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丁志峰,德州科技學院教授,工委主任。論文《精心打造高等教育航母》獲《中國教育報》“現(xiàn)代教育理論與實踐論壇”征文大賽一等獎。文學作品發(fā)表在《中國作家》《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報刊。創(chuàng)作的電視連續(xù)劇《心音》于1989年10月在中央電視臺、山東電視臺播出。出版有《明月集》《梨花集》《鄉(xiāng)情集》《魯北詩韻》及長篇小說《克寇傳奇》?!独婊酚?009年2月獲德州第三屆精神文明建設精品工程獎。系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員,山東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禹城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一
踏入社會的第一腳,“跡”是最深刻的,無論深淺、歪斜;不管是風吹日曬雨淋,還是生活長河的沖刷洗滌,都難以從記憶中抹去。
三十年前,我中師畢業(yè)被分到了金橋聯(lián)中。這楊鎮(zhèn)有兩所中學,一是楊鎮(zhèn)鎮(zhèn)中,二是金橋聯(lián)中,均是初中和小學班,高中班都集中到了城里一、二、三中。
報到第一天,老校長拉著我的手熱情地說:
“你們年輕人,是振興教育的中堅力量,是學校的希望和未來。”好像是我的到來,能把金橋聯(lián)中“怎么的”一樣。
老校長很健談,向我介紹了學校的基本情況:金橋聯(lián)中分小教部和初中部。小教部有來自金橋周邊十多個村一至五年級的二百多名小學生;初中部的初一、初二有來自全鎮(zhèn)各村的一百四十多名初中生;初三六十名學生已畢業(yè)離校,等待中考成績。
初中部有文史、數(shù)理兩個教學組。數(shù)理組有教數(shù)學、物理、化學、植物、動物、生物的兩男一女三位教師,他們?nèi)齻€人一間辦公室;我分到了文史組,任初中班的史、地課,另有教語文、英語的兩位女教師,我們仨人一間辦公室;音、體、美教師白曉梅兼管文體器材,自己一間;老校長任三個班的政治課,也是單獨一間;小教部五人占兩間;挨著小教部的一間,是我們?nèi)齻€男人的單身宿舍;最西邊一間,是校工老王頭兒的廚房和水房。
金橋距楊鎮(zhèn)十五華里,是一個上千人的大村子。姓金的人氏來此居住最早且又是本村望族,占到全村居住人口的七八成。村東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蘆葦河,河上一座十孔八十余米長的鋼筋水泥橋。村、橋互惠互利,同名同姓,也足見此橋在當?shù)孛癖娦哪恐械摹敖鹳F”位置。
當然,得其名時絕非此橋,而是上千年前的一座木橋,其間不知木橋更新了多少次。話說到了一九三七年的抗戰(zhàn)時期,從當時的金橋完全小學畢業(yè)并考入省立師范在學校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位青年才俊,肩負著黨組織的重托,回到了母?!饦?。他動員師生積極參加抗戰(zhàn),以母校師生及金橋周邊愛國青年為基礎,創(chuàng)建了“葦河抗日游擊隊”。勇士們以金橋周邊三區(qū)九鄉(xiāng)建立抗日根據(jù)地,以蘆葦河為屏障,以金橋為出入口?!皵尺M我拆,敵退我架”,演繹了一幕幕激動人心的抗戰(zhàn)殺敵壯烈史劇。因此,使得金橋更加光彩奪目,金光燦爛。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擔任了縣委書記的那位青年才俊,帶領水利局施工隊來到金橋。他說:
“當年為了打鬼子,鄉(xiāng)親們幾次拆橋,又幾次修橋。在關鍵時刻,扛來幾十副門板鋪成橋面,方便咱們游擊隊出入?,F(xiàn)在,革命成功了,我要親手為鄉(xiāng)親們建一座鋼筋水泥橋,讓它永遠方便咱鄉(xiāng)親們?!?/p>
金橋聯(lián)中,就坐落在村東的蘆葦河畔。校園占地十五畝,院內(nèi)五畝,是由一座古老的廟宇改建而成的;院子后有一個占地十畝的操場,即過去的廟地。解放初,區(qū)政府募集了一部分磚瓦木料,動員周圍十幾個村子,派來木工瓦工及精壯勞力,拆掉廟宇,建起了四間一棟的八棟教室和校園中間的這棟辦公室。
以上是老校長講的金橋輝煌的歷史,我要說的是金橋的現(xiàn)在。
現(xiàn)在的布局是:辦公室后的四棟,是三個初中班及小學的五年級;辦公室前面四棟,是小學的一至四年級。老校長搞的綠化很有特色,每棟教室前一排垂柳,教室后一排青楊,可能是應了當?shù)亍扒安辉詶睿蟛徊辶钡牧曀?。校園中間的南北甬道兩邊,是兩行筆直的青楊;院子后邊、操場的四周,也都是青楊。楊樹長得又高又壯,粗的一摟,細的也足夠檁材。整個校園和操場籠罩在一片綠色之中。
院子東墻緊挨著葦河大堤。茂密的蘆葦鉆過大堤、鉆過院墻,沿東墻根長出一層碧綠的蘆葦,成了校園一景。老校長領我轉(zhuǎn)了校園,又轉(zhuǎn)了院外。我們來到白楊綠蔭覆蓋下的葦河大堤,站在堤上,西望,可俯瞰校園全景;東望,茂密的兩灘蘆葦間夾一碧水,緩緩流淌。南風吹來,蘆葦起伏,碧波蕩漾;觸景生情,真想放歌一曲“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望著風中起伏的蘆葦,賦一小詩,交給了老校長。在鎮(zhèn)教辦報到時,就聽說他是一位既有風采,又有文采的老領導,想求其指教。
詩是這樣寫的:
蘆葦賦
藏于泥水過寒冬,春風來時力拼爭。
破土切莫沾沾喜,腐爛亦無怨言聲。
老校長看后,說了倆字:“好詩?!彪S后找到白曉梅,吩咐她趕快更新墻報。白曉梅辦事麻利,不到一個小時,辦公室房東山的墻報更新完畢。汗津津的小白,一手提著長條板凳,一手端著彩筆盒,來到我們辦公室門前,沖呼呼旋轉(zhuǎn)著的電扇下的我們說道:“才子的詩出版了,歡迎大家前來欣賞?!闭Z文教師金靈芝聽后,騰地一下站起,斜了我一眼,又喚她對桌的英語教師韓楊柳遭“走啊韓大姐,陪著才子去拜讀拜讀?!?/p>
韓楊柳從課本上抬起頭,眨巴著大眼珠子說:“你去吧,我下節(jié)有課呢!”
我同金靈芝一前一后,來到辦公室的東山墻下,站在甬道上,觀看著墻報。白曉梅的藝術字被彩色粉筆調(diào)理得異彩紛呈,被上午陽光照耀得熠熠生輝,似乎把那首小詩的品位也拉高了許多。穿著綠花格短袖衫的金靈芝兩手抱在胸前,看了一會兒,斜了我一眼道:“這小詩……不知觸動了老頭子哪根神經(jīng)!”
在中師時,我是校報主編,寫了不少詩歌、散文及小小說,這首小詩是我步入社會后發(fā)表的第一首作品。從金靈芝的臉色看——不知觸動了學校誰的神經(jīng)。
二
金靈芝的名字沒起錯,她就是金橋的一株靈芝。身高一米七0,筆直的身材,頎長的雙腿,杏紅色的圓臉,像一顆五月天里熟透的杏子,讓人產(chǎn)生舔一口會蜜嘟嘟的感覺。她見人兩眼就釋放出熱情的光,當然,得是她看中的人。這不——同在屋檐下,幾天過去了,別說對我放光,還沒正眼看我一下哩!
金靈芝系本村人氏,高考落榜生,因擅長文史,短數(shù)理化而名落孫山;隔壁理化教師金蘭芝,系其叔伯大姐,天天給她補課,看樣子,她時刻準備東山再起,蟾宮折桂;金蘭芝之父金正道,任金橋村黨支部書記兼金橋總支書記;老校長高梧桐,是金書記的老師,來金橋工作三十多年了,先是教師,后任主任,剛提任校長就來了十年特殊時期。好在是有幾個從當?shù)爻鲱^露面的學生保護著,沒遭受大的挫折。這一時期一結束,他就全身心地撲在教學工作上,立誓退休前發(fā)揮余熱,為這所有著光榮傳統(tǒng)的學校多留點念想。他真是干教育的全才,說說講講、寫寫畫畫、吹拉彈唱樣樣在行。
這是幾天來,我了解到的部分情況。
六月天連陰,七月雨傾盆。不知誰一竿子把老天捅漏了,進入七月后,大雨一直嘩嘩啦啦地下個不停。中午剛住了點兒,烏云裂開道縫兒,太陽眨眨眼,大人孩子跑大街上歡呼雀躍,以為這下可晴天啦。誰知不一會兒老天又閉上了眼,嘩嘩地下了起來,這叫“亮一亮,下一丈”??旌谔鞎r,烏云散去,有老人說:這叫“停一停,下到明”。果不其然,這雨一夜嘩啦嘩啦到天亮。天亮雨停,燕子飛滿天,這叫“燕子鉆天——下滿灣”。不大工夫燕子不見了,隨即大雨如注。
大街小巷、校園內(nèi)外,下雨時滿地流水,雨停時遍地泥漿。蘆葦河中,水漫兩涯;河堤上民兵搭起哨棚,日夜輪崗,查水守堤。學校這些老房子可遭了殃,哪經(jīng)過這種危情考驗。外面下了七天七夜,屋里下了七夜七天。外面嘩啦嘩啦下,屋里滴答滴答流。每間教室里都是積水沒腳。特別是地勢較低洼的后排教室,積水到膝,后墻還裂了兩道縫隙。老校長果斷停課,并寫了一頁雨情報告,派我送到鎮(zhèn)教辦。鎮(zhèn)教辦主任劉全會即刻隨我來到聯(lián)中,并邀來金正道,一同跟老校長察看危情。他們現(xiàn)場辦公,當即決定:趁暑假期間進行危房改造,拆掉后四棟教室,抬高地基一米,暫建四棟新教室。明年暑假,再改造這棟辦公室及前面四棟教室。
劉主任和金正道走后,老校長又召集全校教師會議,宣布全體教師不歇暑假,全力配合教辦及總支的校改工作,最后,還表揚了我?guī)拙洹@闲iL說:“魯勇同志是棵好苗。你看他,來到我們學校就有一個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不嫌棄房子陳舊、設施落后、地域偏僻。立志學習蘆葦?shù)木?,能出人頭地,則出人頭地;如果不能,甘愿腐爛于地下,作肥料也毫無怨言?!崩闲iL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著道:“干啥說啥,賣啥吆喝啥!有的同志不安心工作,只想著往高處飛,往遠處飛。你的科目若拿到全鎮(zhèn)第一,余下時間再學習學習,也不是不可以。但關鍵是,是否把主要精力用在了本職工作上!”不言而喻,大家都知道針對的是誰。我看到金靈芝深深地埋下了頭。
三
金正道行使了總支書記的權力,一聲令下,周邊十二個村子立馬分工行動。兩個村子負責拆房,另兩個村子負責運土墊地基,其余八個村子負責修建,兩個村建一棟。他宣布:哪個村子、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影響了暑假后開學,支部書記、村委主任那得在全總支大會上給個說法。
我們這些教工一起下手,在辦公室后邊用蘆葦席搭建了兩個大棚。西邊一個,放了兩個蜂窩爐,由文史組負責燒水、供水;東邊一個,盤了座燒木柴的鍋頭,安了一口十二印鐵鍋,由數(shù)理組負責洗菜、炒菜;校工老王頭兒和白曉梅負責菜品、食品的采購;小教部五位男教師夜間倒班執(zhí)勤,看守建筑材料。凡來建校的民工免費飲水,中午管吃燒餅和大鍋菜。為全力做好后勤服務,男教工吃住在校;女教工吃在校,住在家。好在她們都是本鄉(xiāng)本土,最遠也不過四五里地。就我和老校長是外鄉(xiāng)人,我離家十五里,他離家二十里。別人倒沒發(fā)表啥意見,金蘭芝嘟嘟嘟囔囔不高興。她說,原計劃暑假帶著孩子去部隊探親的,誰知讓這場雨給泡了湯。
雨仍時停時下,雖不及前幾天下得急了,但也未有善罷甘休的意思。先出場的這兩個村的民工真是好樣的,雨下工不停,只兩天工夫,就將四棟教室拆除完畢,并把磚瓦木料各歸各類,碼放整齊。后兩個村緊接著出戰(zhàn),馬車、牛車、毛驢車二十幾輛,大小拖拉機七八輛。從河堤旁的一片荒草崗上挖土拉土,裝車卸車,可謂人歡馬叫,熱火朝天。
資金是關鍵。鎮(zhèn)教辦向縣教育局寫了報告,教育局答應劃撥一些。金書記召開了各村的支書、主任會議。這些村干部,大都是聯(lián)中畢業(yè)的學生,一致同意動員全體村民捐款建校。但遠水難解近渴,目前急需購買一部分白灰、水泥及砂石料,以便開工急用。老校長同金正道粗算了一下,至少需要五千元。金正道當即表示貢獻一千元,老校長隨著也拿出一千元。他們又召開教工動員會,金蘭芝首先表態(tài)拿一千元,其他老師表示每人捐兩個月工資。
當時工資普遍低,老校長最高也才一百二十元。我只有四十五元,且一個月還沒領呢!這可咋辦?上學時伸手跟家要,參加工作了,總不能再伸手了吧!況且一家人都在農(nóng)村種地,弟、妹還上學花錢哩!
我提起兩只水桶,到水房合上電閘,抽滿兩桶水。一手一只,提回了燒水棚。蜂窩爐上,各蹲一把大燎壺,地上新鋪了個磚臺,擱著從各辦公室集中來的十幾只暖瓶。對齊的四張課桌上,并排著十多個白瓷碗,涼著白開水。不時有民工匆匆走來,咕咚咕咚喝下一碗、兩碗,又匆匆離去。
韓楊柳扇著一把綠綢花扇子,幫金靈芝扇了幾下道:“還是有位男士效率高,咱倆抬一桶,還吭哧巴力??慈思音斢拢蝗颂醿赏?,滴水不灑?!?/p>
我笑笑道:“謝謝楊柳大姐的口頭表揚??晌抑形绯运膫€燒餅,外加一碗白菜豆腐;你倆共吃三個吧?”
“你看人家吃飯!”金靈芝說著瞪我一眼。
“不是,金靈芝同志,我估么著哩!”
“你一定給我們數(shù)來著!”金靈芝道。
“你看你看,打哪兒說男士多的地方女士受寵;女士多的地方男士受氣?!?/p>
“誰這么說?”金靈芝咄咄逼人。
“明擺著嘛!你看人家數(shù)理組多融洽,金蘭芝老師的笑聲未斷過。小博士和李登山老師擇菜、洗菜全包了,留給蘭芝老師的只有笑?!?/p>
楊柳用扇子指著棚外說:“這樣魯勇,咱組的活兒我和靈芝全包了,你就站在棚口那兒笑去吧!”
“那不成了神經(jīng)??!”金靈芝斜了我一眼。
“你看,才一分鐘不到,金靈芝瞪我三次眼。我來這兒剛半個月,你瞪我不下十次啦!”
“哎呀!又不是學數(shù)學的,啥也記個數(shù)?!苯痨`芝說著,笑了,露出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會心地笑。
趁著這和諧的氣氛,我開了口:“韓、金二師,誰能借我一百元錢嗎?”
楊柳扇了兩下,金靈芝翹了翹嘴巴說:“這……大富翁,干啥用?”金靈芝斜我一眼。
“上午開會,怎么表態(tài)來著?”我說。
“你……不用捐吧!”她沉思著。
“是啊魯勇——你還沒開支呢!明擺著的,都知道?!睏盍f著,習慣性地眨巴下大眼睛。
“我是黨員,不可能拉后腿兒的!”
楊柳接道:“靈芝,發(fā)揮你的優(yōu)勢吧!”
“那……我去給你拿。不過說好——不準借,只能拿!”金靈芝起身走去。
“啥意思?”我問楊柳。
“這還不明白!就是白送?!?/p>
“哪來這好事?天上掉餡餅??!”我回味著。
“靈芝……有意思吧?”楊柳說著,眨了眨眼。
“啥意思?”我問。
“這么帥的哥兒!”楊柳哈哈笑起來。
“得了吧!她還未正眼看過我哩,大姐就別拿俺開心啦!”
“哪是???姑娘家在乎意中人的特有方式就是冷眼斜視。見面就哈哈笑的,才不當回事兒哩?!睏盍诺吐曇簦那恼f,“小博士追她時,她都是一笑了之。不光個子差了一頭,那五官安排得也不般配??!說真格的,她私下里夸你那詩特有韻味呢!你說,這光是夸詩嗎?再說,她爸爸在城里生資公司當經(jīng)理,反正不缺錢花?!?/p>
“反正我是借的……由你作證?!蔽艺J真地說。
“魯帥哥兒,你就買喜糖吧!靈芝可是金橋……不不,楊鎮(zhèn)……不不,是城南第一大美女呢!”
四
陰雨連綿十多天,這天下午,突然間刮起了西北風,直刮得楊樹搖身,柳樹甩頭。老校長望著風云變幻的天空道:“要晴天啦!西北風是開天的鑰匙?!边€真靈驗,半個小時后,風停雨住,云開霧散,西天一片火燒云。我向老校長請假,回家一趟。告訴了爹娘暑假不能回家的因由,順便說出了捐助校改的事兒,言外之意:讓老人別怪我不向家交錢。誰知,爹聽后立刻道:“領導定的事,咱不能含糊。人家都捐,咱不能落‘秕子。別為這事兒,讓人家一輩子瞧不起。前天剛賣頭肥豬,收入一百八十元,你先拿一百元。”父親隨即指示娘點給我十張“大團結”。我是顫抖著手接過娘遞給我那沓錢的。我愧疚地說:“原想暑假回來多干點活兒的……”爹又接話道:“修房蓋屋是大事,公家的事是大事。再說,咱就四畝多棉花,我能對付。人家西院你大哥,一人管十多畝哩!”
我拿著錢,回到了我同小弟住的西屋。小弟已放下蚊帳睡熟,我未再點燈,摸黑鉆進蚊帳。躺在炕上,浮想聯(lián)翩。我假期時多次參加農(nóng)田勞動,尤其是暑假時給棉花噴藥治蟲。肩背噴霧器,磕磕絆絆地行走在棉田里。上面,火辣辣的毒日頭似火烤;下面,刺鼻的藥味兒鉆鼻腔……兩顆淚珠像小蟲子一樣從眼角爬出。我深深地體會到,爹娘對我這份工作的看重,對我這個長子的看重。
清晨起來,我穿了一雙運動鞋,拉開大門向外走。娘追到大門外,喊著:“咋沒騎車子?”
我回頭應了聲不用啦,便疾步走向村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這輛半新半舊的自行車,是我們?nèi)椅ㄒ坏拇焦ぞ摺?/p>
雨過天晴后,蘆葦河的水也漸漸排放下去了,一切險情排除,建校工作也全面鋪開。從各村抽調(diào)來的二十幾名木工,把校園內(nèi)外的二百多棵楊樹全部刨掉,選了十幾棵粗壯的做梁,其他截做檁條。將原房上拆下的梁、檁等干木料解成板材,打做新門窗。柳蔭下成了木工師傅們的天然作坊。一個個光著脊梁板,肩上搭著學校發(fā)給的白毛巾,時不時地擦擦臉上的汗珠子,毛巾一擰,滴滴答答淌水。
八個村的四支土建隊也同時開工,掘地槽,摻白灰,夯地基。夯歌此起彼伏,聲聲洪亮,夯夯有力。四盤夯,起起落落,震得整個校園在顫抖。其中一組的夯歌是:
領夯人:打起來呀干起來,
拉夯人:哎嗨吆一個吆呼嗨。
領夯人:一夯一夯向前排,
拉夯人:吆呼嗨!吆呼嗨吆呼嗨!
領夯人:建學校咱為后代,
拉夯人:哎嗨吆一個吆呼嗨。
領夯人:花錢出力都應該,
拉夯人:吆呼嗨!吆呼嗨吆呼嗨!
領夯人:建起新房換新貌,
拉夯人:哎嗨吆一個吆呼嗨!
領夯人:金橋總支出人才,
拉夯人:吆呼嗨!吆呼嗨吆呼嗨!
領夯人:咱們的力量用不敗,
拉夯人:哎嗨吆一個吆呼嗨!
領夯人:靈芝姑娘送水來,
拉夯人:吆呼嗨!吆呼嗨吆呼嗨!
夯起夯落,一片歡笑聲。
我和靈芝、楊柳把一碗碗涼好的白開水送到打夯人的面前。看著他們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一碗,我的心里也涼爽爽、美滋滋的。金靈芝和韓楊柳也笑在臉上,樂在心中。趁著在燒水棚休息的間隙,我將那十張大團結遞向金靈芝,道:“謝謝靈芝同志,完幣歸金。”
“啥——不是說好不還的嗎?”金靈芝瞪起了眼。
“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嘛!你說呢,楊柳姐?”我以求援的目光看著韓楊柳。
“是??!我記得也是說不還的?!睏盍瓜蛄肆硪贿叀?/p>
“要知你這樣,當初就不借了?!苯痨`芝又補充道,“我說話可是算數(shù)的?。 ?/p>
“你看,我一個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若借錢不還,傳出去臉往哪兒擱?”
“沒人傳啊!”金靈芝斜視著我。
“楊柳姐,你主持公道!”
“公道?。亢谜f——既然靈芝一片真心,你就收起來吧!”
“這……這……不是那么回事兒呀!”
“啥大不了的事兒呀!就當發(fā)救濟啦!”楊柳繼續(xù)和稀泥,“要不就買糖。”
哎喲!這個韓楊柳。我心想,她說的真夠輕巧,這可是俺爹娘的血汗哩!想著,我把錢塞到楊柳衣袋里說:“還得大姐你做主,你看著辦吧!”
“交給我啦!那可真買糖了?!睏盍f著,用手又往里塞了塞。
五
吃罷晚飯,大家都把椅子搬到辦公室門前,搖著扇子和蒲扇喝水乘涼。老校長端一杯茶,提一把二胡,坐在了他辦公室門前,調(diào)調(diào)弦兒道:“蘭芝唱一曲?!?/p>
我們聞言,都提著椅子圍過去,形成了一個半圓圈。金蘭芝也是老校長的學生,豈有學生不聽老師招呼之理。金蘭芝喝口水,潤潤嗓,唱了一曲《月亮走我也走》,贏得一片掌聲。
老校長又道:“靈芝,你大姐帶頭了,你接著?!?/p>
恍惚中見她斜了我一眼,隨后埋下了頭。楊柳用那綠綢扇扇了她兩下道:“下面是靈芝的《望星空》?!?/p>
隨著老校長的過門兒,金靈芝站了起來,仰臉望著星空開唱。當唱到“我在尋找一顆星”時,見她真的斜眼望了我一下。我心中一股熱流直涌到腦門兒。她音韻比蘭芝要好,但不知什么原因,姿態(tài)不如她姐自然、大方。
這時,在村街上及村東大橋上納涼的村民,提著馬扎子、小板凳兒,呼打著扇子聚攏過來。不一會兒,圍了上百人。接下來,韓楊柳唱了一曲《十五的月亮》;數(shù)理組的小博士唱了一曲《北方的雪》。這倆人的行腔、音韻差了些。尤其是《北方的雪》,在這三伏天聽了,讓人心中也涼嗖嗖的。趁老校長喝茶歇息的空兒,白曉梅來了一曲手風琴獨奏——《草原之夜》。大家的掌聲、叫好聲就使她不忍心罷休,又奏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知是熱的還是累的,白曉梅一臉汗水。小博士趕忙上前,遞過一塊手帕。白曉梅接過去,擦了兩下,隨后扔還給小博士。大家又是一陣掌聲,不知是送給白曉梅的還是送給兩個人的。
老校長放下二胡兒,回屋中拿出了京胡兒,調(diào)了兩下,道:“誰會唱京???”
我自覺站起來道:“我試試?!鼻疤炖闲iL聽我哼唱過,若不自告奮勇,他也會被點名的。
“唱哪段兒?”老校長問。
我心想,先來段柔的。就說:“《沙家浜》里指導員的‘朝霞吧!”說著,我向前跨兩步,就到了半圓的中間。隨著老校長悠揚的過門聲,一板一眼、有腔有韻地唱了起來。我跟隨劇情,走進指導員的內(nèi)心世界,把艱難環(huán)境中,帶領傷病員、團結人民大眾堅持斗爭的壯志胸懷演繹得淋漓盡致,并適當?shù)丶恿藥讉€簡單動作。一曲下來,掌聲雷鳴,連平日從不愛摻和的李登山也擊掌叫好。再看金靈芝,兩眼含情脈脈。我知道不算完,但也做出“回車”的樣子。
楊柳呼喊著再來一段,大家也呼喊再來一段!我笑笑說,老校長累了。
誰知老校長喝了一口茶,頭一晃道:“來——打虎上山!”
我料到內(nèi)行人聽了前邊一曲,一準兒得點這一段。這是考驗演唱者和伴奏者真功夫的一折,沒想到老校長會自告奮勇。楊柳端起靈芝的杯子遞給我,我不好推辭,只得喝了一口。倒是再沒見金靈芝瞪眼,依然含情脈脈地望著我……
曲終人散后,我同小博士、李登山回到宿舍。小博士摘下瓶子底兒厚的高度近視鏡,邊擦著,邊贊不絕口地說:“今晚魯勇的京劇蓋帽兒啦!一招一架、一板一眼,令人叫絕?!?/p>
李登山叼著用旱煙自卷的“蛤蟆頭”,乜斜一眼小博士,道:“那叫一招一式、有板有眼?!?/p>
小博士被嗆得光張著嘴,答不上話。這小博士個頭兒不高,胖墩墩的。聽楊柳說過,他是學校青年教師中唯一的師專生,數(shù)學教得不錯,又戴著個“博士”鏡,大家都叫他小博士。追金靈芝沒成功,自白曉梅來到后,便將火力集中向了她,聽說有個七八成了。
這李登山,可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系國民黨南京警官大學畢業(yè)。濟南解放時,他剛剛“榮升”為八里莊公安分局局長,但還未來得及耀武揚威,就成了解放軍的俘虜,犯了職務罪,被人民政府判了六年。刑滿后,他戴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回家勞動改造。改革開放后,他帽子摘掉,正趕上金橋成立聯(lián)中,找不到英語教師,老校長就挖出了這個埋在泥巴里多年的小珠子。李登山教了三年英語,兩顆門牙老掉了,發(fā)音就不利索了。這時正巧來了中師畢業(yè)的韓楊柳,取而代之。此后,他就改為教植物、動物、生物了。前幾天,他還給我和小博士講過在南京上學時窮學生蹭戲看的“不著調(diào)”段子。
說星期天在宿舍憋得慌,有人提議看戲去,可掏掏兜里都沒子兒。他想了想說:咱先演戲,后看戲,然后找地方下館子。說著,他拿起一張紙,包起窗臺上的一只死蒼蠅,裝進兜里。都穿上校服,扎好武裝帶,一個個衣冠楚楚地上街了。
到戲院門口,李登山?jīng)_檢票的瞪起眼,道:你怎么把小偷兒放進去了?檢票的一看來幫“警爺”,心中害怕,說話就哆嗦了:“哪……哪有小偷兒?”
“你揣著明白裝糊涂,剛進去的。走——進去搜!”五六個警爺就稀里嘩啦地進了戲院。看完免票戲,他們就找家飯館,要了單間,坐下了。小伙計以為來了財神爺,端茶送酒,還上了一桌子菜。這幫早飯也沒吃的餓鬼,呼呼啦啦一會兒就撮飽灌足了。這位李先生,掏出死蒼蠅,放一餐盤里,沖著小伙計吼道:“過來——過來!把你老板叫來!”
老板堆著笑臉走來,心知沒啥好事,但還得點頭哈腰,問哪里照顧不周。
李先生板著臉,手指餐盤中的蒼蠅問:“這是什么?”
老板抬眼一看,就明白碰上茬子了,趕忙賠禮道歉,更別提錢不錢的事了。
李登山說完,齜著缺了門牙的黑牙花子,嘿嘿地笑起來。
大家說說——像這種先生,判他六年應該不應該?
他弟弟李登水就沒挨判,是順水而逃的。保定軍校畢業(yè),他來家娶妻結婚,妻子是梨樹屯的大家閨秀——丁梨花。李登水后來分到青島警備區(qū),當了排長,跟著潰逃的大隊人馬登船,先躥到海南,后跑去臺灣。舍下漂亮的小媳婦拉著個兒子,當了四十年匪屬。
六
校改資金已分批到賬。教育局劃撥四萬元;鎮(zhèn)政府沒撥錢,從鎮(zhèn)辦磚瓦廠調(diào)來一批批的紅磚白瓦,并安排鎮(zhèn)運輸管理站的車輛送達工地;金橋總支各村群眾捐助六萬元,連明年的校改資金也足夠了。這天下午,趁靈芝不在供水棚,楊柳給我出了個主意,說:“那個錢,她指定不收。不如你到鎮(zhèn)商店買件衣服,買點禮品,晚上我陪你送去?!?/p>
“靈芝……能同意?”
“不是有我陪著嘛!”
我欣然答應。接過她遞給我的那沓錢,記下她說的靈芝平時喜歡的顏色和尺碼,向老校長請會兒假,騎著楊柳的自行車,穿過大橋,直奔楊鎮(zhèn)。
商店就在楊鎮(zhèn)十字街的東南角,各類商品琳瑯滿目。剛來鎮(zhèn)教辦報到時,曾來商店遛過一圈。因兜里沒子兒,只給他們“點點貨”,就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這次兜里有錢,腰板挺得直,精神頭兒也足,瞪圓兩眼往成人衣架上使勁兒看。我一眼就望到了那件白碎花燈芯絨女式上衣,標價五十八元,是商店價碼最高的一件。售貨員講,這也是楊鎮(zhèn)無人敢問津的一件。我一問尺碼,正合適,便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
后來才知這也是當時全縣最貴的一件上衣。剛剛跳出饑餓,才考慮溫飽的人們,舍不得拿出一個多月的工資去買一件時髦的衣服穿。我又到食品柜臺前,買了兩斤蛋糕、兩斤花糖、幾斤水果外加兩瓶佳釀酒,一百元還找了零兒。我收拾好東西,一口氣躥回金橋。
正是傍晚,遠遠望見韓楊柳伏在橋中間的水泥欄桿上,觀水等人。騎上大橋,我一陣鈴聲引來楊柳一串笑聲?!芭裁磩屿o?早看到你啦!”
我跳下車子,回了一句:“讓大姐久等啦!”
楊柳頭前走,我推車后邊跟,直奔靈芝家走去。
我問:“大姐——不是讓我去相親吧?我怎么有那么個感覺哩!”
楊柳大眼珠子一瞪:“美煞你吧!”
我一手掏出手帕,擦擦臉上的汗。沒話找話地問:“哎,大姐,你家大哥干啥的?”
“經(jīng)商?!?/p>
“經(jīng)商好,經(jīng)商不缺錢花?!?/p>
“你當是靈芝她爸爸那公司,那老板??!你大哥是小買賣,連人家的一個小拇指也不如。”
“嗨,沒小哪來大?大也是從小干起的嘛!”
“話倒不假,可一大一小,差著行市哩!”
“往遠處看唄!”我勸慰著。
我們來到一個朝東的高大寬闊的門樓前,韓楊柳推開紫紅色鐵大門,邁步進門,喊著:“大姨——靈芝的同學看您來啦!”
我正愁著怎么開口,她這一個招呼,可破解了難題。我在東廂房墻根下停好車子,楊柳幫我解下車子上的東西。
大姨笑呵呵地迎出堂屋門,連說歡迎歡迎!隨又埋怨道:“你看你,來就來啦!花啥錢???”
靈芝也笑嘻嘻地迎在門口,接過楊柳及我手中的東西。我們緊跟大姨進屋。熒光燈照得滿屋亮堂堂,紅色大漆八仙桌及桌后的條柵幾一塵不染,閃閃放光。桌中間,紅花綠葉茶盤上放一把細高腰茶壺,上面蓋著綠花格毛巾。茶盤邊,排列著四只梅花圖案的白細瓷茶碗。大姨取下毛巾,端壺倒茶,楊柳上前搶過說:“我來——大姨!”
大姨坐在主人的位置,我坐在賓客位上。我找話茬兒道:“早想來看大姨,忙著校改,一直沒過來?!?/p>
“是啊!同學嘛,就該來家吃飯。少啥缺啥的,就家來拿唄!千萬別客氣?!贝笠唐分?,滿臉笑容。
我端起茶碗,咂了一小口,只感覺香噴噴的,不知是茉莉還是玉蘭的馨香。
里間屋亮著燈,靈芝的弟弟金劍拿著一張報紙出來。他是初三畢業(yè),屬于中考待命,我以前聽楊柳說起過他。
“姐姐和魯老師還是同學,是在一中嗎?”金劍臉上洋溢著些許自豪的神色。
誰知道是一中還是八中……我正考慮怎么回答時,楊柳搶答道:“是,是一中!”
“魯老師,今天的縣報上有你的文章,姐姐剛拿回來的?!苯饎φf著,將報紙遞了給我。
“傍黑才來的,你的樣報也到了,小博士和白曉梅他們搶著看哩!”靈芝上前,邊端壺添茶邊說著,眉宇間露出掩飾不住的興奮之情。
我展開報紙一看,競發(fā)了個副刊頭題:《蘆葦河畔楊柳青》,署名是金橋聯(lián)中魯勇。是我前幾天發(fā)走的以老校長為原型寫的篇散文,沒想到這么快就刊登出來了。
楊柳借題發(fā)揮起來,邊探頭看著,邊吹噓道:“了不起啊魯勇,成作家啦!哪天高升了可別忘了我們呀!”
“這是哪兒跟哪兒??!”我看了一眼靈芝,把報紙還給金劍,隨后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端碗喝茶。
楊柳招呼著:“開飯吧大姨,為靈芝的同學慶賀慶賀。”
“是得好好慶賀慶賀。文章登了報,那可是秀才??!”大姨喜盈盈地說完,又吩咐道,“金劍,你爸爸放的好酒呢?拿出來吧!”
金劍應諾著,打開八仙桌旁的酒柜,拿出了一瓶“特釀”。
我忙上前搶過酒瓶,擱在了桌后的條柵幾上?;仡^說:“大姨,不麻煩,吃飯就行。這酒——等大叔回來再喝吧!”
大姨想了想,點頭說:“也行。不過咱可說好了,到時你一定要來??!”
“那是,那是,一定來?!蔽覒椭l頻點頭。
看來是提前有所準備,不一會兒,靈芝端上了六盤菜。一準兒是大姨的手藝,色香味俱佳,還未入口,那香味就已攪動了胃腸。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看到金靈芝穿上了那件白碎花燈芯絨上衣。再配了魚肚白長腿褲,那合身可體的熨帖勁兒,簡直就是為她量體裁做的。
七
暑假結束,各項工程如期竣工。四棟紅墻白瓦的嶄新教室巍然屹立,蔚為壯觀。用老房子拆下的舊磚瓦鋪平了校園,再下連陰雨也不至于滿院子流泥漿了。初三畢業(yè)班中考成績穩(wěn)步上升,考上縣一中的十二名,二中的二十五名,其余都去了三中,初一招收新生六十八名。
新學期開學第一天,學校搞了一個校改竣工暨開學慶典。校園內(nèi)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一派熱情洋溢的新氣象。老校長邀來鎮(zhèn)教辦主任劉全會,金橋總支書記金正道,金橋總支十二個村的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并安排他們上了主席臺,請他們做了簡短發(fā)言。其實這些村干部都是老校長的學生,誰好意思在老師面前長篇大論瞎白話,口號式地說兩句就算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