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言臻
人生若能重來,她仍會從臨江高筑的樓臺上,向他投去匆忙又深情的一瞥。哪怕日后要經(jīng)歷無休止的魂牽夢縈直至憔悴愁損,她也心甘情愿。她不過是世間繁花中最為尋常的一朵,卻因遇見他而在須臾人生中綻放出別樣的嬌艷。
那是一個晴好的日子。江南三月總是細雨迷蒙,難得放晴,她裝作沒聽到母親的呼喚,藏身在自家酒樓上的雅間里小憩。日光從雕花的木窗透進來,軟暖地照在身上。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見一只蝴蝶從眼前飛過,輕巧地穿過半掩的窗扉,朝外面飛去。她的目光追隨著那只蝴蝶,不自覺地踮起了足尖,輕輕推開半闔的窗葉。
她在日后頻頻回想那日開窗后所見的場景,只覺是余生中再未遇過的景致。窗下是松陵鎮(zhèn)護城河,一橋橫跨其上,名為流虹,是從松陵鎮(zhèn)去往蘇州城的必經(jīng)之路。她沒找到那只翩躚的蝴蝶,卻在人來人往的流虹橋上看見了正與伙伴笑談的他。她從未見過這般出眾的男子,“公子春衫桂水香,遠沖飛雪過書堂”,她的腦海中無端浮出兩句詩,竟忘了女兒家應(yīng)有的羞澀,盯著他發(fā)起了呆。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熱烈,他竟如感知到了一般,回望過來。四目相對的一霎,她回過神來,急忙側(cè)過身子,躲在窗扉之后,接著聽見心跳如鼓,臉頰也越來越熱,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那雙清亮的眼眸。待心緒稍平,她才敢探頭朝窗外再看一眼,流虹橋上依舊人來人往,只是早已不見那春衫公子,她不禁有些悵惘。她對那公子一無所知,他的一眼流連卻如一陣風來,在她心底吹起細細密密的波瀾,久久不能平息。
如此便種下了相思的病根。零零散散地拼湊起那公子的信息——他名喚葉舒崇,字元禮,是吳江北厙文學大家葉紹袁的長孫,自小聰慧過人,年紀輕輕便高中進士。他的詩詞筆觸細膩,句句訴盡女兒心思。
她曾于一個落雨的黃昏,聽一位教書先生說起葉元禮的一詞半句——“生小畫眉分細繭,近來綰髻學靈蛇”。于是,第二日她便學著畫了兩道繭眉,又將一頭青絲綰成靈蛇髻,酒客見了她,都止不住地稱贊。她含羞一笑,得了閑就跑到樓上,向流虹橋上張望。
自那日初見已過去三月有余,她再未見過葉元禮。
也不是沒想過去尋他。她本就不是深宅大院中的閨閣小姐,沒那么多繁縟的禮節(jié)要恪守。但也正因她并非大家閨秀,如何能與吳江葉氏一族門當戶對?因為有自知之明,縱然思戀已如春草般瘋長,她卻始終不能站在他面前傾訴。
她在窗前徘徊的時間越發(fā)久了,有時整個下午都呆呆地望著窗外,漸漸有些神思恍惚。日影飛去,西風摧折,轉(zhuǎn)眼已到寒冬。她終是積思成疾,一如李太白那句“長相思,摧心肝”。她對葉元禮的思念越發(fā)沉重,身體每況愈下,竟從冬日一直病到了開春,那時的她已下不得床,整日昏昏沉沉的,難以進食。
家人請了好幾個大夫,每日湯藥不斷,卻始終不見起色。父親心急如焚,母親望著她日漸消瘦的模樣心疼不已。她知曉這是藥石罔顧的心疾,不忍心讓母親為自己傷心,卻又不知如何對母親說起。
又是晴好的春日。意識混沌中,她隱約感覺日光明晃晃地照在眼皮上,昏昏沉沉地睜開眼,依稀看見一對蝴蝶在日影光斑間追逐飛舞。她不知那是現(xiàn)實還是幻象,只覺心神一動,幾乎要落下淚來。去年春日便是蝶影攜著她的心飛向了橋上的春衫公子,如今她心有余念,卻已無力追尋。恰好母親端了藥上來,她氣若游絲地握住了母親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將這一年的纏綿心思說與母親聽??粗赣H的婆娑淚眼,她亦流著淚,央求母親替她再去窗外望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瞥見一片翻飛的衣角,接著便有一個人影匆匆前來。她雖未看清來人的容貌,卻在冥冥之中感覺到那就是他!她艱難地撐起身子,想要確認一番,卻弱不可支地跌回榻上。一只手自肩頭環(huán)過,將她扶了起來,葉元禮清俊的面容終于清晰起來。
她看著這個朝思暮念的男子,千愁萬緒涌上心頭,卻在對上他的淚眼后失了言語,只能怔怔地望著他,如同那日在樓頭初見一般。
她想要抬起消瘦的手臂,為他拭去洶涌的淚水,卻感到倦意沉沉襲來,終是支撐不住,闔上了雙眼。在意識渙散之時,她聽見葉元禮在耳邊泣道:“若有來生……”
后來朱彝尊曾作《高陽臺》以記此事——“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游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遍羅衾。重來已是朝云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鐘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p>
她與葉元禮之間有太多遺憾,甚至未來得及告訴他自己的名字。縱使千般相思無緣訴,仍有一橋流虹于百年之后銘記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