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明
從小到大,我養(yǎng)過很多寵物,它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陪伴著我,從幾歲開始,到現(xiàn)在而立之年。我雖然不能說依然年輕,但至少,我并不衰老,然而,它們中的很多,可能已經(jīng)走在生命旅程的末尾,或者,已經(jīng)短短地陪伴了我一輩子。
這是它們的歲月,小小的,短短的,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我第一次養(yǎng)狗是在小學(xué)的時候,那時候?qū)櫸锕焚u得很貴,對普通的家庭來說算是奢侈品了。所以,當(dāng)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父親正抱著一只白色的小哈巴狗時,我欣喜若狂。我們給那只白色的小狗取名叫歡歡。因為它看起來一直很歡樂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家里除了家人之外,還有一個別的生命存在的感覺,鬧鬧的,亂亂的,但又充滿了生機。
特別是寒假和暑假的時候,父母都去上班后,只有我一個人在家里。歡歡沒有到來之前,我都是安靜地看書,寫字,或者在院子里趴在水池邊上看睡蓮。而有了歡歡之后,就算父母不在家,感覺房間里也是熱鬧的。它會故意和我追逐,打鬧,會把它的玩具咬過來放到我腳旁。它也會仰面躺在我的大腿上,睡得打起呼嚕。
后來,它因為生病,難以醫(yī)治,永遠離開了我。
那個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動物醫(yī)院,獸醫(yī)也很少。所以,疾病來得很快,它在我的懷里漸漸閉上了眼睛,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很痛苦,它最后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掌心,然后就閉上眼睛睡著了——我以為它只是睡著了。
歡歡去世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家里的氛圍都變得很安靜。我看得出大家的不習(xí)慣,但我從小并不是一個很鬧騰的小孩兒,所以,我也只是重新變回以前的樣子,在寫字臺前看書,寫鋼筆字,看窗外的樹影從稀疏變得濃郁。偶爾想起它,仿佛聽見它在隔壁房間里咬木頭的聲音。
沒想到媽媽比我還要不適應(yīng),但那時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太好,沒辦法再花一筆錢去買一只純種的寵物狗。
有一天媽媽回來的時候,抱著一只灰色的毛茸茸的小狗。她說路過街邊,有人把一堆小狗放在一個紙盒子里賣,其中這只從盒子里爬了出來,跑到我媽媽腳背上蜷縮了下來,安靜地睡著了。媽媽就把它帶了回來。
一開始,狗狗小小的,很可愛。但是,畢竟不是寵物狗,而是一般的土狗,所以很快就長得越來越大。那個時候,我家房間并不大,而且父母白天都要上班,我要上課,所以回家經(jīng)常看見家里被咬得亂七八糟。我爸爸很生氣,有時候要揍它,但我都護著。
后來,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來,它就不見了。
我問爸爸,狗狗呢?——我們都還沒有來得及給它取名字。
爸爸沒有回答我,他背對我站在廚房里,說,送人了。你先去洗手,準備吃飯。
我愣住了。然后回到房間,難過地哭了。好幾天沒有和爸爸說話。
后來,我一個人到了上海,養(yǎng)過金毛,養(yǎng)過哈士奇,養(yǎng)過泰迪,養(yǎng)過長毛臘腸。
爸媽年紀也漸漸大了,不是那么喜歡狗了。因為他們覺得麻煩。但我一直都很喜歡。
狗狗和我一起睡覺,我起床,它們就起床。我的生物鐘顛倒得一塌糊涂,它們也跟著我一起過美國時間。我經(jīng)常熬夜寫稿子,它們就趴在我寫字臺下面,呼呼大睡,流著口水。
我總是覺得家里有生命的氣息,才像家;否則,就只是一個空曠的房子。
我記得它們每一只的名字,小白,小呆,唧唧,茶杯,嗶嗶,小嗶……每一只我都從它們剛剛出生,看到它們長大。
小白是一只金毛,送回四川給我爸媽養(yǎng)了。
小呆也是一只金毛,是小白同一胎的弟弟。有一段時間我的房子裝修,臨時租了個房子,房東不讓養(yǎng)狗,于是我寄給爸媽,讓他們幫我照顧一下小呆。結(jié)果,小呆回四川之后,有一天,自己打開門,跑了。聽我爸媽說,它從回去之后,就一直悶悶不樂,到處找我。我爸爸打著手電筒在家附近找了好幾天。媽媽后來在電話里和我說,爸爸連續(xù)幾個晚上都在外面找小呆,一邊找,一邊還喃喃自語,哎呀,小呆是明明最喜歡的狗了,丟了可怎么辦。
找了幾天之后,沒有找到。爸爸打電話給我,我接到電話的時候,爸爸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只是在那邊哽咽,哭。我嚇到了,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反復(fù)問爸爸到底怎么了,他平靜一下,說的第一句話是:明明,爸爸對不起你……
后來,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養(yǎng)狗。
因為感覺不想再承受這種離別的痛苦,所以好長一段時間,我習(xí)慣了一個人在家里安靜的氛圍。好像又回到很久以前,孤獨,卻又覺得沒什么了不起。
直到我又新養(yǎng)了一只金毛,取名叫茶杯,取自英文trouble(麻煩)的諧音。因為金毛小時候格外淘氣。我領(lǐng)教過。
茶杯四個月的時候,有一次生病,去醫(yī)院測出來,隱約有細小病毒,所以醫(yī)生建議打點滴。
身體里有細小病毒對狗狗來說就等于是絕癥,存活率非常低。那幾天,我在寵物醫(yī)院里待的時間非常多。
茶杯的身體很虛弱,它被關(guān)在籠子里,前臂上留著滯留針,方便每天輸液。大部分時候,它都在籠子里昏昏欲睡,但只要聽見我的聲音,它就會掙扎著起來,一直用爪子撓籠子的門,想要出來。它爪子上的針管也一直動來動去。醫(yī)生叫我走,說怕針管從血管里刺破,漏液體。
我舍不得,就讓醫(yī)生把籠子打開。我搬了一張椅子坐在籠子面前,茶杯艱難地爬到我的大腿上,然后就一動不動地睡著了,不再鬧,不再吵,非常安心。它的前爪放在我的手心里,時不時地抽動一兩下,像是做夢。
我那時很怕它像曾經(jīng)的歡歡一樣,睡著了,就不再醒來。
現(xiàn)在我身邊有四條狗,兩條大狗,兩條小狗。
每天院子里都熱熱鬧鬧的。
我想,很長一段時間,我應(yīng)該都會和它們生活在一起。他們說,狗的生命很短,十幾年。
而人的生命,很長。
我們會經(jīng)過它們的一生,但它們只能陪我們短短的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