你的信件，他都通過媒體發(fā)表出來了呢！你爸爸可不是什么普通船長，他是頗有名氣的航海家吶！他穿越馬六甲海峽，橫渡太平洋，簡直太帥了！誰都想擁有這么出色的爸爸……”

Z一個勁地夸贊韓汐霖的爸爸，而韓汐霖的思緒亂成一團，難道真如Z所說，她爸爸埋下一個偉大的夢想等她去挖掘，然而她卻窩在一個小港口不去關(guān)注與追求更大的世界？她甚至不給自己同父親和解的機會。她的眼界也太窄，窄到難以與人交流，連福利院的孩子們都對不斷發(fā)展的世界充滿了探索欲，她卻只一味沉浸在憂傷的情緒里。韓汐霖鼓足勇氣，打算回家，她心想：船長一定要等我，等我親口喚一聲“爸爸”。

姨媽把急匆匆說要走的韓汐霖送到火車站，告訴她：“人終要長大，終要學(xué)著適應(yīng)這個世界，如果膽怯退縮，便不能給自己的故事畫上完美的句點。好好跟你爸爸聊聊吧！聽說他的下一個目標(biāo)是北冰洋?！?/p>

“那我豈不是趕不上跟他說再見了？”韓汐霖驚呼道。

姨媽笑了：“傻孩子，那樣的話，你就該在下一次見面前努力提升自己呀！”

“姨媽，我不回去了?！?/p>

“怎么了？”

“我想留在C城，這里有更多的學(xué)習(xí)機會?！?/p>

“也行，我來跟你媽媽說說！你就好好積蓄力量，應(yīng)對今后的每一次考驗?！币虌屌呐捻n汐霖的肩膀，“你會改變自己的?！?/p>

四

后來，韓汐霖在C城一中上高中，除了學(xué)習(xí)，每天還去圖書館閱讀地理書籍，她搜集了許多國際刊物，報名參加C城的蛋糕師培訓(xùn)班……利用課余時間補充更多知識。她做這一切就是為了跟得上這個城市的步伐，更多地了解爸爸的職業(yè)，也讓媽媽不再終日操勞。韓汐霖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現(xiàn)在她長大了，學(xué)會了關(guān)注世界、關(guān)心他人，也學(xué)會了照顧自己。

兩年后，韓汐霖被英國一所大學(xué)錄取，那所學(xué)校的校長是爸爸在海上的故交。在爸爸的航海生涯即將宣告落幕的同時，韓汐霖終于也讓自己的人生像爸爸的人生那樣熠熠生輝——至少，她有了為之努力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