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周建平
“懶散”和羞澀是自封的外殼,一捅開便是“較真”的內(nèi)里。萬青活在20年前、甚至更早前的音樂中,卻又對周遭保持著絕對的敏感。在恒久的穩(wěn)重、克制和偶爾顯山露水的風(fēng)暴里,精心錘煉,越來越接近他們的內(nèi)心。不論是身處的石家莊,還是其他地方,他們從未刻意地融入,或是保持距離。“哪里,都是此處?!?/p>
2010年,以神隱狀態(tài)扎在石家莊的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依托創(chuàng)作者在20平的自家房間錄制的音樂,發(fā)布了首張同名專輯。充滿隱喻的現(xiàn)代詩般的歌詞、精致的樂器編配和成熟的演奏,令樂評人和歌迷吃驚不小。大V微博推薦、歌迷熱傳、電臺報道,對岸同行翻唱,形成一時蔚為壯觀的文化現(xiàn)象。有聽眾評價該唱片是“對當(dāng)下時代精神內(nèi)核抓得最準(zhǔn)的一張。沒有宏大敘事、耍小聰明、自以為是、口號抗?fàn)帯K撬徒o我們每個人的一把最真實的匕首” 。
而另一方面,樂隊成員造型儉樸如一,表演時木訥寡言,從不上綜藝,受訪寥寥無幾,新歌遙遙無期。首專出來后,不斷有人問,真的要“一張(七八首)吃一輩子”?
井陘的太行山景,照片里幾乎干涸的河,也是萬青新歌歌詞里的意象圖趙亮提供
這種無望在2017年末將至?xí)r,終被打破。先是上海,接著成都,萬青在兩次渤海洗雷音專場里終于演出了三首新曲。
因為只在兩個小場地唱,又沒有視頻流出,新歌的反響只在極其有限的局部發(fā)酵,從聽眾和樂評人那兒收集來,諸如“寫詞穩(wěn)定、配器龐雜、萬青還是萬青”的零星片語,漸漸冷卻,消弭在喧嘩眾聲里。4個月過去,其他新曲目的消息依然不太明朗。新專輯眼看著要持續(xù)第一張的漫長打磨。
我們好奇的是,這支在20年前組建雛形、10年前基本定型的樂隊,究竟有多“另類”?他們?nèi)绾握J(rèn)清和確立自己?在成名后的這六七年里,成員們做了些什么?新音樂去往何方?當(dāng)年幾乎一面倒的認(rèn)可,在這個越發(fā)難以預(yù)判的流量時代是否還會延續(xù)?萬青和石家莊這座“2.5線城市”之間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
這個探知過程,在不善也不愛表露內(nèi)心的樂隊面前,呈現(xiàn)出了預(yù)料中的艱難??目慕O絆的訪談,拼湊的周邊,老到發(fā)黃的資料,最終勾勒出山之一角。
從石家莊往西,行至鹿泉、井陘一帶。山體如同被巨雷開膛破肚,劈出一道道的傷疤,裸露出黃褐色或灰白色的內(nèi)里。巨大的人造天坑和眾多的坑口沿著山嶺密集分布,碎石遍地。
不遠(yuǎn)處可見依山而建的水泥廠或是公私礦場,就地取材、收益肥厚。被吸過鐵粉的砂土被隨意堆在山坡上。鉤機(jī)正在山頂上采石頭,一輛輛運輸用的大車等待著裝載。鑿下來的碎石,每堆恐怕得有一兩層樓高。挖掘機(jī)不斷將這些碎石裝進(jìn)卡車,再倒進(jìn)碎石機(jī)。行駛的噪音過后,揚塵讓人看不清幾米開外村民的臉。
“爆炸聲一響,紅色、黃色的粉塵能遮住天。”
昔日蔥郁的植被如今只剩零星的幾棵在風(fēng)中抖瑟;而挖山形成的懸崖陡壁,很容易掉下碎石塊,砸中路過的車輛或是附近的民居。
從三四年前至今,萬青的主創(chuàng)姬賡和董亞千不止一次騎著摩托走過這條路,不僅樂隊全體成員,《我愛搖滾樂》的前主編和前資深編輯、現(xiàn)任萬青經(jīng)紀(jì)人的趙亮,也都曾帶著家人朋友開車或坐車,與這些駭人的景觀擦身而過。
“之前其實很漂亮的一個山,小村子,轉(zhuǎn)過去一看整個一面全被挖了,現(xiàn)在回填,再重新種植被‘補綠。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边@個畫面對姬賡等人觸動極大。
那時候哥幾個還沒想好新專輯要寫什么。手頭攢著的“音樂動機(jī)”(姬賡說,音樂動機(jī)是音樂創(chuàng)作的原始動機(jī),覺得這段小旋律與自己有關(guān),包含著某種可能性)已經(jīng)不少,但很凌亂。溜達(dá)一圈之后就琢磨,要不咱們寫這個吧?等把第一首歌《采石》寫完,就找著感覺了。
看似直觀,卻依然意在言外。
趙亮的媳婦就住在太行山里,在深山中的學(xué)校教書。每個月他都要從北京乘火車再倒大巴車,回家和妻兒團(tuán)聚。他曾經(jīng)在文章里這樣描述:“井陘縣,耕地稀少,黑白分明——一列掛載了數(shù)十節(jié)車廂的火車在礦區(qū)裝滿煤炭,中途俯視右側(cè)的縣城,匯入這個國家的鐵路主干道;而在此之前,還要經(jīng)過一段漫山遍野白成一道的地方,那里豎著一塊白灰覆蓋的牌子:建設(shè)中國鈣都。人們向下挖掘煤炭,向上崩山采石,煉制白色鈣產(chǎn)品。一黑一白,不是琴鍵,而是一整個縣的營生,還有縣里人的兩個肺?!?/p>
難怪他看到姬賡的歌詞忍不住哭出來。鼓手史立過年前還帶著朋友走了這條線,他說“見多識廣”的藝術(shù)家們看到山體,都驚了?!拔覀冏≡谑仪f、河北這一帶的,一看這詞兒,都明白寫的是什么?!?/p>
不過,“概念組曲”前兩首呼之欲出的壓抑、陰郁,到了第三首《山雀》,卻明顯給人感受到清新寧靜之美。演出時的大屏幕上,密林里透出微煦晨光,鳥兒高低回旋。長笛加入的旋律也悠然起來。
直到最后一句,“火光洶洶,指引盜寇入太行”,到底泄露了創(chuàng)作者的底色。
“三部歌曲相互關(guān)聯(lián),又是一個大的概念的組成部分。整張專輯完成之后,會把概念呈現(xiàn)得更加完整?!苯馗迩暗囊估?,姬賡確認(rèn)了這一點。
很多人都注意到,“烏云”取代“黑暗”,成了新歌的關(guān)鍵詞。當(dāng)然,還有三部曲每首都出現(xiàn)的“太行”。
是被那種巨大的、掠奪式的資源消耗擊中了?
“不是?!奔зs第一時間反駁。
“這首歌跟生態(tài),不是那種關(guān)系,不是說你作為一個旁觀者去批評。我特別不愿意讓大家只是想到環(huán)保生態(tài),太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城市里的人了。什么‘環(huán)保生態(tài),這就是你本人的世界,我們是一體的。你看見它被填回去,種上樹,但是重要的珍貴的東西早就沒有了。這和一個人被消耗的過程是一樣的。”
對萬青歌詞的“誤讀”或者說爭相解讀,由來已久。除去純樂器演奏和僅僅七八句的《不萬能的喜劇》,首專的七首曲目和后來的單曲,每一首都會在網(wǎng)絡(luò)的上引發(fā)提問,“誰能告訴我《××》歌里到底講了什么?”
那首令樂隊名聲鵲起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總難免讓人聯(lián)想到靳如超案。
傍晚6點下班 換掉藥廠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幾瓶啤酒……
保衛(wèi)她的生活 直到大廈崩塌 夜幕覆蓋華北平原 憂傷浸透她的臉
如此生活30年 直到大廈崩塌 云層深處的黑暗啊 淹沒心底的景觀
姬賡(左)和小耕在董亞干老房子的樓道圖/『音樂肖像J提供
2001年,石家莊人靳如超因婚姻問題與同居女友爭吵,盛怒中舉刀將對方砍死。兒時落下耳背的靳如超生活窘困,與鄰居、親人因瑣事爭吵不休。當(dāng)年3月16日,他引爆預(yù)先放好的炸藥,造成五棟居民樓相繼爆炸,死傷過百。
姬賡從來不解讀自己的歌詞,《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引發(fā)了圍繞爆炸案、舊工業(yè)城市下崗潮和轉(zhuǎn)型困境的各種揣測和議論?!氨啤钡眉绷耍睢爸卑住钡慕忉屛ㄓ幸淮危骸斑@歌講的就是一家三口,日常生活的悲劇。冷漠的父親,絕望的母親,尚未被馴服的兒子。這樣的家庭在我生活的家屬院就有很多。這不是一個正常的成長過程,是對熱情和自尊的蠶食?!?/p>
“殺死的,是精神啊?!币粋€本地出租車司機(jī),在聽完一個拜訪萬青的朋友在車?yán)锊シ胚@首歌后,忽然明白了。
姬賡的歌詞里有《十萬嬉皮》的駢句式工整;更多的是長短句的交錯,密度大,滿是詩的意味??此瞥錆M象征和隱喻的敘事與抒情,生猛又浪漫,曲折迂回而欲說還休。穩(wěn)重、克制,又充滿了無限的想象空間。
“孤獨的海怪”,“獨腳大盜”,“云和閃電的脾氣”……歌迷樂于在這些詞句里揣摩作者的意圖,如同他們從僅有的幾篇訪談里追索黑塞、谷崎潤一郎、帕蒂·史密斯帶給姬賡的影響。這種樂趣甚至從聽歌延展到了私下的社交生活,形成了一個個互認(rèn)知己的精神共同體。一個萬青粉絲微信群要求入群者必須能說出樂隊早年的三首作品名,另一個微信群則需要申請者說出對于“自由或許問心臟”這句萬青歌詞的個人理解。
解讀當(dāng)然是個人權(quán)利,不過如果集向一端,總有斷章取義和自以為是的“危險”。樂評人馬加和陳郁都認(rèn)為,就一首音樂作品而言,如果僅僅停留在為時代做注腳的功能上,那它的審美效用則變得可疑。對歌曲進(jìn)行種種翻轉(zhuǎn)式闡釋,終將成為“另一種不義,一種被綁架了的短視”。
但這依然擋不住忠實歌迷的各種品讀和咀嚼。在去年11月26日成都萬青專場開場前,我偶遇一對看來如同姐倆的師生忘年交阿爽(化名)和張蓓。她們操著利索的川音,在候場的嘈雜聲里討論得甚是熱烈。
張蓓:你像,“來到自我意識的邊疆,看到父親坐在云端抽煙,他說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他們的歌詞很能引起共鳴。還有,長句子很多,用詞不是那么口語化。比如,“囿于”這種字眼(見歌詞: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 廚房與愛),估計受外國文學(xué)影響。姬老師,英美文學(xué)嘛……
阿爽:其實華語(音樂)圈里,詩意的不止他們。
張蓓:對啰。你說周云蓬,他本來是個詩人,不用說了。野孩子,屬于草根性很重的樂隊,他們句子都很樸實,不華麗。
阿爽:還有吳吞。
張蓓:吳吞又不一樣,很不一樣。萬青更文學(xué)性,我不想用小清新這個詞,感覺他們(萬青)像小說詩歌的印刷體……吳吞更酣暢,更強(qiáng)悍,語言天分也很高。
反正,聽他們的歌,你要是沒有感覺,咋個都沒有感覺捏。有感覺的人,你聽就是了。我覺得,好的音樂人,共同點就是誠懇,不裝,不炫。
2017年11月,萬青樂隊在工作室排練圖,本刊記者姜曉明
戴著眼鏡、留平頭的“資優(yōu)生”姬賡一路讀完碩士,深受英美文學(xué)熏陶,如今在石家莊的一所高校當(dāng)英文教師。同樣教授語言的姬父素來采取寬容的教育方式。姬賡不喜所謂名著,便樂得自在吸收。
在他,寫歌并不苦,“排練還是比較程序化,寫歌很有樂趣?!彼傉f,雖然也想寫點輕松的東西,但或許性格使然,寫著寫著就成了那樣。有人說新歌有了“雕琢”感。姬賡承認(rèn),從來靈感都非飄然而至,一筆揮就。唯一的原則就是,“要能說服自己,是對的?!?/p>
可以想見,這條路走得不輕松。
烏云匯合 烏云高空踏步
再生泥河 就投身激流沖水壩
可聽到雷聲滾滾 可感到怒潮來臨
以我之身軀為階梯
以我之身軀為樊籬
陌生與敵意 其中凝聚
千座山峰化水泥
自然贈予你
樹冠 微風(fēng) 肩頭的暴雨
片刻后生成
平衡 忠誠 不息的身體
捕食飲水 清早眉間白云生
跳躍漫游 晚來拂面渤海風(fēng)
……
大霧重重 時代喧嘩造物忙
火光洶洶 指引盜寇入太行
——萬青新專輯先行推出的
概念三部曲部分歌詞
姬賡和昵稱“二千”的董亞千是小學(xué)同學(xué),初中高中都一起組過樂隊。某天,從《音樂天堂》里聽到盲瓜樂隊(Blind Melon)的《Car Seat》,頓時覺得不一樣。“那時候正好在聽Grunge(Grunge,油漬搖滾,又譯垃圾搖滾、頹廢搖滾,隸屬于另類搖滾的音樂流派)嘛,哎,就覺得這個蠻特別的,有大提琴,非常喜歡?!?/p>
去年“雙十一”那天,后臺見到的董亞千,文著花的淺棕色皮靴尖頭微微翹著,鑰匙像上世紀(jì)80年代中年人似的掛在牛仔褲腰上,口袋里塞了包紙巾。格子襯衫上的扣眼開得隨意。過肩的頭發(fā),油膩得卷兒都黏乎了,像一禮拜沒洗。拿把單排齒梳子,刮嚓兩下完事。
幾天后,去寧波的音樂節(jié)演出前,他提溜著一個白布袋子,晃晃悠悠去機(jī)場。里頭裝的,也是那雙長到膝下的牛仔舊皮靴。
“他的仔靴靴腿兒特別高嘛,每次過安檢,機(jī)場的人就要給他脫下來檢查。”趙亮說,“Jimmi Hendrix在老董心里有比較至上的地位,還有Stevie Ray Vaughan。他的打扮就是典型的德州牛仔樣兒。我一開始看他們最早的照片時,也穿那種法蘭絨啊,非常的Grunge?!?/p>
1996年4月,他倆加上鼓手張培棟,給鼓搗出的樂隊取名The Nico,那是28歲嗑藥而死的盲瓜主唱Shannon Hoon襁褓中的女兒的名字?!罢f組建有點正式,實際就是幾個小屁孩湊在一起胡鬧?!奔зs說過。
他笑著調(diào)侃,因為中“盲瓜”的毒很深,“對他們那種豐富性的迷戀,和自身技術(shù)水平低下導(dǎo)致了后來作品的難產(chǎn)。其實晚點聽到盲瓜就好了,Grunge那股勁還能在身上多保留幾年。這事都怪(朋友)炸子馬,是他在地攤上給我挑了張《soup》。那時候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就能買到打口帶(“打口”,指國外積壓的音像制品處理后被作為塑料垃圾進(jìn)口,卻以音像制品的身份在中國各地的非主流渠道流通)。”
和西安、蘭州、成都相比,石家莊的“搖滾重鎮(zhèn)”之名來得沒那么有底氣。但在樂迷心里,兩本曾補給過他們青春饑渴的石家莊本土搖滾雜志,分量絕對夠重。
夜晚,石家莊人民廣場,跳舞的市民圖/本刊記者姜曉明
1987年《通俗歌曲》在石家莊創(chuàng)刊,1999年改版為16開的搖滾刊物,喊出“搖滾你的生活”的口號。路子更野的《我愛搖滾樂》也在同年由《通俗歌曲》前主編曉朱(朱晉輝)創(chuàng)刊,成了最搖滾卻最不像音樂雜志的反主流小報。曉朱還開過錄音棚,有自己的廠牌,錄了一堆唱片。這兩本經(jīng)常在報刊亭斷貨的雜志,加上藍(lán)恐龍、金旋律和極端音樂這些音像店里的打口帶,滋養(yǎng)了無數(shù)尋求精神慰藉和精力出口的青年。
石家莊河北博物院,廣場上看鴿子的人群圖/本刊記者姜曉明
裝束是外化,涅槃、珍珠醬、碎瓜等樂隊,以及Miles Davis,終究成為The Nico們血液里的一部分。不到18歲的董亞千立志,這輩子就磕在搖滾上了。
所幸,父母反對、家庭封鎖這些發(fā)生在別人青春期的痛苦史,他都沒遇著。唯一要較勁的,就是自己。
有人在網(wǎng)上爆料,以“石家莊吉他一把手”出名前,董亞千為了在秦川琴行挑到一把理想的吉他,每天去得比員工還早。店門一開,就試上整整一天——除了吃飯上廁所,所有時間一直在試琴,試奏各種不同風(fēng)格,一直到人家下班。就這樣,整整試了三天,最后才挑中自己滿意的吉他。
“那時候賊喜歡西雅圖那些東西(音樂),嘿,吉他怎么會彈成這樣?其實他們打骨子里都是精通blues(布魯斯)的,后來我就覺得我應(yīng)該把那東西彈明白了。就開始嘗試自己慢慢學(xué)唄。但是爵士樂也容易特別庸俗化,所以運用的時候特別小心?!倍瓉喦Щ貞?。
先是扒那些經(jīng)典的歌,后來就學(xué)理論,現(xiàn)在還在學(xué)——最近他在啃的是減音階。20歲時沒有特明白的老師,告訴自己這個體系怎么弄。這兩年,董亞千認(rèn)識了幾個受過傳統(tǒng)訓(xùn)練的薩克斯手。聽他們講了講,才明白更多的子丑寅卯?!癑immy Hendrix技術(shù)上其實沒有什么特別難的地方,關(guān)鍵是他作曲的想法和意識,很難企及?!彼楦鶡?,定定看著空氣。
“董是早早混跡社會的野路子,一路摸爬滾打過來。能從演奏里聽出來90年代自學(xué)成才的技術(shù)流樂手的痕跡,長長的solo,那種從逼仄之處磨出來的扎實,狹隘?!睒吩u人和小宇寫道,“他理想中的音樂應(yīng)該有成人搖滾樂的質(zhì)地,嚴(yán)肅,優(yōu)美,精純,老到。另一方面,他對成年人所棲身的世界興趣寥寥,他的音樂世界沒有什么文化和性征的痕跡?!?/p>
所有的歌都是董亞千寫出旋律,姬賡填詞。旺盛的時候一天三五個動機(jī),稍有點瑕疵,玩玩就扔了不要了。
1997年,曉朱說有個合輯,你們摻和一下吧。幾個人就用一個星期寫完了一個動機(jī),“也不是當(dāng)時最好的,那時候想把好的先留一下,結(jié)果后來都給扔了。”這便是收錄在《非常次序》合輯里的《巢穴在望》。
青鳥兒,快帶來些溫暖的消息吧!它眨眼飛走了,飛走了
擠出淚,如同膠水
這粘稠的譏笑
我失望地拒絕了它
歌詞和那時董亞千的嗓音一樣的青澀。曉朱把他們帶到北京,去一個琴行借了把貝司,在一個錄音棚里錄了兩天,刨去開銷,每人分了200塊錢,那是他們第一次用自己的音樂換到銀子。而這首處女作,他們此后再沒怎么聽過。
彈琴,教教小孩。有時跑去秦皇島,直接租條船?!傲璩?點鐘出海,撒網(wǎng),第二天早上去撈,然后再把新的網(wǎng)放下去,一天的收獲就是一大堆皮皮蝦和螃蟹什么的?!?/p>
在后來可見的報道里,總能見到“艱苦、潦倒”這樣形容他們的字眼。不管是姬和董,還是后來加入的小耕他們,倒沒覺得。
“所謂潦倒,只會來自于你希望有更大的房子。來自于(想要)一個美麗的女人給你做飯。”朋友小河說。
The Nico成立的21年后,我坐在民心河邊紅磚樓里董亞千的小套間,他們排練過千百次的老房子。這是11月中旬。北方的采暖還未普及到每一戶。甭管見到誰,董亞千都要迸出一句,“來暖氣了嗎?”
樓梯過道的小廣告好像鏟去了一些。屋里屋外的墻皮四處剝落,多到讓你沒了要扶一扶粘上的欲望。短短的走廊到頭便是打通了的客廳和小廳,音箱、聲卡、錄音器材,胡亂堆地上。
房子中間鑲著的鋼結(jié)構(gòu)生出斑駁的銹。桌上,廢煙盒、酒瓶、打火機(jī),各自占領(lǐng)著一席之地。書架上,黑塞的《悉達(dá)多》(也許借自姬賡),劉慈欣的小說,吉他教材,參差擺放著??床怀鰜須v的水晶獎杯被擱在后頭。
十多年前,本地的livehouse(一類具備專業(yè)演出場地和高質(zhì)量音響效果的小型室內(nèi)場館)還未出生,玩音樂的年輕人一來二去,都尋到此,抽煙喝酒,就地而臥,董宅自動發(fā)育成了石家莊音樂青年的原鄉(xiāng)。有段子說,除了主人,誰都有這家的鑰匙。還有的說,只要扒開門邊的水泥磚塊就能找到門徑——這也成了此后樂隊改名的根由之一。
“也不是一開始就成心留在那兒。千兒(董亞千)丟三落四,他找不著就問我們要。要來要去的,干脆留一把擱那兒了。”采訪時,史立笑著解釋。
房子,人,都老樣子。只是曾經(jīng)的頹頓,到底遠(yuǎn)了。
2000年,姬賡離開石家莊,去南方上學(xué)。走的前幾天,董亞千的狗死了。“自此,事情開始變化,這個很酷的世界用了幾個簡單的例子就證明了我們的不萬能。”
在那之前,董亞千已經(jīng)扛不住,爆脾氣,或者一言不發(fā),砸東西。用姬賡的話說,“那是源于他對生活的漠不關(guān)心和對音樂的貪得無厭?!?/p>
曾經(jīng)認(rèn)為自己天分高,足以成為rock star。又覺得周圍環(huán)境太糟,越急越寫不出東西。
十多歲便輟學(xué)的董亞千沒有焦慮體驗,想不上學(xué)就不上,想干啥就干啥。等到歲數(shù)大一點的時候,進(jìn)入社會,“欸,才發(fā)覺你不是這個樣子,你不可以這樣。沒受過那么強(qiáng)的刺激,人一下子就失衡了。”
他們像喜歡自己一樣喜歡鴕鳥,但這絲毫不能改變鴕鳥可憐的本質(zhì):跑得快卻攆不上汽車,有翅膀又飛不起來,鳥蛋大得礙事,養(yǎng)著費勁宰了可惜。簡直傻鳥。
姬賡去湖南讀書第一年,董亞千跟過去當(dāng)了一個月陪讀。沒錢,打一份飯,倆人一塊吃。
折騰過了,董亞千跑去了秦皇島?!澳菚簺]興趣琢磨搖滾,就是一個勁兒練琴。我甚至都忌諱彈搖滾樂,光彈爵士、布魯斯,比如John Scofield?!?/p>
他養(yǎng)了好多流浪狗,有的都被拉去宰狗場,生生讓他救了回來?!肮肥莻€通人性的東西,它知道你救它。我在海邊租了個房子,最多的時候五六條去林子里溜達(dá)?!?/p>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董亞千寫出了富有畫面感和沖擊力的《秦皇島》。有歌迷說,“每每聽到這首歌,仿佛身處在一座四周是灰蒙的霧氣與海水的孤島上,小號聲一起,恍如天光撥散迷霧。然而,并不能知曉,照亮我們的究竟是什么?!?/p>
后來,人便回來了。狗帶回來一只(沒多久死了),給秦皇島哥們兒一只,有些狗上山看果園去了?!斑@就是命運?!彼f。
2001年,鼓手張培棟去日本上學(xué)。次年鼓手荀亮加入,年底姬賡給樂隊改名“萬能青年旅店”——想沖沖此前樂隊的晦氣。“二千和二崔(樂隊成員)不停出游,還是以蹭為主要謀生手段。我躲在南方,用白沙煙、低度啤酒和幾首老歌打發(fā)著時間。沒有奇跡發(fā)生但也沒想象的那么糟糕。”
起初董亞千是不習(xí)慣中文詞的。首專里第一首《不萬能的喜劇》寫出來,姬賡勸了他足足三天?!妒f嬉皮》這首直接點名“董二千先生”的白描作品,他也花了好多天,才終于克服障礙,心無旁騖地唱出來。
臺灣音樂人馬世芳說,姬賡和董亞千的搭檔,好比Lennon與McCartney、Jagger與Richards、Morrissey和Marr,兩人互為陰陽表里,缺了誰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和他們合作過《音樂肖像》項目的小河也會提到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耙魳飞系暮么顧n可遇不可求。音樂圈里,最早的是(野孩子的)佺和小索,說兄弟太江湖,太白了,說‘夫妻又有點過。后來五條人的阿茂和仁科,我覺得也特別好。你看姬賡跟亞千一起吃飯聊天、喝酒,也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特別微妙的東西。亞千不愛表達(dá),我們做《張洲》采訪的時候,都是姬賡說話?!?/p>
好朋友焦雪雁和他們認(rèn)識多年。她叫董亞千“圈哥”?!鞍l(fā)音像,還有就是調(diào)侃嘛。有點傻。圓圈嘛?!?/p>
“圈哥對旋律的感覺沒得說,但他做人實際上特別幼稚,特別容易被人坑。走在路上,一個十塊錢三串的佛珠他都能買,做事的邏輯為零。我跟姬賡兩個人電話里面最多可以聊到三個小時,像手術(shù)一樣去解剖一件事情。圈哥沒有的。我們?nèi)チ囊患拢湓捴畠?nèi)解決。這事牛不牛逼、好不好,好、行、干,就這樣?!?/p>
聽得忍不住笑。她接著來:“很多有天才性質(zhì)的人存在,但是他不見得能碰到一個像姬賡這樣,知道他在旋律上有這種與生俱來的東西,還能去幫他砍掉身邊所有的威脅。”
什么威脅?騙局?焦雪雁不再言語。只說董亞千沒少翻過跟頭。
直到2006年,把《秦皇島》和《揪心的玩笑和漫長的白日夢》寫完,他們才重新開始找樂手排練。大提琴有過四個,鼓手五個,吉他三個。從來沒有什么正式一說,來去自由。
那會兒加入的楊友耕,年齡17,比另外幾個小七八歲,和入行時的董亞千一般大。到今天,姬賡成了“老雞”,二千成了“老董”,小耕還是小耕。
在眾人的眼里,小耕眼神單純,想法也單純,人謙虛好學(xué),關(guān)鍵還懂譜,好像是個“派來的使者”。
史立的加入則留下不少經(jīng)典笑話。董亞千曾在早年受訪時形容他“面如重棗,目似朗星,面相還不錯”。第一次見面,董把干媽給自己的200塊,全掏出來給史立,“然后他就特別感動,后來就跟我家吃住?!?/p>
末了發(fā)現(xiàn),這家伙不只燒得一手好川菜,音樂上還特靈。那時愛聽爵士的董亞千對小號的感覺是,“除了音兒大沒別的?!笨墒妨⒁淮?,給他印象特別深,因為他可以把小號的音量吹得很低,而且很準(zhǔn)。
接近今日的萬青,就這樣成型了。
作曲核心是董亞千。所有的編曲,除了吉他也來自他,其他都是各門樂器自己負(fù)責(zé),排練時一起商量?!耙粋€人包辦,當(dāng)然效率特別高,但那個融合度,彼此的關(guān)系,就沒那么粘稠。”姬賡說。
他舉例,《秦皇島》原先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編排,特別婉轉(zhuǎn)。“其實音全部一樣,但之前小號是一個間奏。寫完以后,我們一聽,哦,這個旋律特別好,就說把它(小號)放到前面吧,色彩會特別不同。高潮提前了。更直接了?!?/p>
待在這支樂隊11年,小耕說,無他,人和音樂都投緣。對于老爵士和布魯斯的喜愛,已經(jīng)說不清誰受誰的影響。比如《在這個行星所有的酒館》的結(jié)尾,空掉第一拍,第二拍進(jìn)來,形成特別好的一個反差,便是從爵士樂的經(jīng)驗里來。
幾個月前,我去他們石家莊棉二生活區(qū)附近的新排練廳“探班”。排練登臺作品之前,幾個人jam(多人即興)了老長時間?!捌鋵嵓磁d才是爵士的魂對吧。你看我們這幾首歌都練了有幾千遍,可是每次上臺,絕不重樣?!笔妨⒑托「f。
“先多練練布魯斯吧,彈好了這個,思維方式都不同了?!迸啪毻?,吃罩餅的飯局上,董亞千認(rèn)真地對加入不久的吉他手蘇雷說。
“每個人跟作品的距離不同。樂手就是要很克制很準(zhǔn)確,不會出錯。但一個(搖滾)樂隊的話,就有好多粗糙的東西。是有溫度的。所有人到我們樂隊來,我們都希望他變成樂隊之一,不要只是一個(錄音)樂手。”董亞千告訴我。
陳郁、趙亮、董亞千等人,都提到了King Crimson(KC)。對這支前衛(wèi)搖滾樂隊的欣賞和借鑒,萬青的成員們也幾乎是同步的。
“KC復(fù)雜、精確,又還保留那個最靈動的東西。古典音樂、爵士樂、搖滾樂,全部融會貫通,其他樂隊里我們還沒發(fā)現(xiàn)有這樣的。還會發(fā)明樂器,基本沒有什么缺點?!奔зs總結(jié)。
所聽,即所得。
他提起國內(nèi)的假假條樂隊,“劉與操(假假條主唱)特別聰明,那是我這么多年印象最深、最喜歡的一個新樂隊吧。有時候還挺羞愧的,小的時候都喜歡山東Grunge的好些樂隊。那個勁兒單純有力……我們后來可能想要的感覺太多。這個,也沒辦法?!?h3>荒謬
新的排練廳剛剛裝好半年多。面積至少得是一二十個董宅?;⌒雾斉铩\色吸音板和幾面大白墻,顯得空間格外敞亮。聲場不同了,樂器也比從前帥了好些。
習(xí)慣,卻是老的。桌上的茶盞、煙盒,拉拉雜雜。姬賡嘴里,不是叼著煙,就是嚼著一口湘潭檳榔——大學(xué)時養(yǎng)成的積習(xí),早已傳染了整支樂隊。
舞臺上,姬賡習(xí)慣側(cè)身,腳步微弓,似乎帶著點微醺和借力感。
“你看他們演了幾百場了,到現(xiàn)在還是緊張。”趙亮說,姬賡習(xí)慣演出前端點帶濃度的飲料?!安还馐瞧【?,威士忌啊白酒啊,都直接往臺上拎過的。但他掌握一個度,喝到這個度正好,能放得開,又不會亂了陣腳?!?/p>
緊張感與生俱來。都見過五六回了,談話時姬賡也總會把臉別向一邊,說幾句以后眼睛再慢慢轉(zhuǎn)向?qū)Ψ健:孟癫贿@么做,對不住人。但那點不自然又明白地晾了出來。
“喝點酒可能還正常,不喝酒不知道怎么說,特別的怪,特別的荒謬?!本剖撬霓D(zhuǎn)圜,也是他的擋板。
瞇瞇眼的董亞千眼皮老耷拉著。小河說,幾年前第一次見到他,“那種不溫不火,也不興奮也不頹喪,話很少?!?/p>
死忠歌迷和對互動沒要求的,已經(jīng)接受了舞臺上這樣的主唱。但那些乍來聽的,都要嘀咕,這樂隊怎么這么“零交流”、玩范兒?
“都說你們不喜歡聽臺下合唱?”
“嗨。我們沒那么高冷。只是因為臺下聲音大了,會影響到耳返(監(jiān)聽)?!倍瓉喦дf,“不知道在臺上該說什么。你不能老被臺下那個什么,會出錯嘛。得精神集中,少受干擾。”
“也很少和人合影?”
“不是傲氣,是不好意思?!奔зs搓搓手,一副“不知該如何解釋”的局促。
要澄清的誤會遠(yuǎn)不止這些。“還有說我怎么老穿拖鞋上場,不尊重觀眾。其實我就是容易出汗,冬天都這樣?!蔽医K于明白,為何十一二月史立腿上也只是穿著一條蘿卜褲,腳踝每每露著。
這么多年,怎么專場演出這么少?
“專場的話,一定要有新的東西。新東西如果不夠,或者自己覺得不夠好,就先暫緩。而且,我們還是想要演livehouse嘛,劇場啊體育館啊,一直都沒有考慮。大小也合適、氣氛也舒服的,很不好找。這事兒我們一直擰著?!奔зs低下頭,眉頭皺起。
什么才叫理想的現(xiàn)場呢?
“就是演出狀態(tài)還是要形成一個……場。就感覺你和觀眾特別靠近。我們屬于,如果自己不在這個氣氛里面,就會覺得特別荒謬。覺得這個演出本身沒有意義?!?/p>
姬賡說,哥兒幾個不會表演。不興奮,人就木了。不是職業(yè)的表演者——隨時可以演得很嗨的那種,完全不會。這種情況,早些年安排在中下午場的尷尬時刻,常遇到?!霸诩依飶椙倌艽蚓欧?,到了現(xiàn)場六分都打不到。心理素質(zhì)不行。這幾年慢慢好了?!?/p>
十幾年下來,樂隊編制日趨復(fù)雜,除了老幾樣,大小提琴、長笛、曼陀鈴都不時登場。在姬賡看來,對這種編制的現(xiàn)場,音響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上海音響就很好,聲音層次能聽出來。去年廣州草莓你在的那場(我們表現(xiàn))就特別差,應(yīng)該是去年我們演得最差勁的一場?!奔зs有些羞愧。“那個下午被曬得……還想跟你講,挺不好意思,跑那么遠(yuǎn)去看,我們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就演完了??赡芫褪菭顟B(tài)不好,有點疲,有點松了,快過年了?!币荒曛?,他為當(dāng)時的他們抱歉。
上海演出那天,董亞千介紹新歌:“這三首是各自獨立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作品?!迸_下有人大聲喊,“你最?!?!你說什么都對!”
底下一片哄笑。笑聲里有不屑,也有幾分包容。
臺下?lián)u旗吶喊,樂手向觀眾招手示意,都與萬青風(fēng)馬牛不相及。有人說他們的現(xiàn)場萬難酣暢,因為“臺上和臺下之間從未形成合適的溝通管道”。但這管道,應(yīng)在一點一點地擴(kuò)大。
上海和成都渤海洗雷音專場,董亞千在一氣唱完三首新曲后,囑咐在場歌迷,尊重尚未制作完成的專輯,不要上傳視頻。幾個月里,果然不見流出?!罢f了還挺管用?!睂鲋笏图зs總結(jié),“看來以后該說還得說?!?/p>
這和早年的“靴腿”效應(yīng)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呼應(yīng)。當(dāng)年尚未發(fā)首專時,網(wǎng)絡(luò)上充斥著歌迷在各種live錄制的萬青現(xiàn)場錄像,完了十多塊一張拿出去賣。英文里管這叫bootleg,意即“未經(jīng)授權(quán)、私自發(fā)行的出版品”。像素很渣,但索求、分享者眾。樂隊當(dāng)時既不反對,也不鼓勵——覺得有些效果不好,怪丟人。
幾乎是一夜之間,韓寒、羅永浩等人發(fā)微博力推萬青,首專獲得華語音樂傳媒大獎,同時獲得樂迷和專業(yè)人士的歡迎,“躥紅”來得有些不可思議。一位叫劉思遠(yuǎn)的音樂人分析:萬青的首專,趕上2010年前后中國數(shù)字音樂、新媒體傳播的突然發(fā)達(dá)。這支好樂隊出來,恰恰是在年輕人有了順暢的信息接收和傳播渠道之時,二者同步。“消費者可以這么自由地用手機(jī)尋找和接受好的音樂。他們是跟這個時代一起走的。這是這些年輕樂迷的青春記憶里非常幸運的一點。在自媒體時代之前,是不太能想象的。比如左?。ㄗ嬷洌?,木馬(樂隊),當(dāng)年的紙媒和網(wǎng)絡(luò)都不會傳播。對年輕人而言,這些像傳說一樣。但這個年代不同了。機(jī)會均等?!?/p>
即便是基于“十年磨一劍”,姬賡也覺得,那時萬青的爆火,有很大的隨機(jī)性。
“這些人(不止萬青),從少年時為這些事兒努力,到最后連個合理的,怎么說,呈現(xiàn)的機(jī)會都沒有,這個是不正常的?,F(xiàn)在好與不好,大多數(shù)搖滾人還是沒有錢,沒有什么收入。而且之后怎么樣也不好說,沒準(zhǔn)哪天我們就……這可能性是很大的?!?/p>
2014年,代表摩登天空(簡稱“摩登”)簽下萬青的公司高管烏莉雅素和他們足足喝了一箱酒,才簽下合同。
“后來才知道那酒過期了?!币磺薪猿尚φ?。烏莉嚴(yán)肅地強(qiáng)調(diào),“他們一定是先建立信任才會跟你合作?!?/p>
她和摩登天空的掌舵人沈黎暉都用了“難搞”這個詞來形容萬青。
做獨立音樂的,很多人都“難搞”,不奇怪吧。
沈黎暉還是微笑著,“他們,怪得很?!?/p>
烏莉說,很多人來簽?zāi)Φ牵窍M幸粋€保護(hù)傘——上草莓(摩登公司打造的戶外音樂節(jié))。“但是萬青進(jìn)來,不是說我要上草莓,他只說有人打理(演出事務(wù))就行唄。而且他們也是第一個說不需要公司給我預(yù)付?!?/p>
“他說拿了公司預(yù)付,感覺就是欠公司錢,或者欠公司很多東西,他們覺得很不自在。所以這就是跟所謂商業(yè)邏輯挺相反的一個思路。但在他們身上呢就不奇怪,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鄙蚶钑熃忉?。
為了保證做唱片時的全部獨立,萬青和摩登簽的只是演出約,不是唱片約。沈黎暉說,這樣的樂隊,在全公司,也不超過五支。
樂隊在民心河邊董亞干住的房子里排練了近20年,這里也成了“萬能青年旅店”名字的由來之一圖,劉正薇
在他眼里,萬青有點嬉皮,有點“根源”,然后又有點人文,很難替代?!八麄儧]有生活在北京這個名利場里面,他們遠(yuǎn)離了這里,有自己的節(jié)奏。他們的看法,他們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我覺得很有意思……我覺得他們會成為摩登(一份子),也會改變摩登一些東西。”
“遠(yuǎn)離”北京的石家莊,如今乘坐高鐵只需要不到一個半小時。
幾年前,阿爽大學(xué)一畢業(yè),工作不順心,便辭了職,坐火車旅游了一趟。其中的石家莊意義特殊,離開前她還抽空在火車站寫了明信片給張蓓——上面是萬青的歌詞。
從河南到河北,她眼瞅著窗子外面,天色一點一點發(fā)烏發(fā)黃,視線模糊。
到地兒了。人民商場、八角柜臺、師大附中、藥廠……早在小本兒上抄好的“標(biāo)志性地點”,她一個一個“踩”,一處處拍照。
“本來帶著朝圣心情,后來發(fā)現(xiàn),非常平淡。很蕭瑟。百貨商店,改名字了。坐車經(jīng)過也不知道。華藥(藥廠)我去了,像遺跡。”
董亞千在方北路上的房子,就挨著華藥宿舍區(qū)。離發(fā)小姬賡住的師大家屬院不過一兩條街。三十多年,他們的活動范圍就在這兩三平方公里內(nèi)。
1958年建成投產(chǎn)的華藥,青霉素等各類抗生素是主打藥品。姬賡記得,廠區(qū)和宿舍區(qū)的空氣里天天飄著一股特別的味道?!跋裼衩装l(fā)酵的那股味兒。不是特刺鼻,說不上,就跟別的味兒不一樣?!?/p>
據(jù)說常聞華藥的怪味能預(yù)防感冒和慢性咽炎。不知是否有科學(xué)依據(jù)。可以肯定的是,每到飯點,你總能透過圍欄,目睹一片片的大褂端著不銹鋼飯盒打飯的藥廠固定一景。曾經(jīng)自詡“亞洲最大國企”,華藥工人的臉上寫著裝不出來的自豪。
“我們那個發(fā)酵罐,當(dāng)時全國最大,蘇聯(lián)人援建的?,F(xiàn)在說愛廠、愛單位,都是被感動。那時是真的以廠為榮。發(fā)棉襖,發(fā)衛(wèi)生紙,米面油。啥都發(fā)。管飯。住也很好,我們都買過公司股票?!痹谌A藥干了一輩子的退休老職工白阿姨回憶著往昔,樂呵呵地。
“現(xiàn)在掙不了錢了,沒人來?!卑滓陶f。
白姨的朋友拍了數(shù)月前廠里老車間拆遷前的照片:碩大的罐子、管道橫豎林立,瓦礫遍地,空無一人。
“可我們還是有烤火費呢,你知道吧?!彼檬种钢改且贿?,嘴一努,“從棉一到棉四,他們的工資少得可憐呢?!?/p>
棉紡業(yè)曾是制藥以外這座城市能頂半邊天的支柱產(chǎn)業(yè)。如今,從棉一到棉七的廠區(qū),悉數(shù)成為商品房或待價而沽的房企“必爭之地”。
“好多好多年前就不行了,九幾年可能就不行了,挺早開始就走下坡,最早下崗的開始?!敝形纾驹诓贿h(yuǎn)處的街口,姬賡說。
他說母親以前就在紡織工業(yè)學(xué)校工作——那會兒還有這種專門的學(xué)校去為這個產(chǎn)業(yè)輸送人。等到1990年代,就被別的學(xué)校合并了。從紡織工業(yè)到連帶的行業(yè)全都沒落。
第二天一早,我和董亞千道別,騎車從他家到棉三、棉四生活區(qū),也不到10分鐘。
不像藥廠宿舍區(qū)的沉寂,棉紡廠宿舍的冬日早市一片熱氣騰騰。路口,運貨車剛卸下當(dāng)季菜,成捆的大蔥和胡蘿卜哧溜一地,等待著買家摘走。從南頭走到北頭,蔥花餅、豆腐、燒餅、糯米蛋糕、拔絲蛋糕,一溜溜地沿街?jǐn)[著,誘人饞蟲。“現(xiàn)包的茴香雞蛋餡兒”,“糖炒栗子啦”,“小米會說話,饅頭五元11個”……一片帶著笑意和挑釁的叫賣聲里,婆婆爺爺們推著自行車,提著菜筐,慢慢挪著步子。隔不多久就得欠個身,踩在他人的光影里,繼續(xù)趕各自的集。
姬賡所嘆息的局面,不在他們的焦慮清單上?!芭瘹夤艿懒蚜?,沒人管,你幫我們反映反映?”好幾位老人家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期待。
“對頭,就是這個樣子?!痹谥貞c長大的張蓓,看到我手機(jī)上的華藥車間照片時說,她從小生活在軍工廠一帶,所見無差。
回過頭看昔日的萬青踩點之旅,阿爽笑笑,“那時候年少輕狂,現(xiàn)在大概再不會單為樂隊去一個城市一日游了。可是有靈魂的人,會把這些發(fā)生的歷史留下來。做成專輯也好,寫成書也好,這是值得尊敬和感謝的?!?/p>
對于長于斯的姬賡、董亞千和史立,還有在此成家的秦皇島人楊友耕,待在石家莊的理由沒多高尚,沒多復(fù)雜。
隨著年歲漸長,許多人會用適合自己的方式把荷爾蒙的消退、價值觀的反復(fù)給“鎮(zhèn)壓”住。但在趙亮看來,董亞千的“彼得潘人格”(不愿長大)不會把那些灰色地帶壓?。ɑ蛟S他也不想壓?。<зs的寫詞、喝大酒是一種紓解。至于董亞千,他好像除了吉他,對其他東西都沒什么依賴性——除了摩托。
一起吃罩餅的那天,董亞千和小耕幾個說起老戲骨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電影《世上最快的印第安摩托》,眉飛色舞。
新西蘭人伯特·芒羅在上世紀(jì)70年代以近七旬的高齡和親自改裝的愛車,創(chuàng)造了1000cc摩托的最快速度紀(jì)錄,保持至今。電影里,“正牌”賽車手們看到菜鳥芒羅那臺各方面都不達(dá)標(biāo)的破古董笑掉了大牙,他們奚落芒羅用餐刀休整的輪胎、廚房門板做的外殼、白蘭地木塞塞著的油箱,不留情面地羞辱他“你老了”。
老董和小耕卻連聲贊道,“太帥了,這老頭兒!”
董家靠陽臺窗的墻上,貼著英國老牌摩托品牌皇家恩菲爾德的圖片。它曾是帝國的元老車型,歷史可追溯到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吊詭的是,幾乎和華藥、國棉的路徑一樣,深受其他車型沖擊及別的原因制約,皇家恩菲爾德英國工廠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便關(guān)門了。
而現(xiàn)在,改裝版的真家伙就擺在萬青排練廳的一側(cè)。還有長油箱、高腳踏的咖啡、寶馬等復(fù)古車,像排練時忠實的聽眾,一字排開。
本職服裝設(shè)計的老楊,身材挺拔,老帥哥一枚。喜愛動手改裝摩托的他,已經(jīng)和董亞千搭伙了幾年。兩個人在附近小區(qū)的一個老車間里,研磨、討論,幾乎全套工序自己動手。
“亞千很有想法,喜歡與眾不同。那份藝術(shù)感和認(rèn)真鉆研的勁兒,和做音樂很像?!崩蠗钪钢媲暗腞100,“你看這個有咖啡典型的豬頭罩,前導(dǎo)流罩,趴式車座。時尚又古老。我們自己改了一個飛機(jī)駕駛艙式的儀表盤,有電壓、轉(zhuǎn)速、慢速,很有科技感。他很滿意。”
《現(xiàn)代畫報》報道,三四年前,董亞千看到哥們兒翻新了一臺1980年代的嘉陵70,開始對摩托產(chǎn)生濃烈的興趣。緊接著他花幾百塊買了一輛1985年的嘉陵。重新做漆,騎了起來。接著又入手2007年的皇家菲爾德。小耕則直接買了捷克斯洛伐克產(chǎn)的佳娃150,“兩沖程的發(fā)動機(jī),冒濃煙那種,特復(fù)古?!奔зs也弄了一輛雅馬哈SR400,史立沒那么瘋狂,是老的嘉陵125。四個人,已然組成了摩托車隊。
但對改裝最上心的,還是董亞千。
改裝一部車,怎么都得半年、一年。設(shè)計、繪圖、找人加工,從無到有,很難,也樂趣無窮。在董亞千眼里,摩托車不僅僅只是一個機(jī)器,它更是一種美學(xué)和科學(xué)表達(dá)。
在他家客廳,他就地拿起一個鈑金件給我演示:“用紙,先要做紙模,感覺大小。出了樣后就把拓樣剪裁,剪裁完后塑形時,用英國螺壓彎。這上面下面都有一個輪子,上下夾緊,輪子上有不同的弧度,就像搟面一樣。你把這個鋁板搟成彎的了,好多地方還得用錘子敲。做得不合適還得焊接,焊接完還得打磨就看不出來了。這里面的想法,有點像飛機(jī)……”
如果不是趕去演出,一向寡言的董亞千估計可以就這個話題說個把鐘頭。
姬賡以前常騎摩托去大學(xué)上班,“舒服、方便、自由、便宜”,人和機(jī)械的關(guān)系也讓他著迷。董亞千更喜歡騎到山里,速度并不是追求的唯一,他享受的是“渾然忘卻所有,一切都跟自己無關(guān)”的那種超然。
“注意力很集中,世界上仿佛只有你和這臺摩托?!?/p>
玩得最癡的董亞千和小耕都受過傷,小耕是高速上差點撞到董。而董亞千的傷更戲劇化:2013年的張北音樂節(jié),他在山上騎馬,馬越跑越快,眼看懸崖就在眼前。
董亞千覺得馬要像摩托一樣沖到懸崖里了,他立刻跳了馬——形同跳車。
這兩年,幾個人基本沒法騎這些老帥車了,不是因為受傷后遺癥,而是禁摩令。
姬賡和哥兒幾個,找到浸淫藝術(shù)圈的老友焦雪雁,開起了畫廊。這也不是玩摩托受限的替代?!跋茸鲆恍┖猛娴乃囆g(shù)項目,過幾年再看一看這種形態(tài)和發(fā)展怎么樣?!?/p>
在焦雪雁看來,首專階段的萬青,就是在做一個真實的自我描述,青春期剖白。
當(dāng)代藝術(shù)這個充滿新思維和觸角、職業(yè)化程度又比較高的領(lǐng)域,給姬賡等人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發(fā)布首專之后的萬青,生活沒有發(fā)生真刀真槍的變化,依然是在一個真空里面。姬賡給人感覺是,他像在一團(tuán)迷霧里面,努力要看透,還要鉆出來。他們可能有在音樂里面還沒有完全表達(dá)出的東西。借由這個空間,擴(kuò)充了觀察世界的方式,也跟更多的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p>
“待在石家莊是有點保守,這兒本來就比較閉塞。”姬賡同意焦雪雁所說,雖然也沒覺得這是個多大的問題?!坝悬c矛盾。和人聯(lián)系太多了沒用,沒意義,又不喜歡,不是那樣的人。但如果毫無聯(lián)系,就會顯得很保守,很笨拙。沒有健康的人際交流,自己很明顯的問題可能看不到?!?/p>
畫廊在北京草場地,狹小的門布滿鐵銹,拉開之后會走進(jìn)一個由烏黑墻面與白色地板組成的不規(guī)則空間。
畫廊首展取名“世界砼”?!绊拧笔?953年的新造漢字,意為水泥,更確切地說是混凝土,被普遍使用在建筑工程學(xué)中。
“水泥巨大的量使它成為了人類生活中最基礎(chǔ)的存在物,水泥無處不在,尤其是在中國,水泥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最低限度的現(xiàn)實感,一種人類早已不再擁有純粹自然性的現(xiàn)實感?!笔辔磺嗄晁囆g(shù)家利用各種材質(zhì)詮釋他們對這一物質(zhì)與背后世界的理解。
和太行之旅可有關(guān)聯(lián)?姬賡笑說純屬巧合,“都是鮑棟(策展人)的創(chuàng)意。”
選擇藝術(shù)家和作品的尺度,是他們眼中認(rèn)定的價值——無論對方是否留過學(xué),是否年輕,是否時髦。有趣是最高標(biāo)準(zhǔn)。他提到合作過的張鼎和“小天才”蔣竹韻,前者能把握時代脈絡(luò),后者對聲音的質(zhì)感和聲音背后的生成邏輯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
“趣味就是沒有歷史包袱,純粹的詩意或者是很干凈的一個才華,其他沒有什么界限,或者說年齡性別。我說不清楚,但我能感覺到。這就跟選音樂是一樣的,特別干凈的音樂,很透,很清澈,會發(fā)光?!?h3>生活
四五年前,姬賡當(dāng)了父親,寫歌中斷了一兩年。
“那幾年真是生活變化太大了,壓力一下子來了。時間特別碎,還需要挺強(qiáng)的自律,才能有點效率,否則就是一塌糊涂,每天不知道在干嘛?!?/p>
調(diào)整是必須的:早起、排練形成制度。
而今,寫歌、排練演出、教書、開畫廊,還帶孩子、會會朋友,喝酒品茶,生活完全稱得上豐富了。
“是很豐富呵,太豐富了?!边@么一羅列,姬賡笑了?!暗夷臉右膊皇窍莸锰貏e深,樂隊這邊算投入精力最大的了。主要還是積累。審美沒有進(jìn)步,低水平的重復(fù)沒什么意義。這幾年主要忙著生活,干干這些事。”
說到中年危機(jī)這樣的詞兒,他有點愕然。
“我不明白中年危機(jī)是怎么回事兒,因為一直在危機(jī)里,從青春期就是在危機(jī)里,無憂無慮的時間很短。那個(所謂的萬能,年輕的無限可能性),很早在我們心里面就幻滅了。就是自己想做的事兒,和條件、和才華之間的距離,挺早就沒那么自信了。全面的悲觀?!?/p>
在陳郁看來,姬賡敏感而聰明。他不會沉溺在這種情緒里頭,更不會把這個當(dāng)成一種優(yōu)越性,自我標(biāo)榜的東西。
采訪了這么久,姬賡說得最多的就是“該怎么著就怎么著”。
一星期前我們見面,他告訴我,棉二排練廳的房子產(chǎn)權(quán)好像有變動,又得折騰新地兒。
首專的錄音備受好評,但他們一直對錄音的空間感不滿意。“數(shù)碼時代就會有電子感,塑料味兒。我們一直想要的是很暖、結(jié)實的那種聲音。所以我就想要是能找到一個大的地方,自然聲場就很好,后期不再過多地修飾?!笨磥?,這計劃還得隨著條件變化而變動。
各種裂變、消逝,如錨兀自扔出,扎在不同的角落。
2015年,他們鐘愛并翻彈過的Stone Temple Pilots的主創(chuàng)去世,樂隊難過了好一陣子。聊起這,董亞千嘆了口氣,“那個年代的人都快死絕了。我靠?!?/p>
他在秦皇島住過的房子,從前無比荒涼,現(xiàn)在大樓都塞滿了。樹林子也沒了。
對于《銀翼殺手》和AI,篤信外星人的董亞千都很好奇。“你說將來會不會全都AI寫文章了?”他問我,又像問自己?!耙兴囆g(shù)性的,暫時還得靠人哈?!?/p>
“演出市場這兩年還是挺好的,但是我不知道別的行業(yè)怎么樣?!倍瓉喦鹕?,撓撓頭。
姬賡聽到我的轉(zhuǎn)述,嘴上咧開一道輕微的褶子?!靶袠I(yè)?!這家伙現(xiàn)在都會說這詞兒了。真是正常了。那些年(他心情比現(xiàn)在差多了)……”
(感謝趙亮、趙磊、陳郁、小河、吳淼、張雄對本文的幫助。實習(xí)記者王婧、高佳、吳炫、戚展寧、朱圓、小堇、艾霖、梁婷、魏曉涵對本文亦有貢獻(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