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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團腐敗組織運行的驅動機制研究

2018-04-13 06:18赟,
關鍵詞:生產性腐敗成員

周 赟, 趙 暉

(1. 江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2. 南京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集團腐敗是以組織化、預謀性、復雜性為主要特征的腐敗現象,是我國腐敗的一個不良發(fā)展趨勢[1]。中國社會科學院早在2012年編寫的藍皮書中就指出,當前中國腐敗主體正在從個體化走向集團化[2]。一般來說,集團腐敗指作為擁有公權力行使權的一些國家公職人員,憑借職位之便不法牟取私利的合謀行動,從而將公共權力變成只為少數人結合而成集團的獲利工具[3]。近些年在國內影響較大的集團腐敗案件有2000年廈門海關系統(tǒng)腐敗案、2006年湖南郴州腐敗窩案、2013年中石油集團腐敗案、2014年山西塌方式腐敗案、2014—2015年令計劃集團腐敗窩案等,這些觸目驚心的腐敗案件嚴重地破壞了我國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導致政府對外形象遭到了損害、民眾對于政府的信任度被削弱,長此以往必將動搖我黨的執(zhí)政之基。有鑒于此,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對于腐敗問題高度重視,隨著反腐敗綜合治理措施的連續(xù)出臺、反腐敗機制的創(chuàng)新與完善、腐敗整治力度的持續(xù)加大,反腐敗斗爭壓倒性態(tài)勢逐漸形成,有效地遏制了腐敗蔓延尤其是集團腐敗在黨內的肆意擴散,在很大程度上肅清了擾亂政治系統(tǒng)正常運轉的危險因素[4]。然而,腐敗現象并沒有完全消亡,反腐敗將會是一個長期而持續(xù)的斗爭過程,反腐永遠在路上[5]。為了防止曾經對我國政治生態(tài)造成巨大破壞的集團腐敗在今后死灰復燃,從而避免對于我國目前風清氣正的政治氛圍再次產生威脅,那么關于集團腐敗運行機制的研究依然具有較為重要的意義。

集團腐敗是由諸多腐敗個體圍繞著權力、地位、金錢等要素,將手中掌握的公共資源作為交換籌碼開展腐敗活動,并依此進行關系建構的結構化組織。從腐敗個體決定、選擇與其他腐敗個體建立交換關系開始,直到形成由眾多腐敗個體聚合而成的具有嚴密層級與交換秩序的腐敗關系網絡,每一個發(fā)展階段都離不開對于腐敗收益的物質追求。除此之外,基于情感聯結的內在依附是集團腐敗能夠維持長久發(fā)展的穩(wěn)定裝置。由于混合利益交換關系與情感互動聯系,組織化腐敗才能夠成為一個以建立微觀社會秩序為最終目標的微型社會單元[6]。利益交換與情感互動作為兩條重要的邏輯鏈條,始終貫穿在集團腐敗組織關系網絡的發(fā)展之中:前者促使集團腐敗形成并且推動組織網絡的不斷擴張,后者消除集團腐敗在發(fā)展中的不安定因素從而維持穩(wěn)定。所以集團腐敗有兩種依據不同原則作為動力的驅動機制,它們彼此之間互相影響、彼此依賴、互利互促,以此維系與推動集團腐敗的持續(xù)運轉與穩(wěn)定發(fā)展。

一、 資源收益與資本的再生產是內部驅動

以追求資源利益為目標的集團腐敗能夠最終形成一個共贏共潰的利益共同體,得益于集團腐敗內在交換結構的變革——從直接的腐敗交換變成了間接的腐敗交換。腐敗個體通過參與集團腐敗而間接地與整個群體成員發(fā)生互動,在此過程中更多的交換對象及他們所裹挾的資源參與進來(通過那些與之交換的對象有關聯的間接關系,其他成員所能提供的信息、機會等有助于產生腐敗收益的生產要素被接觸到),間接交換所造就的是個體—群體交換關系,從而改變了零散的個體—個體交換過程,而這種關系在本質上就是一種生產性交換[7]。首先腐敗個體將自我置入到一個巨大的交換關系網內,以整個群體單元作為互動背景從而鏈接到了更多對獲取資源有利的生產要素,然后腐敗個體通過投入這些給予他的生產要素推進行動,進而最大程度獲取資源,最終將部分資源通過交換過程給予與之交往的對象。實際上最終通過錯綜復雜的間接聯系,這些資源利益將以一定形式回饋給那些提供生產要素的其他腐敗成員,從而使得腐敗個體是在間接地提供利益給群體成員以作為回報。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更像是腐敗個體在與群體內每個成員共同合作從而在為群體服務,而群體間接地通過與之交往成員的交換行動,給予他一定的報酬以換取他的下次服務,這樣獲得的收益不僅是個人所得,同樣也使得整個群體受益。

集團腐敗通過生產性交換所獲得的那些作為腐敗收益的資源利益由收益(用來維持奢侈揮霍或外在需求的滿足)和資本(有價值資源的追加利潤)兩部分組成。其中收益是集團腐敗得以存在及維系組織認同的物質基礎,而資本是集團腐敗生產性交換得以維持與擴大的物質前提。

1. 經濟資源的收益分配與經濟資本的再生產

集團腐敗通過組織運行首要獲得的資源利益由經濟收益與經濟資本兩部分構成。其中經濟收益是最為直接的腐敗利好,它能夠極大滿足與刺激集團腐敗個體成員的消費需求,比如現金、禮品、住房、豪車等可以為腐敗個體帶來物質享受的經濟財富。不同于個人腐敗直接依靠個人行動去攫取資源利益從而收獲腐敗收入,集團腐敗是在協(xié)調每個腐敗成員之間互動合作的基礎上,將每個成員的腐敗交換行為置入到生產性交換的組織運作中,通過整合他們的行為指向從而形成一致性行動,以這種組織化的集體行動來取得具有規(guī)模效益的經濟收益,從而超越了個人腐敗的經濟收益水平。例如,以郴州市原市委書記李大倫、郴州市原市委副書記兼市紀委書記曾錦春、原任郴州市長周政坤為首的腐敗集團,通過拉攏、脅迫等方式在郴州市政府各單位各部門集結了多達160余名的腐敗官員,圍繞礦產開采、工程建設、崗位選調、稅費減免、貸款審批、經費調用等大搞權錢交易,私相收受不法商人的大量賄賂從而結成利益同盟,獲得了數額巨大的不義之財。

當集團腐敗獲得基于經濟資源的腐敗收入之后,接下來便面臨收益分配的問題。收益分配是腐敗個體與腐敗集團之間基于個人—群體的生產性交換關系最終能否維系的關鍵。個人收益是腐敗個體為腐敗集團攫取資源利益而提供服務以此換取的報酬,因此進行合理的收益分配是在對每個成員履行理所應當的回報義務。然而由于每個腐敗成員用于發(fā)起生產性交換而能提供資源的多寡不一,所以導致集團腐敗的收益分配會在腐敗個體成員之間造成差異,從而使得經濟收益無法在集團腐敗內部實現平均分配。這是由于每個腐敗成員所擁有的信息、知識、技能等用以參與生產性交換的先賦性資源不同,所以在集團腐敗進行資源利益的生產運作中,每個腐敗成員在組織運作中所起到的作用也會不一樣,往往是那些能夠為組織的經濟獲利提供更多幫助(比如準確的信息、適宜的先機、熟練的技能等有助于資源獲利的生產要素)的腐敗個體可以分配到更多的收入。這可以看做是腐敗個體通過以自身持有的生產性資源作為交換籌碼來投入集團腐敗的組織運作,在獲利之后獲取相應的經濟收益作為交換的回報,依據在生產性交換中每個成員對群體的貢獻大小決定他們各自收入的多寡,所以集團腐敗的收益分配可以看做是在資源結構性約束下的對應行動。

集團腐敗通過生產性交換所獲得的資源利益,還有一部分將會以經濟資本的形式投入經濟資本的再生產——將那些通過私用權力獲得經濟利益的一部分作為投資,投入到下一輪對于經濟資源的掠奪之中,以便重復開展獲得資源收益的過程。馬克思認為,資本既是資源生產的結果同樣也是資源投資的過程,它是生產投資所產生的剩余價值。一方面資本是生產過程中對資源進行動員或追加價值的結果,另一方面它又是為了獲取利潤而進行資源生產的原因。因此資本是經過處理后的資源,可以說資本是在以追求利潤為目標的行動中被投資和動員的資源[8]3。經濟資本主要意義不在于它現有的既得價值,而在于它將作為推動再生產過程從而獲得預期回報的追加價值。經濟資本雖然需要通過再生產的最終結果來評判它所起作用的大小,但是它的直接價值主要在生產過程中才能體現。集團腐敗所擁有經濟資本的強弱,影響到它能夠開展多大規(guī)模對經濟資源進行掠奪的生產性交換活動。一般來說,在腐敗個體進行生產性交換的過程之中,都會將經濟資本作為必要投入,從而推動生產性交換的再次開展。因為資源利益的生產過程會有一定程度的經濟消耗(比如為了買通某個官員、疏通某個環(huán)節(jié)而花費掉的資金等在執(zhí)行過程中的損耗),而通過對于生產性交換的投資很可能會在獲得相對等的資源利益的基礎上,取得更多的追加價值,其中部分用于彌補必要的損耗。如果經濟資本投入得越多,那么在資源利益的再生產過程中所能取得的追加利潤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最終這部分追加價值將作為新的經濟資本,而投入腐敗收益再次生產的循環(huán)過程。

2. 人力資源的價值收益與人力資本的再生產

集團腐敗的生產性交換主要圍繞作為經濟資源的“物的要素”,而生產性交換的組織運作過程離不開“人的因素”。人力資源的價值主要體現在,基于生產性交換的組織運行中對于資源獲利有用的那些人員能力或特質。從本質上來講,集團腐敗之所以要為自身發(fā)展獲取人力資源,就是為了獲得那些附著在人員身上的特殊價值,尤其是那些占據著資源結構上層位置或資源網絡通路節(jié)點的人員,更是需要積極爭取的合作對象。因為只要使他們加入到集團腐敗的組織網絡中,就等于掌握了隱藏在他們背后重要的資源網絡,從而更加有利于開展以資源獲利為目標的生產性交換,所以那些掌握實際權力的領導或是在重要部門中處于關鍵崗位的公職人員,自然成為最有潛在價值的人力資源。例如廈門遠華集團賴昌星為了給走私犯罪活動鋪路,把行賄目標放在那些掌握重要權力的領導身上,比如福建省公安廳原副廳長莊順如、廈門市原市委書記石兆彬、廈門市原副市長藍莆、廈門市海關原關長楊前線、廈門市海關原副關長接培勇等,通過積極拉攏黨政機關、口岸單位等部門的政府人員,精心構建了盤根錯節(jié)、錯綜復雜的腐敗關系群體。另一方面,從對集團腐敗組織網絡的持久發(fā)展是否有利的角度來看,異質性的人力資源與同質性的人力資源相比而言更加具有價值。因為如果集團內在的人力資源同質性程度較高,那就意味著他們基本處于同一社會結構層級,因此他們所擁有的資源往往是重復且單一的(尤其在信息資源這一點上表現尤為明顯)。相反人力資源異質程度較高就意味著他們所處的結構層級大不相同,也就表示集團所擁有的人際網絡的覆蓋面較廣,從而也就有更多機會接觸到更為多樣性的資源,這樣從資源廣度上為豐富擴大集團腐敗的資源利益創(chuàng)造了可能。因此人力資源的價值收益就在于,通過得到可以長久為腐敗集團服務的人員,從而滿足了用于開展生產性交換的組織運行對于人的需求,與此同時也就掌握了大量的資源網絡。

通過挑選交換對象來吸納人員加入,以此為集團進行人力資源的挖掘與開發(fā),從而獲得人力資源方面的資源利益,在這其中有一部分是經過投資與動員之后具備追加價值的人力資本而應用于人力資本的再生產——為了不斷增強集團腐敗對于資源的掠奪能力、獲得愈加增多的資源利益,通過晉升、聘用、選調等措施反復而持續(xù)地提升人力資源內在價值的過程。林南認為:“人力資本是勞動者由于知識、技能和其他在生產和交換過程中對雇主或公司有用的品質而增加的價值?!盵8]9集團腐敗的人力資本可以理解為,集團腐敗在開發(fā)可以為自身服務的人力資源過程中,通過提拔、培養(yǎng)、選聘和安插等手段,在加強人員參與腐敗交換的意愿同時,使附著在這些人員身上各種對腐敗行動有利的內在要素(諸如權力、信息、經驗、知識等)得到增加,從而使這些人力資源產生追加價值。也就是說,人力資本是為了提升人力資源在生產性交換中獲取經濟利益的作用,而對人力資源進行追加投資所產生的增值結果。獲得了更多權力與信息的人力資本無疑可以產生進一步的經濟價值,而且這部分追加價值是嵌入到了人員自身之中的。集團腐敗的人力資本投資不僅對腐敗個體成員有益,同時也利于集團腐敗通過組織人員開展生產性交換從而獲取更多資源利益。

3. 文化資源的價值收益與文化資本的再生產

集團腐敗之所以能夠整合腐敗成員的行動指向與群體感知,進而維持與推動腐敗成員共同參與生產性交換的組織運行,關鍵之一就是集團腐敗通過汲取傳統(tǒng)社會文化資源中有利于自己的部分,經過系統(tǒng)化地改造從而構建出一套自己獨有的文化系統(tǒng),這也是集團腐敗在文化資源層面獲得資源利益的直接表現——腐敗亞文化。

就腐敗亞文化的價值意義來說,對于文化資源的利用與開發(fā),主要是有助于間接產生基于物質利益的功利回報。腐敗亞文化的價值收益體現在它滿足了集團腐敗的需求——促進腐敗成員形成統(tǒng)一的思維共識從而產生高度的內聚力,以此減輕了個體成員與集團整體之間利益目標的不一致程度,為以獲取物質利益為目標的組織運作夯實基礎。在腐敗亞文化所構建的文化體系中,通過交往互動中的思維交流與情感體驗,腐敗成員不自覺地接受腐敗亞文化,且將之“合法化”為每個腐敗成員的價值觀念,這樣就能夠促使腐敗成員自覺遵守集團腐敗的組織運行規(guī)范、強化他們作為微觀社會成員所具有的總體性情感,以及激發(fā)他們對于腐敗集團的忠誠與依賴。同時它還能消弭主流文化對于他們從事集體性腐敗活動在心理上的影響,從而減輕自我負罪感,提高心理安全,獲得內在支持,最終利用腐敗亞文化所形成的價值系統(tǒng),在主流社會文化框架下為自我尋得一個立足點。比如山西塌方式腐敗之所以形成,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政治生態(tài)完全被腐敗文化所污染。據涉案官員交代,由于當時整個山西官場到處充斥著貪污受賄、以權謀私等不良風氣。當他們看到周邊許多官員都是如此行事,尤其是有些地方、部門的“一把手”領導帶頭腐敗,久而久之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認為這是司空見慣的所謂“官場文化”,隨之“心安理得”地共同參與腐敗活動。一種腐敗亞文化不僅幫助腐敗個體成員在一定程度上“抵制”主流文化在價值認識上對于自我的否定,從而使得他們在心理情感方面能夠安心地為腐敗集團服務,而且還將腐敗成員的價值思維統(tǒng)一“整合”進了集團腐敗的總體價值系統(tǒng)中。以這樣的方式提高了他們對于集團腐敗的組織認同度就此避免了背信的發(fā)生,進而使得每個腐敗成員都能自覺地按照集團腐敗所確立的價值規(guī)范來策劃自己行為,最終推動集團腐敗的組織網絡更為穩(wěn)固持久,以及促使在生產性交換中的組織運行更為協(xié)調有序。

腐敗亞文化另一個對于集團腐敗的組織運行有重要影響的結果就是文化資本的形成。集團腐敗在規(guī)范與協(xié)調生產性交換活動的過程中,會將經過改造形成的腐敗亞文化內在的價值觀念強行附加在每個腐敗成員身上,使腐敗亞文化的符號與意義內化于所有成員。以這種“符號暴力”的形式使得腐敗個體成員接受集團腐敗的文化與思維模式,并通過長時間內化的、持久的訓練(文化資本再生產中的慣習培養(yǎng))[8]14,將之自覺地作為在認識與行動上的價值規(guī)范。而且還可以通過激勵那些腐敗成員在組織運行中自覺融入文化資本再生產過程,來影響其他成員從而促進腐敗亞文化資本的累積與傳播。文化資本的再生產過程是一種潛在的教化活動,它隱藏在集團腐敗生產性交換的組織運行、腐敗成員間的交往互動之中。集團腐敗利用這種文化資本再生產過程,使得腐敗個體成員在不知不覺中、沒有明顯抵抗乃至自覺意識下,能夠坦然接受集團腐敗的文化與價值,并將之內化為價值認知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梢哉f文化資本的再生產就是通過效仿、學習與培養(yǎng)慣習,以潛移默化的教化活動來促使腐敗成員接觸、理解與認知腐敗亞文化,進而維持腐敗亞文化的累積、傳播與強化過程的不斷重復。通過文化資本再生產的價值強加,腐敗個體成員經歷著從不了解、試探接觸、部分認同直到完全接受的心理過程,最終促使他們對于集團腐敗形成高度的價值認同,從而在高度組織認同的前提下使得集團腐敗的組織運行能夠更為協(xié)調統(tǒng)一,同時減輕在生產性交換活動中發(fā)生背叛與不信任、投機主義的可能,最終保證集團腐敗能夠在穩(wěn)定運作的基礎上持久地獲取腐敗收益。

二、 基于關系結構的社會性建構是外部驅動

集團腐敗的組織網絡不僅是一個以追求物質為主要目標的利益共同體,而且還是一個植根于社會關系結構中具有總體性認知的情感共同體。由于傳統(tǒng)社會過于強調社會關系的作用,使中國社會政治生活中缺乏法治精神,人治的泛濫不僅造成了制度的軟化,而且為政治權力的全面擴張與滲透提供了機會,阻礙社會的發(fā)展,使政治權力與人際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權力濫用的外衣)儼然成了資源配置的主要力量[9]。所以腐敗個體往往通過社會關系“接觸有權力的職位(黨員干部)可能意味著在通過非正式的途徑獲取通過正式渠道和程序所無法獲取的資源”[8]111。也就是說將彼此的交易關系進行重構,將之嵌入到社會傳統(tǒng)關系結構中,并投入大量的信任、承諾與義務等情感要素來進行培養(yǎng),這樣就使得腐敗交換關系憑借潛藏、依附于傳統(tǒng)社會的人際網絡從而獲得了情感發(fā)展的基礎,由此傳統(tǒng)社會的人情法則就可以逐步影響腐敗交換。當彼此社會關系的情感基礎越牢固,從而使得人情法則的支配影響力更強時,那么不僅彼此之間開展以公共資源為籌碼、以互惠互利為目的的腐敗交換的可能性越大,而且還能夠為彼此的交換關系增添信任等要素,以此減弱交換過程中投機主義與不互惠的風險。集團腐敗的組織網絡通過嵌入社會關系結構中,按照傳統(tǒng)社會中由人情法則支配的人際互動模式來推進腐敗交換的組織運行,促使集團腐敗成為具有總體性情感認知的社會單元。

1. 傳統(tǒng)關系結構的外部塑造

對于集團腐敗嵌入的社會關系結構的研究,主要是將腐敗個體作為被動接受者來對待,考察腐敗個體是如何受到外在關系結構與行為模式、角色召喚的影響而不自覺地涉入集團腐敗。社會關系結構是腐敗個體所面臨的一種外在強制性事實,它突出展現了個體行動者要適應社會情境的重要性。中國傳統(tǒng)社會人際關系主要鑲嵌在以家庭、家族或鄉(xiāng)土為單位的小規(guī)模、高同質的網絡結構內部,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與封閉特征,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內部成員對公共精神關注的狹隘視野,難以形成相互之間強烈的吸納能力和開放心態(tài),難以形成相互之間的最大認同和接納,難以整合成為整體人際關系[10]。在這種傳統(tǒng)的小規(guī)模關系網絡內部,維持社會關系被視為對他人的道德、倫理、義務的高級法則的表達和實踐[8]162,任何以犧牲人際關系而換取利益的做法都會受到批判,一個人的社會關系及其社會地位對于他的社會生活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但是由于過度重視這種以特殊主義為特征的關系構建,致使一定程度上對于社會關系的理解在狹隘的范圍內被極端化,自身的關系圈子常常作為個人行動的優(yōu)先考慮從而凌駕在了整體社會之上,形成了一種特殊主義對抗普遍主義的潛規(guī)則:由血親、姻親、熟友所組成的小規(guī)模關系網絡,時常能夠削弱統(tǒng)一普遍的社會正式規(guī)范所能起到的制約效力,從而導致以潛規(guī)則代替或優(yōu)先于正式規(guī)則的社會現象。比如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社會的一段時期中,“子為父隱”就曾作為在一定程度上被默認的、以親情責任來對抗法律規(guī)范的一種潛在規(guī)則。

在基于血緣、親緣、友緣等組成的關系網絡內部,彼此之間負有高度的責任意識,具有統(tǒng)一的價值認識,分享強烈的共同情感,同時始終以親情責任與人情法則作為個人社會行動的最高準則,即使一定程度上偏離了法律要求也被認為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包容的。對于處于關系網絡內的每個人來說這既是一種縱容腐敗犯罪的、積極主動的動力,又是一種引發(fā)腐敗犯罪的、身不由己的壓力。例如當有親戚朋友從事腐敗犯罪,基于親友之間具有守望相助的義務要求與壓力規(guī)范,那么就有可能去庇護自己人或者幫助他們完成腐敗活動,從而使自身涉入其中。特別是當關系網絡由同質性程度較高的強連帶*強連帶是由美國社會學家格蘭諾維特提出的概念,他認為人際關系的親密程度有強弱之分,強連帶通常存在于相互熟識的、經常聯系的直接社會聯系之中。強連帶是較為密切的關系連帶,它需要投入較多的情感與時間來維系。(一般是血親關系)所組成時,那么就會對每個成員施加強大的遵從壓力,而這種壓力是在當他們被接納融入關系圈,從而感知他們共處在一個具有總體性情感的社會單元的那一刻就已經產生了。正是利用了這一點,集團腐敗通過將自身嵌入在社會關系結構中進而改造內部成員關系,使得參與集團腐敗的個體行動者在基于血緣、親緣等人際關系壓力之下,不得不以維護共同所處的關系網絡為最優(yōu)考慮。例如,通過對令計劃腐敗窩案網絡成員進行梳理,可以發(fā)現他們大多是與令計劃有血緣或姻緣關系的親屬,牽涉人員就包括令計劃的哥哥令政策、弟弟令完成、妻子谷麗萍、侄子令狐劍、姐夫王健康、兄嫂李淑敏、妻弟谷源旭。就對于腐敗網絡所起的作用、地位與活躍程度來看,這些親屬大多都是腐敗網絡的核心成員,他們彼此間基于血緣、親緣關系負有“守望相護”的倫理義務,因而呈現出濃重的家族化腐敗傾向。因此在腐敗關系形成過程中,非理性的情感要素作為一種黏合劑,對于腐敗個體與其他個體形成穩(wěn)定交換關系起到了關鍵作用,這些情感要素作為從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衍生出來的包括確信、信諾、認可等“積極”情感,能夠抵消由于腐敗犯罪、違法亂紀所引發(fā)的困惑、混亂、迷失等消極情感的影響,從而促使腐敗個體能夠更為自覺地融入到集團腐敗的關系網絡之中,以此推動集團腐敗組織運行更為協(xié)調統(tǒng)一。

傳統(tǒng)社會關系結構呈現出以個體自我為中心、以關系親疏遠近為特征的差序格局[11],它作為關系構造的腳本塑造著個體成員在處理彼此關系時的行動模式,從而影響著關系網絡最終的內在結構。楊國樞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關系可以分為家人關系、熟人關系、生人關系,三種關系分別采用不同的原則:家人講究責任,熟人講究人情,生人只講利益[12]。所以傳統(tǒng)社會的關系結構具有明顯的層次差別,在互動框架內部有一種潛在的優(yōu)先次序。在這種結構框架的外在界定下,嵌入在傳統(tǒng)社會關系結構中的集團腐敗也會遵循互動結構的一般邏輯。腐敗成員在與其他腐敗個體構建腐敗交換關系的過程中,就會依據親疏遠近而采取不同標準處理與其他腐敗個體的互動過程,從而導致集團腐敗的內在結構也相應呈現出明顯的層次差別。處于集團腐敗組織網絡的核心位置的成員,一般他們大多都是具有血緣關系的家人、親戚或是感情極為深厚的熟友,彼此都負有較高程度的義務責任,主要是以高度特殊主義的方式來對待彼此;在核心外圍一般是關系比較熟稔的朋友,彼此之間以共享情感為基礎的人情關系進行聯結,會想方設法采取高度特殊主義的對待方式;處于集團腐敗組織網絡邊緣的一般都是交往不多的朋友或生人,他們之間只講究利益至上原則,以工具性關系作為彼此聯結的方式。所以對于置身于傳統(tǒng)社會關系結構中的腐敗個體來說,他會自覺地按照差序格局的結構標準,來進行基于腐敗交換關系的組織網絡構建,因此集團腐敗也是回應外部結構框架所致的結果。

2. 關系結構、互動邏輯與角色定位

集團腐敗通過使其自身嵌入在傳統(tǒng)社會的關系結構之中,就能夠通過強調遵守共同的情境界定、統(tǒng)一的目標取向、被認可的角色模板、規(guī)范的參照框架而獲得“合法性”。為了與集團腐敗自身特定的情境相聯系而采用傳統(tǒng)社會的關系結構或正式身份,其實就是期望通過基于傳統(tǒng)社會的認知一致性來尋求合法性。由于這種合法性是來自于傳統(tǒng)社會習慣經過長年累月的代際傳遞,而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積淀下來的深層次認知,因此它變成了依賴于前意識的、被視做理所當然而接受的理解范式與認知文本。只要集團腐敗成功地通過與傳統(tǒng)關系結構相融,從而將自身黏附在關系結構之中且遵循關系互動的規(guī)范,以此來構建組織關系就能使自我構造非常持久而穩(wěn)固,這樣集團腐敗就此展現出一種以獲取特定結果為目的的、基于傳統(tǒng)建構的組織模式,從而很容易被其成員有意或無意地視為合法的組織方式。集團腐敗憑借具有建構作用的傳統(tǒng)社會互動原則(例如親情責任與人情法則),持續(xù)不斷地將更多腐敗個體納入到具有共同意義的秩序系統(tǒng)之下,主要是對他們進行社會關系的重構,以及對他們相關的義務與角色進行界定。就這樣集團腐敗的個體成員通過被置入于傳統(tǒng)關系結構而被社會性地建構,所有腐敗個體成員的自我存在都基本依賴于具有構建作用的傳統(tǒng)社會互動框架。盡管這些具有建構作用的互動框架,只是在傳統(tǒng)社會互動背景中作為一種關系結構而出現,但是由于它們已經固化于外部大環(huán)境的文化框架之中,所以它可以作為一種指導原則而輸入到集團腐敗的特定情境中。

集團腐敗個體成員行為不僅僅是一種出于內在意愿的外在表達,還是一種對于外在框架的內化反映。前者遵循工具主義邏輯,而后者遵循適當性邏輯[13]。在前一種情況中腐敗個體作為集團腐敗的發(fā)起者,主要遵循一種純粹經濟人的計算思維,他們往往考慮最多的就是,通過交換關系形成的組織化環(huán)境我的利益能夠得到多大提升?而在后一種情況中腐敗個體作為接受者所關注的是,如果經過外在關系的建構而定義于我的角色形象是既定的話,那么這種關系結構的社會情境對我的期待是什么[14]78?由此可以在具體情境中,從其他成員關于腐敗個體的角色期待如何界定的社會視角,而不是僅僅從相對孤立的經濟人角度,去解釋集團腐敗的組織網絡是如何構建的。在嵌入于社會關系結構的集團腐敗所營造的社會情境中,個人工具主義的行動邏輯會受到適當性邏輯的限制、改造與影響。一般來說,集團腐敗個體成員的行動既涉及利益計算,又會以特定情境界定的價值規(guī)范作為范本來進行自我的行為塑造,它體現為工具主義邏輯與適當性邏輯的兩者結合。因此從完整意義上來說,集團腐敗的組織網絡作為諸多個體成員集體性行動的結果也是理性計算與非理性設計的相互混合。對于互動邏輯的研究使得對于集團腐敗的認識不再局限于先入為主地以純粹理性、計算性方面為唯一考慮,而是轉而把目光關注于嵌入在傳統(tǒng)關系結構中腐敗成員行為的慣習、視為理所當然的前意識過程與結構圖式。

隨著關系結構建構基礎的不斷牢固,集團腐敗成員越來越傾向于以一個積極行動者的形象,并通過行動來構建以互惠互利、彼此關心、忠誠互信為特征的社會關系,這對于獲取經濟利益來說變得越來越有意義——收益被共同分享、成本被共同分擔,從而導致既得利益集團的形成,最終達成統(tǒng)一整合的目標并被不斷地強化。與此同時,基于特殊主義價值的符號與意義系統(tǒng)在被不斷地塑造之后,集團腐敗最終成為混雜著利益、交易、自利性、友誼、相互依賴與利他性的復雜社會關系網絡,因此腐敗個體成員的角色定位必須通過置身于復雜的社會情境中來進行理解。在這里主要是運用了重新組合的策略——對有著各種社會傳統(tǒng)意義的價值符號和關系結構要素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結合——來將集團腐敗融入到社會關系網絡中[14]150。雖然在融合式的關系情境中,隨著不斷重復的行動模式逐漸地被習慣化與客觀化,各種角色形象可以從外部社會關系結構映射到組織結構內在的相對應位置上,但是腐敗個體與腐敗集團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在界定的文化框架與各種價值體系制約。因此在共同意義框架下強調行為模板對于腐敗個體成員的形象刻畫所具有的力量,以及將角色作為一種基于共同理解的認知范式之下的個體體驗還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在這種認知范式中,作為被創(chuàng)造者的人的所作所為,在很大程度上是此人對其環(huán)境的內在表象的一個函數[15],因此關于集團腐敗個體成員的角色形象與角色行為并非一直都是處于積極建構層次上具有能動性與目的性的,有時只能通過置身于傳統(tǒng)文化框架的關系結構中,從被完成的意義上去理解與感知,才能真正獲知他們的角色定位。

三、 結 語

在集團腐敗組織運行的過程中,通過把利益交換模式嵌入到傳統(tǒng)關系結構的具體情境中進行構建與調整,使得集團腐敗內在成員間的互動關系在基于純粹利益需求的經濟交易之上,增添了基于傳統(tǒng)社會非理性的人際交往過程中所內含的情感要素。山西塌方式腐敗作為典型案例表明,在集團腐敗組織運作中資源利益與情感聯系都有重要作用:腐敗網絡主要是由圍繞煤炭資源所構造的不法黑金交易鏈條組成,同時突出以地緣、親緣為情感紐帶從而結成用于穩(wěn)定交易關系的社會網絡,比如以令政策為核心的地緣關系網、白云與白培中的親緣關系網等。綜上所述,集團腐敗組織網絡的兩種運行機制也得以清晰起來——資源收益與資本的再生產及基于關系結構的社會性建構,兩種驅動機制分別作為內在動力與外在壓力共同推動著集團腐敗的形成與發(fā)展。前者以獲取社會資源與擴大腐敗收益為目的,以此建構集團腐敗內在的生產性交換結構,通過各方合作更為有力地推動攫取資源的腐敗活動,從而滿足成員對于獲利的共同渴望;后者則將社會關系結構作為一種外部力量,通過塑造腐敗成員的行為模式,規(guī)范他們的互動邏輯,確認他們的角色定位,以此將集團腐敗的組織運行融入到傳統(tǒng)關系結構的互動模式中,從而使得集團腐敗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特定情境下獲得了人際交往的情感基礎。在內部驅動與外部驅動雙重動力的共同推動之下,集團腐敗的組織運行得以維持與擴展,最終也在促使著集團腐敗成為利益—情感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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