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雖然人的美感很難做孤立的分析,但視覺美與聽覺美畢竟有很大的獨立性,繪畫和音樂不隸屬于文學。“孤松矮屋板橋西”“十畝桑蔭接稻畦”“桃花流水鱖魚肥”……許多佳句寓形象美于語言美,詩中有畫,膾炙人口。但仔細分析,其中主要還是偏文學的意境美。如從繪畫的角度看,連片的桑園接稻田,可能很單調;孤松、矮屋、板橋間的形象結構關系,還須具體環(huán)境具體分析;桃花流水的畫面,通俗與庸俗之間時乖千里,時決一繩。文學修養(yǎng)不等于審美眼力。
猶如獵人,我經常入深山老林,走江湖,獵取美感。美感卻像白骨精一般變幻無窮。我尋找各樣捕獲的方法和工具——她入湖變了游魚,我撒網;她仿效白鷺沖霄,我射箭;她偽裝成一堆頑石,我繞石觀察又觀察……往往我用盡了繪事的十八般武藝,依然抓不到她的蹤影。每遇到這種情況,靜夜深思,明悟不宜以丹青來誘捕,而力求剝其畫皮,用語言扣其心弦,應針對的是文學美而不是繪畫美。我每次外出寫生,總是白天作畫,夜間才偶或寫文,我的文是畫道窮時的美感變種。
當人們掌握了技巧,技巧就讓位于思考。
似乎文思在指引我造型之創(chuàng)新。
情生藝,藝需技,而技與藝其實不是一家人,血統(tǒng)各異,所以談創(chuàng)新,基本立足點是意境之創(chuàng)新,思想之創(chuàng)新。人情各不同,作品千變萬化,西方藝術重視個性獨特,以模仿或近似他人作品為恥。抄襲是從藝之賊,是創(chuàng)造之敵。
對畫技之老調或花招日益反感,技與藝原來隔著思想的海洋。我想搬家,搬出畫室,尋個詩與文的鄰居。
調色板是畫家創(chuàng)作時的起跳板,此處烙印了作者的個性、喜怒,或隱或顯反映了其風格。我在博物館中仔細揣摩過不少畫家的調色板:柯羅的調色板擦得精光锃亮,顏料按色譜順序排列得整整齊齊,可想見他作畫時心境寧靜,沉著穩(wěn)重,制作步驟井井有條,絕不浮躁;高更的調色板上亂七八糟,東一堆、西一塊,都是厚厚的各色顏料,幾乎連調色的位置都沒有。
天天使用的調色板,我是每次作完畫總要收拾擦凈的,說擦凈其實是擦而不凈,每次遺留下不同的色調。日子一久,沉積的油彩層愈來愈厚,板愈來愈重,使用不方便了,但仍繼續(xù)使用。
如今換一塊調色板太方便了,但我壓根沒想到“換”這個概念。木匠怎么肯扔掉他用了數十年的斧子,即使那斧子早已鈍得不中用了。
“等待”是賊,竊走人們的光陰,如果能用電腦統(tǒng)計每個人一生中浪費于等待的長長短短的時數總和,必定會令人大吃一驚——人命半條。
等待的未必能獲得,而未曾等待的不速之客卻飛快來到,而且絕對驅不走,避不開。中年在必經之途守候青年,老年又悄悄攜走了中年。
引人走向遠處是由于亭臺、溶洞、瀑布的魅力;人們在人生道路上不斷付出等待,是為了爭取更美好的一個個未來的景點。等待寄情于希望,希望依偎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