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斯
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
—陶淵明
只是有時候人可以承受神的豐盈。
—弗里德里?!ず蔂柕铝?/p>
有一句話在心里如何說出,何以說出?通過喉管、舌尖、牙齒,摩擦,頂出?又如何較有層次、邏輯地說出?—這里便需要表達。這表達是散布在空氣中的語音還是本民族的語言?—這里便需要敘述。敘述即復(fù)活,重啟,阻止或推遲別人。一般來說不能過于迫切,因為情緒且很可能是焦躁的情緒,會將你要說的這一句話扭曲,變形,壓彎。如何做到誠實的敘述或者準確的敘述?我的經(jīng)驗是—“沒有”;如做到一個適合文本的敘述、合乎經(jīng)驗的敘述,這個可以—“有”。元,無,人,無論如何,終歸要敘述。尤其編纂者、詩人、口頭工作者??墒牵惺裁捶椒??用哪一種方法呢?這么多。
用本能的,我們之前熟悉的那一種?一般來說,我們會這么做。寫詩的人尤其如此??墒怯幸粋€責(zé)任或者是一個權(quán)利告訴你—這時候需要鎮(zhèn)定,鎮(zhèn)定+沉靜。在書桌前停頓,舒緩,推遲,剛才發(fā)生的那一件事如何化做一個句子?一個你需要的句子。你需要掌握一個方法,你腦海中噴薄出的許多句子,但你只摘取一個。此間需要理性,用理性寬容,用理性培養(yǎng)。用理性涵養(yǎng)客觀。通常還需要適當(dāng)?shù)捏w溫,這體溫決定面目,不同的面目很可能是不同的體溫?!懿荒芨皿w一點?這樣決定后面的敘述。你再不能隨意擴張了。前面的決定后面的。在這樣的小節(jié)、段落、句叢,句叢與句、句與詞組之間,或者在這樣的詞組與詞語之間的密系。密系,絲線一般。你的手腕如此放松……由遲敘述,進入后敘述。
上面說的是我們的欠缺。我的欠缺。
我一直在問,我們有鉆入事件本身進行敘述的能力嗎?
我,或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塊短板。我或他們的詩歌多么可疑。但看到陳離的詩歌,給了我意外的驚喜。
《在地鐵車站》是一個大蒜瓣狀的結(jié)構(gòu),也可說是一篇小說的綱或一首小說詩。它呈現(xiàn)了一種有掌握的掘進結(jié)構(gòu)。我個人曾迷戀于康斯坦丁諾斯·卡瓦菲斯、雷蒙德·卡佛和杰克·吉爾伯特。他們的詩都有迷人的小說結(jié)構(gòu)。旋渦,插入,最終體態(tài)可愛地出現(xiàn)。有時甚至就是政論、史記體(如卡瓦菲斯部分作品)。
如果沒有掌握敘事,怎么做一個出色的詩人?怎么在作品中理性地講述那宏大的事?
《在地鐵車站》是一個范例。“這沒有什么”應(yīng)是蒜瓣之間的蒜衣。我喜愛作品中詼諧的表達,佳作并不時時嚴肅,幽默并不只是輕松,有時也是重點。它就像一個推進器—我看見它幫助這首詩向黑暗深處推進,語言在掘進(讀這首詩時很慢,邊閱讀邊猜想要講的事,便有進入隧道的感覺)。語言翻出意義,呈現(xiàn)現(xiàn)場。如果單從文本或者就閱讀經(jīng)驗而言,中間部分填入任何事都可達成,是恰當(dāng)?shù)?。而高明之處在于,轉(zhuǎn)合,拐入“一個共同愛過的女孩”的情節(jié),這個節(jié)點讓詩人的筆深入她的此在,就像找一個新的蒜瓣,完全打開一個新世界。這使全詩充滿幻想,一次有預(yù)謀的完成?;蛘呤且淮卫硇詳⑹龅膭倮?。全詩收尾時,隱喻+寓言的“那只白鴿子”,顯然是一番情懷表達,可以無限地延伸。
但這不是我想說的。
我想探討原事件與此詩呈現(xiàn)后—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 “地鐵車站”是個象征嗎?北京、上海的,還是真是穿過贛江的這條地鐵?我閱讀時會想到南昌新開通的這條地鐵。尤其前六句里有一個自我形象的刻畫(低調(diào),隱忍),一如作者本人?!拔业男睦锿蝗挥行┍瘋保嘎兑粋€秘密,這是文學(xué)的語言,我甚至有一點狐疑,但不影響他下面的說明,下面排浪般的說明有利于消除對“悲傷”一詞的誤解。我覺得這事是真的,作者有這么一件在世事淪喪后,遇見頭發(fā)斑白朋友的事,事件的可靠性與描繪的大致相等。但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一個曾經(jīng)共同愛過的女友—有可能是從別的地方嫁接過來的。我的意思是,當(dāng)我們處理類似事件的時候,我們要這么做嗎?會這么做嗎?這里有很多岔道,作者為何單走這一條?是經(jīng)驗和理性的原因嗎?我們,也是地鐵常客。來來往往,遇見許多事。很可能只寫單獨的一個。在地鐵上看見的一件事或一個女孩,有感而發(fā),隨意而抒。而陳離在此處有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承—我覺得這是小說的筆法,插入。小說家會主動地這么做。雖然我知道德里克·沃爾科特、朵漁、孫文波等,也會這么做,但畢竟是少數(shù)。后面的句詞(內(nèi)容),我覺得是人物(故事)需要的演繹與豐滿,女主角盡可能特立獨行一些,悲苦一些,這才符合文學(xué)的特質(zhì)。
文學(xué)的既是事實的,也是幻想的。當(dāng)乾坤挪移,回到他朋友囈語般的提問,他們“一起養(yǎng)過的白鴿子,怎樣了”?而他對這樣提問的愣怔,顯然又是沒有答案的堂吉訶德式的復(fù)寫。
這里何處是謬誤?哪里,又是見證?
我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認識的陳離,他沉默、低調(diào),說話輕聲慢語,他不是那種不學(xué)而假裝沉默的人,他對人有著普遍的謙和。他皮膚白皙,不瘦不胖,溫文爾雅。他是個寫小說的人,常在《星火》和其他刊物發(fā)表作品。我與他的接觸斷斷續(xù)續(xù),說不上親密卻彼此尊重。后來好多年未見,各有所尊,所棄。間或在朋友的餐敘中遇見。但在2013年,在本人的一次作品討論會上,有較深的“遇見”,他是在諸多朋友中唯一潑冷水的人,他說的話我至今都認為是對的。他是個睿智而頭腦冷靜的人。
2017年我忽然讀到他大量的詩歌作品,怎么能將一個人的印象框定在“小說家”中呢?他的沉默非一般的沉默。他的作品是我喜歡的。這讓我們有更深的“相遇”。我是個喜歡在作品中相遇的人。一個更加明亮的陳離呈現(xiàn)在眼前。
生活是一張碎裂的網(wǎng)。有多少人就會有多少張網(wǎng)。通常我們在不同的網(wǎng)中,可能有交織也可能沒有交織。我和陳離有時候交織在一起。悲憫可能也是我們交織的方式之一。我們都是悲憫主義者。他比我更加銳利。我仿佛看一個格里高爾·薩姆沙或弗朗茨·卡夫卡式的人物在悲泣。一個人或眾多人。我懷疑他會對著大街哭泣,對著暗夜或一棵精致的樹哭喊。
在寫詩的時候,我們常常會遇到“詩歌與常識”的關(guān)系,也就是日常常識與詩歌表達之間的關(guān)系。常識與非常識的糾纏、互擾,或者說是將詩歌引入常識中,還是非常識之中呢?我個人經(jīng)常引入非常識中。但常識又涉及詩歌信任的問題,不可過猶,而所謂非常識可能是某種新的邏輯,語言的內(nèi)邏輯。
《在我與窗外的鳥之間》一詩我更愿意將其置入常識與非常識中去談?wù)?。鳥、窗外的鳥叫應(yīng)視為一種日常的常識,記得安徽詩人陳先發(fā)也處理過類似的情境,他直接將鳥叫本身進行刻畫,以鳥叫納入自己的感官和思考。
“在密閉的房子里傾聽鳥鳴/不是鳥鳴從墻上一絲絲滲進來,而是/我們的器官嘗試著一件件沖出去—”講究詞句與詩意的粘連。而陳離顯然更側(cè)重于敘述,以敘述進行鋪張與推進,相當(dāng)于戲里的開場鑼,但兩者都有共同的地方,就是都有悲憫之心,都以低視角悲憫地看世界。
陳離還更加自嘲:“我慣于沉默/心里有著隱忍的悲傷?!弊猿耙彩亲杂?。陳離在很多作品中都將自己置入一個特定的角色。沉默,卑微,悲傷??墒撬钟幸浑p銳利的眼以及一個善于思考的大腦。此詩不拘于對常識的觀察,而以思考代替描繪,通常的寫法很容易滯塞,使詩毫無生氣。但他哲學(xué)的思考能力幫助了它,我覺得至少有兩處扭轉(zhuǎn)了這樣的局面:“當(dāng)然我更不會這樣想,它們可能一直都在等待/甚至用了整整一生的時間/等待我開口,訴說我心中的快樂/或者悲傷?!薄凹热晃疫B自己窗外的鳥都對不起/我怎么能說對得起這個世界呢?”
最末的結(jié)尾,處理不好很可能使全詩趨于平淡或毫無意義,但它的哲學(xué)意味使全詩盎然。事實上我們在讀這首詩時也在想“看你怎么結(jié)尾”,關(guān)于詩的結(jié)尾,評論家木朵有精到的敘述,有很多種方法與詩人心中的篤定。陳離做到了結(jié)尾的精彩,體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素質(zhì)。
如果要談安慰,《安慰》就是哭泣。理想與現(xiàn)實,假裝自我療傷。一個理想主義者與絕望者最后的呢喃。也可說,由感傷發(fā)展而來,由彷徨、困苦、人生的境遇發(fā)展而來。先是書本上的,而后是肉體上的,最后又到自己的書本上。他的憂思、理想與幻滅,重合又區(qū)別他人?!@痛哭不是泛鄉(xiāng)村主義假惺惺的逶迤,而是一種欲言又止、大悲大鳴的嘶吼。多重音,沉悶。這首詩借助了一個“此在”的時間—人世。我想這是我們既定的,也是共通的。
我們在一個地方生活
心里感到悲傷
“地方”即此在,人世。詩人自帶稟賦,不會是像切·米沃什或保羅·策蘭一樣的特定時空吧?在當(dāng)下談?wù)撛娙艘话愣疾贿@樣想。哪什么地方能讓詩人感到悲傷呢?為什么要用泛指的這個詞?不能確切一些嗎?應(yīng)該是疼了許久。徹夜地悲痛。連夜都感到了他痛疼的心。這樣是不是有點夸張?但從詩人用詞和格調(diào)來說,或許是真的。不僅僅是對世俗,更是對萬物—的叩首。很多人稱這樣的叩首為“愛”。一種沉默、等待、假定的愛。
我不是第一個在此處生活的人
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我不是第一個感到悲傷的人
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這是意義上的技術(shù)遞進,也構(gòu)成復(fù)調(diào)組合的柏木箱。人世,從來都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人世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但又是所有人的。所有人的世界,也只能是一個人的世界?
在這里我想到費爾南多·佩索阿的黃昏之句。不光心性、語調(diào),還有句式。我一直稱佩索阿的《遑然錄》為黃昏之句,緊密的回旋。切口、卡勾。謹慎的,掘進。仿佛看見他落寞、溫柔的心。
當(dāng)詩句傳遞到一個人的哭,會變成所有人的眼淚,當(dāng)詩人用那個假定的“愛”,對不可逾越的事物的關(guān)心,我暫且這樣相信—我們看見太多的人假定自己有廣博的愛,問題是我們真的有這樣做到嗎?為什么不能平和、謙遜一點呢?雖然都知道這是最高標準和唯一的途徑。
在我們的周圍/到處都是勤勞而善良的人/他們比我更加勤勞和善良—”我相信,詩人潛意識中是有疑問的,此番用語或許迫不得已。一種假定的勤勞和善良。
“所有的人/都懂得土地和陽光的價值”,這是進一步對不動搖力量的加碼吧,更可理解為對進退失據(jù)詰問的反諷。
他周圍的所有人
都跟著他一起流淚—
這是可能的嗎
多么奇怪的一個愿望
誰好意思將它說出口?
這不是愿望,是現(xiàn)實。
有時我想,“真”是什么?最古老那字的意義,漢語的與英語的又有什么不同?是指向明嗎?是在求索之前還是在之后?似乎跟原義、本來有關(guān)。但衍化的過程產(chǎn)生歧義,理解的方式也生發(fā)偏離,目標的不同也生發(fā)偏轉(zhuǎn)。為什么求一個真這么難呢?
這似乎是諸多先賢探究的。先賢給我們誠懇、誠實的原則。問題是人的心,有時甚至大多數(shù)時候誠實都難以做到,不光是語言的誠實,真相的誠實,有時甚至連誠實本身—都理解不了。這就非常難辦,當(dāng)某事發(fā)生—一方是說是A,另一方說是B。有時候眾多人說A,掌握權(quán)力的人說B。
怎么看—陳離都是一個悲傷的人。沉默的人。像大海一樣悲傷。但我希望這悲傷不是區(qū)隔、阻擋,不是區(qū)隔和阻擋與這世界進行溝通?;蛟S,這才是溝通的方式之一。因此我說陳離是一個需要救贖或者已經(jīng)完成自我救贖的人。救贖,以語言和文學(xué)的方式。像贊歌那樣。有時候也像挽歌。我知道很多英雄像挽歌。后面的這些詩篇像挽歌式的悲泣。
但愿這只是自我形象的夸大。
真正的詩人都是癲狂式的病態(tài),或可說,所有的詩人都是癲狂式的病態(tài),唯其病態(tài),才捕獲如常。哪怕他生活在謹小慎微的拘謹中,哪怕他生活在過度的物質(zhì)的饋贈中,唯其病態(tài),才讓人看見神酒與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式精神的崩析。每個人都生活在雙重的困頓中,唯其抗爭,唯其贈予與善,才讓自我獲得滿足。
當(dāng)詩人端坐桌前,沒有思;或者在思的過程而尚下筆。天賦,靈感,使命。有時又是經(jīng)驗。熱切與期望。詞語。搜索表達之能力。純熟的技巧。就像他說:“越來越覺得沉默是對的/沉默著,波濤洶涌/一種力的美?!?/p>
這沉默非彼沉默,結(jié)果波濤洶涌,這沉默最終又被發(fā)言打破。我希望我們的沉默是對的,是對發(fā)言的引申,是對沉默本身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