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光
也許你無法想象,十四歲之前,也就是我的整個童年,沒有讀過一本書——當然,除了課本。
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段比我寫作史還更漫長的時間,我不讀書,在干嗎呢?一個沒有任何“幼功”的人,在他十六歲的年紀,忽然攤開紙和筆,決定要寫作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更是匪夷所思。
十四歲之前,我的履歷是荒蠻的,尚待考證,類似于人類史前時代,赤身在山林里瞎跑,不知東方既白。是讀書與寫作開啟了我的個人文明史。而照亮我的第一本書,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
2004年,我在老家縣城讀高一,有次去外面瞎逛,偶然在一個地攤上看到這本書,順手買了回來。一同買下的還有一本韓寒文集,兩本書都是盜版的,封面及裝幀相似,卻給我呈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貌——一個極端世故,一個極端叛逆。我記得有一次上數(shù)學課,我躲在后排偷偷地讀《文化苦旅》,后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給收繳了去。幾天后,我偷偷跑到老師辦公室,拿韓寒的書去掉包了。這說明在那個價值觀尚未健全的年紀,還是穩(wěn)重的文體風格給我的信任感要大一些——此前我一直認為寫《文化苦旅》的是一位睿智的老者,多年后才知道是誤讀,余秋雨寫此書的年紀,還不到半百。
調(diào)包的事,后來當然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他卻不說破,有意放我一馬,像是一種成全。我最初喜歡上散文,便與此相關。它沒有門檻,容易進入,尤其對我這種沒有任何“幼功”的人。后來常有人說我的文章老成,影響其實也來源于此。我很想說,其實那都是裝的。缺什么,裝什么,本質(zhì)上我還是一個愣頭青。我此后漫長的寫作都為此所累,它像一種病菌,在我體內(nèi)深深扎根,并且被我的自卑和怯懦越養(yǎng)越肥。我說這些,是因為我意識到現(xiàn)在到了非擺脫它不可的地步了。
書和風霜一樣,會給人形成“致命”的感染。那年,書把我趕上了一條絕對陌生而又無比廣闊的道路——寫作。
2006年春天,我買來一個藍皮筆記本,在贛南一間陰沉的教室里坐下來,開始練習寫作。那時,寫作是我抗議的方式——我為什么要在別人發(fā)明的方程式里運算數(shù)字法則?我為什么要在習慣了平上去入的口腔里塞滿另類的異域語法?我為什么要與千萬人共擠一條獨木舟……如果僅有這些疑問,還不足以使我徹底從中學課本里叛逃。我需要一個相對理想的媒介,或者說,借口。抗議,帶來發(fā)聲,而發(fā)聲需要借助語言。這種語言,絕不是老師們在講臺上反復使用的那種。后來,我在幾本民國作家的書上找到了那種語言。那種銅銹一般的漢語為我制造了一條幽深的甬道,它把我?guī)С隽虽仢M課本與款款朗讀聲的教室,帶我通往了一片虛擬的桃花源。
那是一個不清不楚的年代,我在那里看見了秦淮河的月色、潭柘寺的瓦楞、紹興的烏篷船,看見沈從文穿著灰色舊布衫拖著清癯疲憊的影子在北平城一個胡同口落寞地喝一碗豆汁,看見豐子愷在上海發(fā)往東京的一艘舊客輪上比畫著手指教一位日本青年如何嗑瓜子……在那些書里,一個少年開始真正對使用了十多年的母語產(chǎn)生興趣,準確地說,是紙上的漢語,那些布滿了機關的漢字,它們使坐在2006年南康中學教室里的我倏忽間感染了另一個時代的風寒。
我的種種異于常人的表現(xiàn)很快引起了班主任的警覺。他給我放了一個禮拜假,叫父母把我領回家,讓我在家好好反思,權衡高考與寫作之間的輕重緩急。
那次回家,我打包了一批書裝進書包里,它們分別是《蕭紅散文集》《賈平凹小說選》《蓮花》《郁達夫散文》《張愛玲散文》等消磨我一類激情又補充我另一類激情的書。那個周末回到家中,極度看重我學習的爺爺對此并不知情,他已病榻久臥,深居簡出,父親知道不能告訴他實情,便以我是病假回家休養(yǎng)來搪塞爺爺?shù)脑儐?。之后家里人挨個來做我的思想工作。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們用那一套早已陳舊的方式為我洗腦,但我腦中除了寫作這件急不可待的大事已經(jīng)容不下別的。我的內(nèi)心是一顆發(fā)芽的種子,它有它的想法。
三天后我重歸了課堂。我收斂了很多,我將藍皮筆記本藏了起來,我必須在確定了用余光探視不到班主任眼鏡上那束鋒利的寒光時,才敢將一本史鐵生的《病隙碎筆》抽出來大肆地啃讀。我心無旁騖,又膽戰(zhàn)心驚,像過街老鼠,懼怕著他的突然出現(xiàn)。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更不知道他恰好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是不是一個剛好在凝神聽講的好學生。
高考前的一個早晨,他在朗讀聲林立的教室里穿行。一間教室萬馬齊喑的朗誦沸度是一點點被點燃的,一聲蛙叫帶動一片,或長或短的英文單詞蜂蝶般在窄悶的空間里橫行亂撞。我無法做到讓我的僵硬的舌頭和牙齒咬準那些冗長怪僻的英文字音,我讀起了散文,讀著當時我認為的世界上最美的語言。他走了過來,他在瑯瑯書聲中還是分別出了一類雜音,他從我身后出現(xiàn),一把拽走我手里的書,他只冷冷地說了一句話:“下次考試分數(shù)達到500分,書就還你?!?/p>
我不記得高考前最后一次考試得了多少分,只知道,我順利地從他手中拿回了我的書,在走廊上,在晨光的照射中,在書聲瑯瑯的背景下,我第一次在他鋒利的鏡片下發(fā)現(xiàn)那一份潛藏的柔軟。他說,先學一門實際的技術養(yǎng)活你自己,再去寫作吧。我不吭聲,不以極端的語言反駁,我只是看著他,聽他把話說完,雖然我用日后的實踐證明了他這番話對一個志于寫作的人是一種極大的誤導。我甚至應該慶幸,在他鋒利的鏡片下,我把寫作當?shù)叵禄顒用孛苓M行著,它削弱著我青春無忌的鋒芒,使我在寫作之外,加緊彌補著各門課程的漏洞,并最終以一個危險的分數(shù)如愿進入了某所大學的中文系。
多年后,我應該感謝2004年在縣城書攤上的那次偶遇,因為它不僅讓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也開啟了我的個人文明史——筆就是我的無花果葉,羞恥感隨之而來,寫作既是文明,也是遮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