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云

(江蘇開放大學，江蘇 無錫 214011)

一、概說

在漫長的封建時代，唐代是讓人神往的朝代，它的突出既表現(xiàn)在物質資料的豐富，又表現(xiàn)在精神的昂揚向上。唐代婦女作為社會的一分子，也有不同于其他朝代的特點，這種特點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而飲酒就是一個很好的注解。

酒自誕生以來，其飲用價值就不斷受到人們的重視，同時它的文化意蘊也不斷被放大強化?！蹲髠鳌酚洠骸熬埔猿啥Y?！盵1]《禮記》記：“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杯飲……猶若可以致敬于鬼神?！盵2]出于維護統(tǒng)治的需要，“禮”被抬到至高的地位，相伴隨的就是酒被用于宗廟祭祀祭拜鬼神等。在男性宗法制度下，酒就成為了男性的專寵。但在現(xiàn)實中，還是有極少數(shù)女性能夠飲酒，如史載商紂王和妲己“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3](P12)?！对娊?jīng)》中寡居的衛(wèi)宣夫人“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4]，用酒來緩解自身的愁緒。自這之后，在文學作品及其他的史料中也零星記載了一些女性飲酒的內(nèi)容，但寥若晨星。漢班婕妤“顧左右兮和顏，酌羽觴兮銷憂”[5]之語則和衛(wèi)宣夫人有同工之妙。東晉劉妙容作《宛轉歌》，其一為：“月既明，西軒琴復清。寸心斗酒爭芳夜，千秋萬歲同一情”[6]。月明之夜，深閨之中的女子飲酒彈琴，表達對愛情堅貞長久的美好愿望。

總體來說，唐代之前有關女性飲酒的記載比較少，究其原因：一是酒的生產(chǎn)和飲用受生產(chǎn)力水平及時人的經(jīng)濟水平的制約；二是男權社會中，酒主要出現(xiàn)于祭拜及宴飲場合，而這些活動一般和女性無關；三是封建時代女性邊緣化的地位，即使偶有女性飲酒的行為，這些行為被記載到史料中的可能性也遠比男性低得多。

到了唐代，經(jīng)濟水平較前朝有了較大提高，史家常用杜甫“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①的詩句來形容“開元盛世”，無論是政府官員還是百姓，生活水平均得到了較大提高，同時唐室恢弘的氣度、昂揚的精神也給予女性更多的空間，女性讀書識字比例提升，社交生活參與度更高，這些都為史料中留下女性飲酒的記載提供了條件。

二、史料中的女性飲酒

史料中關于男性飲酒的記載俯拾皆是，曾有人作過統(tǒng)計，“縱觀《全唐詩》及補錄收錄的近五萬首詩作，其中有‘酒’字的有4466條記錄，詠酒及與酒有關的詩多達萬首”[7]。如果加上其他諸如史書、筆記、詞等其他資料，數(shù)量就更多了，而史料中關于女性飲酒的記載卻如雪泥鴻爪，需要仔細爬梳。

在各種史料中，無論是貴族婦女，還是歌妓女冠、平民婦女，都留下了她們飲酒的記載。

(一)貴族婦女

貴族婦女包括皇宮之中的妃嬪、命婦，也包括官宦人家的妻妾等，在她們錦衣玉食、紙醉金迷的生活中，酒不可或缺。

《貴妃醉酒》是京劇的一個有名曲目，該劇講述的是楊玉環(huán)醉后自賞懷春，梅蘭芳先生把銜杯、醉步等演繹得恰到好處，成為經(jīng)典劇目?！堕_元天寶遺事》載多條楊玉環(huán)喝酒之事，“醒酒花”條：“明皇與貴妃幸華清官，因宿酒初醒，憑妃子肩，同看木芍藥。上親折一枝與妃子，遞嗅其艷。帝曰：‘不惟萱草忘憂，此花香艷，尤能醒酒’。”“風流陣”條：“明皇與貴妃，每至酒酣……”“蛛絲卜巧”條載：“帝與貴妃，每至七月七日夜，在華清宮游宴。時宮女輩陳瓜花酒饌，列于庭中……”“吸花露”條：“貴妃每宿酒初消，多苦肺熱。”[8](P1722-1744)楊玉環(huán)常和玄宗徹夜酣飲，不醉不休?！堕_天傳信記》載：“上所幸美人，忽夢人邀去。縱酒密會，任飲盡而歸。歸輒流汗，倦怠忽忽……其夕熟寐，飄然又往，半醉。”[8](P1230)玄宗后宮中美人夢中接連數(shù)次被人邀去縱情豪飲?！度圃姟酚浻袃墒孜鋭t天的詩歌，其一為《早春夜宴》：“九春開上節(jié)，千門敞夜扉。蘭燈吐新焰，桂魄朗圓輝。送酒惟須滿，流杯不用稀。務使霞漿興，方乘泛洛歸”。詩歌記述了早春時節(jié)，紅燈高懸，圓月高掛，詩人建議大家斟滿美酒，興盡再返。其另一首《游九龍?zhí)丁罚骸吧酱坝斡衽?，澗戶對瓊峰。巖頂翔雙鳳，潭心倒九龍。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故驗家山賞，惟有風入松。”詩歌記述其游覽九龍?zhí)稌r，邊品美酒邊賞風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宋若昭、宋若莘姐妹深得唐德宗欣賞，“德宗能詩，與侍臣唱和相屬，亦令若莘姊妹應制。每進御，無不稱善。嘉其節(jié)概不群，不以宮妾遇之，呼為學士先生”。其姐妹曾各著有一首應制詩，分別題為《奉和御制麟德殿宴百僚應制》《奉和御制麟德殿宴百官》。同時期的鮑君徽也被德宗召入宮中，也作一首《奉和麟德殿宴百僚應制》。三首詩內(nèi)容無甚新意，無非是對唐德宗恩澤天下、太平無疆的祈愿，“愿將億兆慶，千祀奉神堯”“愿齊山岳壽，祉福永無疆”，但三位女性也參加了天子的宴席，并飲酒賦詩的現(xiàn)象值得重視。

(二)歌妓女冠

歌妓女冠是女性中比較特殊的一類。她們中一類是滾滾紅塵中縱情聲色的典型代表，而另一類則是脫離世俗紅塵的主要群體，她們的生活方式都逃離了傳統(tǒng)女性為人妻、為人母的身份定位，這就為她們擺脫傳統(tǒng)性別的束縛提供了更加有利的條件。

先論歌妓。古人很早就認識到了女性在酒事中的重要作用，漢高祖劉邦“常從王媼、武負貰酒，醉臥”[3](P59)之事、卓文君當壚賣酒之事皆是女性從事酒類營銷的生動例證。歌妓需要以色侍人身份的特殊性，使得她們在日常的工作中陪酒、勸酒、飲酒必不可少。

《全唐詩》記有一首署為襄陽妓的《送武補闕》：“弄珠灘上欲銷魂，獨把離懷寄酒尊。無限煙花不留意，忍教芳草怨王孫?！痹娨夂唵蚊髁?，武補闕即將離開，襄陽妓黯然銷魂，只能把一切的離情別緒全部寄托在酒杯之中。《北里志》是一部記述長安士子及歌妓生活的筆記，當中收錄了多篇有關歌妓飲酒之文。顏令賓本是曲中一位舉止風流之人，士子趨之若鶩，后沉疴難治，無人問津。某日邀數(shù)位新第舉子：“因令其家設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數(shù)人，遂張樂歡飲，至暮。”顏令賓題詩一首：“氣余三五喘，花剩兩三枝。話別一樽酒，相邀無后期。”“王團兒”篇講述了著者孫棨在平康里的個人經(jīng)歷：“予在京師，與群從少年習業(yè)，或倦悶時，同詣此處。與二福(福娘、小福)環(huán)坐，清談雅飲，尤見風態(tài)?！备Ｄ飻?shù)次向孫棨表達愛慕之意，希望能夠脫離教坊籍，某夏天二人“醵飲于家，酒酣，數(shù)相囑曰：‘此歡不知可繼否’？”歌妓張住住和龐佛奴二人自小青梅竹馬，后有陳小鳳者欲求住住初元，佛奴在鄰居宋老太的幫助下，“盛備酒饌，亦延宋嫗，因為謾寢，所以遂平生”[8](P1408-1414)。

再論女冠。古代女子遁入佛道司空見慣，相較于佛教的清規(guī)戒律，苦行修煉，道教修行時所受的規(guī)戒則少得多。葛兆光先生指出：“(道教)主張以生為樂，以長壽為大樂，以不死成仙為極樂?！盵9]眾多入道修行的女性以追求極樂為最高目標，以人生享樂為快事，故她們中不少人追求飲酒作樂，追求人性世俗欲望的滿足。

唐代有三位有名的女道士因為她們的才學而名垂史冊，分別是李季蘭、薛濤和魚玄機。李季蘭在詩歌中提及了她飲酒的經(jīng)歷，《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碑敽糜殃懹饋碓L，詩人于病榻之中，和朋友一起暢飲菊花酒，既樂于好友的來訪，又苦于自身的病痛。薛濤也有詩句：“憑闌卻憶騎鯨客，把酒臨風手自招。細雨聲中停去馬，夕陽影里亂鳴蜩”(《西巖》)，塑造了一個憑欄遠眺、臨風暢飲的形象。三者之中，魚玄機多次敘寫自己飲酒之事。其平常無事，月色之下，詩酒相伴：“閑散身無事……滿杯春酒綠，對月夜窗幽……臥床書冊遍，半醉起梳頭”(《遣懷》)。她喬遷新居時，自然需要喝酒慶祝：“移得仙居此地來，花叢自遍不曾栽。庭前亞樹張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夏日山居》)；出門在外時，“醉臥醒吟都不覺，今朝驚在漢江頭”(《江行》)；和戀人子安分別后，終日借酒澆愁，“醉別千卮不浣愁，離腸百結解無由”(《寄子安》)。但是她的感情又是多變的，新鄰到來，她借乞酒暗表芳心，“況逢寒節(jié)添鄉(xiāng)思，叔夜佳醪莫獨斟”(《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書使，窗下斷腸人”(《寄國香》)。她有時又是那樣多愁善感，面對士子新及第卻又悼亡，“且醉尊前休悵望，古來悲樂與今同”(《和新及第悼亡詩》)，表達了對生命無常的感慨。

詩人李洞《贈龐煉師》有句：“兩臉酒醺紅杏妒，半胸酥嫩白云饒?！睋?jù)意是指女冠龐煉師因為喝酒兩頰緋紅。李建勛也有《送喻煉師歸茅山》詩：“休糧知幾載，臉色似桃紅。半醉離城去，單衣行雪中。”表達了詩人對友人喝得半醉離開時的擔憂。《太平廣記》“張云容”條記有一則故事，薛昭“見階前有三美女，笑語而至，揖讓升于花茵，以犀杯酌酒而進之……飲將酣……”薛昭和張云容一番暢飲之后，成合巹之好，并最終雙雙得道，“至今見在，容鬢不衰”[10](卷69，P430)。

(三)平民婦女

區(qū)別于貴族婦女和歌妓女冠，平民婦女是女性中人數(shù)最廣的一類。她們飲酒的情況非常能夠反映整個社會女性群體的大致狀況。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平民婦女飲酒受到經(jīng)濟收入水平的影響，這個和酒的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釀制需要稻谷等糧食極大豐富的道理一樣。如果一個女子處在一個食不果腹的家庭，那么飲酒將無從談起，故史料中所載女性飲酒需是有一定經(jīng)濟能力或者衣食無憂者，而這樣的例子也是比較常見的。

《太平廣記》載有一則《王氏女》的故事：“王氏女者，徽之侄也……王氏自幼不食酒肉，攻詞翰，善琴，好無為清靜之道?！盵10](卷69，P436)此則故事的表述頗值得玩味，故事本敘王氏女從小慕道，但“自幼不食酒肉”語則充分說明了自幼飲酒食肉是人(包括女性)從小至大的正常之舉，這是古代女性經(jīng)常飲酒的一個佐證。同書“盧眉娘”條記述永貞年間，南海女子盧眉娘“流落嶺表間，不喜拘束，每日飲酒二三合”[10](卷66，P413)，后度為道士?！蹲氘愑洝贰皬埳逼浭隽艘晃粙D女被男性輪番勸酒的故事，某日，士子張生發(fā)現(xiàn)妻子和五六個男子在一起歌唱宴飲，“有拒請歌者，飲一鐘”，如是者三，張生妻不堪忍受，“乃酌一鐘”，后在低頭猶豫間，“長須又拋一觥”[8](P504)。《傳奇》“顏濬”篇多次記載女性飲酒之事，會昌年間，進士顏濬游覽廣陵建業(yè)期間，偶遇一貌美青衣，二人遂一路同行，“每維舟，即買酒果，與之宴飲”。后二人于中元日相逢，顏濬前往青衣屋舍，屋內(nèi)青衣數(shù)輩，曰“今夕偶有佳賓相訪，愿同傾觴，以解煩憤”。其中一人道：“前說盡是閑理，不如命酒，略延曩日之歡耳。”[8](P1128-1129)遂命雙鬟持樂器，徹夜歡飲?！都t線》講述了紅線女依靠高強的武藝阻止了一場即將爆發(fā)的戰(zhàn)爭，后主人薛嵩“以歌送紅線酒……紅線反袂且泣，偽醉離席”[8](P546)。

詩歌中也有記載女性飲酒的。魚玄機曾記述東鄰三姐妹的日常生活：“昔聞南國容華少，今日東鄰姊妹三。妝閣相看鸚鵡賦，碧窗應繡鳳凰衫。紅芳滿院參差折，綠醑盈杯次第銜?！?《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因次其韻》)姐妹三人天真爛漫，一邊讀書，一邊做女紅，加之美酒滿杯，好不愜意。晁采《子夜歌》其一：“醉夢幸逢郎，無奈烏啞啞。中山如有酒，敢借千金價?！痹姼杷茉炝艘粋€深陷情網(wǎng)，醉夢之中和心上人相會的癡情的女子。姚月華《有期不至》“銀燭清尊久延佇，出門入門天欲曙。月落星稀竟不來，煙柳朧朣鵲飛去”，描畫的則是一個獨對金樽，銀燭青煙之中苦苦期盼愛人到來的失落的女子。唐時女子也有酗酒的例子，陸蒙的妻子蔣氏常年酗酒，姐妹勸其戒飲，蔣氏作《答諸姊妹戒飲》回復姐妹，“平生偏好酒，勞爾勸吾餐。但得杯中滿，時光度不難”。蔣氏概是覺得度日如年，靠酒精的麻醉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王梵志有《家中漸漸貧》詩：“(懶婦)長頭愛床坐，飽吃沒娑肚。頻年勤生兒，不肯收家具。飲酒五夫敵，不解縫衫褲……”此懶婦不事家務，貪吃懶做，五個男人都喝不過她，其酗酒情形可想而知。

三、個體意識的二元視角

關于唐人的女性觀，此問題包括兩個維度：一是婦女們?nèi)绾慰创陨?；二是男?社會)如何看待她們。

(一)幸運的一群人

有前輩學者指出：將近三千年的封建社會對婦女的要求不外貞操、柔順，很少有什么例外，如有例外，那便是唐代的婦女[11]。如果把整個封建時代看作是人的一生，那么唐朝正相當于人的青春時代，這種青春時代旺盛的生命力既表現(xiàn)在高度發(fā)達的經(jīng)濟方面，也表現(xiàn)在政治、文化的高度發(fā)達方面，更表現(xiàn)為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方面?！八麄兿敕皆O法，幾乎是尋找一切機會謀求歡娛、快樂和自由，他們渴望肉體的解放和精神的超越。”[12]高世瑜的《唐代婦女》論道：“唐代婦女是中國古代婦女中比較幸運的一群?！盵13]這一群幸運的人通過她們飲酒的行為向我們展示了唐代女性個體意識的不同尋常。

唐時婦女對個體生命體驗的關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階段，最典型者莫過于愛情給她們帶來的幸福與心靈的愉悅。黑格爾說：“愛情在女子身上特別顯得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都集中在了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14]經(jīng)典曲目《貴妃醉酒》表現(xiàn)的就是玄宗寵幸他人時楊玉環(huán)借酒澆愁，史家一般認為玄宗和玉環(huán)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開元天寶遺事》中多次記載二人嬉游宴飲之事，這些事固然有對二人奢靡生活的批判，但從人性的角度看，對于楊玉環(huán)而言兩人長相廝守時是那么得真切美好。楊玉環(huán)的哀怨體現(xiàn)了個體強烈的情感體驗，讓人動容，而普通人對愛情的渴望與追求更體現(xiàn)了強烈的個體意識。張住住和龐佛奴兩人的愛情圓滿收場，但在開始時龐佛奴身份卑賤，毫無希望和住住結為秦晉之好，且張住住身在教坊，二人在宋嫗的幫助下才行了合巹之禮。最值得稱道的是，當時陳小鳳定下聘禮，欲索住住的處子之身，住住搶在前面把處子之身獻給了自己的心上人。以當今觀念觀之，此種做法或許不值一哂，但在千年前，時人頗看中這點，否則也不會有陳小鳳之舉。二人擺酒祭天后才成魚水之好，雖不隆重但更具象征意味的儀式更突出了住住對心上人的執(zhí)著和大膽，可以說，酒恰恰見證了住住女性意識覺醒、關注個人生命意識的光輝時刻。另一歌妓王團兒多次在酒席上向孫棨表達希冀從良托付終身的美好期望，雖然二人情真意切，但孫棨還是不愿跨過那道坎，王團兒的幸福夢想最終破裂。但不可否認的是王團兒對自己幸福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追尋，她在意個人的生命追求，努力追尋自身的價值，她雖然失敗了，我們卻不能否認她努力的意義。女冠魚玄機才華橫溢，愛情之路坎坷，先后與李億、左名場、溫庭筠等士子產(chǎn)生過“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對于個體生命中愛情的美妙，魚玄機熱辣奔放，她在詩歌中借助美酒，大膽表達自己對愛情的追求，道觀之中放浪形骸，快意詩酒，率性而為，面對世俗的眼光她從不在意，只遵從內(nèi)心最真實的生理、心理需求，并且訴諸筆端，唯恐世人不曉。這是何等的個體意識的勃發(fā)，這也就是后世多認為魚“亂禮法,敗風俗之尤者”[15]“李冶、魚玄機、薛濤……魚最淫蕩”[16]的原因。

日常生活中，唐代女性非常關注個體的情感體驗，她們一次次地努力把自己抬高到和男性一樣的地位，力圖恢復一個作為獨立個體的特征。魚玄機目睹新進士題名后不由慨嘆：“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此詩表現(xiàn)的是男權社會中對女性不公現(xiàn)象的鞭撻和奮力吶喊，體現(xiàn)了女性要求擺脫從屬身份的個人意志。她筆下的三個天真活潑的姐妹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肆意生長的年輕的生命。在個體意識勃發(fā)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張生妻不顧世俗，夜深之時和五六男子聚飲，完全把“男女之大防”拋諸一邊，這需極大的勇氣和信念的支撐。女冠李冶和薛濤常和士子飲酒賦詩，在她們那里，男女之間言談舉止的方式趨于一致，男女之界限、性別之區(qū)別越發(fā)模糊?！短撇抛觽鳌份d：李冶和士子在烏程開元寺宴飲，李“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誚曰：‘山氣日夕佳?！瘎曉唬骸婙B欣有托?！e坐大笑，論者兩美之”[17]。李冶大庭廣眾之中嘲弄男人的生理暗疾，而劉也以穢語“鳥”相對，“兩美之”的情況恰恰說明了男女雙方對于男女界限的無視。

唐代女性在整個社會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出昂揚向上、積極進取的社會化人格特征與精神特質。她們大膽追求愛情和婚姻的幸福；關注個體的生理需求，貞潔觀念淡薄；關注個人的精神需求，女性讀書氛圍濃厚；她們家庭地位較高，妒婦、悍婦時常出現(xiàn)；她們積極參與朝廷事務，有女官宋氏姐妹，有平陽公主的娘子軍，社會中也處處可見女性活躍的身影。唐代女性的飲酒現(xiàn)象表明，她們關注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要遠遠多于關注世俗的眼光，在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道路上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她們是“幸運的一群人”。

(二)無法掙脫的枷鎖

自人類進入父系氏族以后，“男尊女卑”便成為了封建時代無法更改的既成事實。常有學者引魯迅先生語“武則天做皇帝，誰敢說男尊女卑”作為唐代女性地位提升的一個有力鐵證，但此語需辯證分析。武則天確實是古代女性的一個杰出代表，但這僅是千年來古今一例而已，此例并不能改變男女地位之根本差別。《唐語林》載有一事，則天朝時，狄仁杰冬雪后去拜訪姨母盧氏，看到表弟攜弓獵兔歸來，狄欲提攜表弟，但盧氏卻說：“吾止有一子，不欲令事女主”[18]。此語明顯表露出對武氏牝雞司晨的不屑和不滿。貴為天子的武則天尚且如此，那世俗女子想要走出男權、禮教的束縛則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先看民俗圈的上層貴族婦女，“寧王好聲色……每至夜筵，賓妓間坐，酒酣作狂”“明皇與貴妃幸華清官，因宿酒初醒”“明皇與貴妃，每至酒酣……敗者罰之巨觥，以戲笑”。這些貴族婦人，處于以天子、王侯為中心的邊緣位置，運氣好則如貴妃受玄宗寵幸一般，命運不好者則在深宅大院中等待油枯燈滅。得意時，她們與男人一起歡笑，把酒言歡，或許也能像楊玉環(huán)一樣撒嬌裝嗔；失意時只能獨居宮中，獨酌澆愁，男性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妃嬪們的感受甚至未來的命運，文學作品中眾多的“宮怨”題材就是現(xiàn)實的反映。楊玉環(huán)如此受寵，仍然擺脫不了“女禍論”的陰謀，安史之亂中，即使是玄宗也無法保全其性命，在男權制度下，楊玉環(huán)只能成為犧牲品而別無他途?？梢韵胍?，其他女子個人的人生道路只能按照男性給她們預設的方向前進，幾無逃離之可能。

道觀中的女冠在唐代屬于特殊的一群人，她們可以獨立于世俗的世界。關于女性入道的原因有如下幾種：受家人、國家政策的影響；緩解疾病，追求長生，尋找心靈的慰藉；以入道作為改變身份的跳板，追求相對自由的生活方式；探尋教義真諦[19]。撇除那些潛心修煉、苦心教義的女冠，剩下的類似李冶、薛濤或者唐代的某些公主，她們渴望世俗的幸福，和男性之間很難說是純潔的友情，常帶有男女之間的愛欲，如李冶和閻伯鈞、薛濤和元稹。更甚者當為魚玄機，其一生苦苦追求愛情，她的目標就是能夠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妾的身份她也心甘情愿，而做妾則是男權社會傳統(tǒng)女性的人生之路之一。她曾在詩歌中多次表達對李億的愛慕思念之情，短暫的歡聚時他們一起聚飲，長久的離別時她則是以酒度日，借酒消愁，可惜她連做妾的愿望也無法實現(xiàn)，只能放浪形骸?！皟煞N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在魚玄機身上交錯上演。而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源于她的生命孤獨，無所依靠?！盵20]其實這是一種典型的人格分裂。

歌妓則更為簡單，她們中不少人渴望真摯的愛情，在詩酒生活中或許和士子情真意切，但恰恰由于歌妓以色侍人的身份，使得她們很難逃脫教籍。退一步說，即使脫離了教籍，唐代現(xiàn)實社會的婚姻、門第等觀念也容不下她們。唐代婚姻非常看重門閥，貴賤之間不得為婚，賤人不得為妻等等。正是這樣的社會背景，使得歌妓千方百計地尋求脫籍，渴望身有所托，但往往又陷入了一個循環(huán)而無力掙脫的怪圈。故“歌妓從良士子”的文學母題的作品不斷涌現(xiàn)，如后來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顏令賓、福娘、俞洛真皆如是，歌妓們苦苦努力卻不得，深刻反映了其背后傳統(tǒng)力量的強大和堅韌，男尊女卑、貴賤有別這樣的主流價值觀念根深蒂固，歌妓只能是男性飲酒取樂的陪侍，只能給男人帶來生理、聲色的愉悅，想要跨越尊卑貴賤的界線比登天還難。

至于平民婦女，她們接受文化教育的機會要遠遠少于官宦人家的子女，故思想開化的可能性相對先天不足。如果說受到的教育，那也是來自家庭的耳提面命，來源于社會傳統(tǒng)的熏陶和耳濡目染。整個社會的主流觀念還是以傳統(tǒng)綱常禮教為根本，古有東漢班昭《女誡》，唐代女教數(shù)量目前所見約17種，如長孫皇后的《女則要錄》10卷、武則天的《古今內(nèi)范》100卷、薛蒙妻《續(xù)曹大家女訓》12章。后世留存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宋若昭姐妹的《女論語》，該書通俗易懂，從事夫、營家、事舅姑、貞節(jié)等方面詳細規(guī)范了女性生活的各個方面。前文中“張生妻”深夜聚飲，在不愿再飲的情況下，多次被眾男子勸酒、灌酒無法脫身，并且強求詩歌中需有“艷意”，明顯是借張生妻的酒色歌喉進行取樂，后張生擲瓦解救其妻。王梵志《家中漸漸貧》中的懶婦好吃懶做、酗酒無度，詩歌對懶婦的批評之意盡在其中，其實王梵志詩歌中塑造了懶婦、丑婦、兇婦、妒婦、長舌婦等一系列和傳統(tǒng)女性良好品質相悖的婦人，表達的恰恰是對遵從綱常禮教婦女的肯定。姚月華和晁采詩歌中身處閨閣的女性，她們百無聊賴，苦苦等待心上人的到來，在男女雙方不平等的愛情中，女性處于被動的一方，文學作品中大量的閨怨題材正是女性附屬地位的反映。

四、結語

人類的文明隨著歷史的進程不斷前行，唐代只是人類歷史進程中的一個節(jié)點，就女性而言，唐代女性表現(xiàn)出了和盛世王朝相一致的特點。一方面，她們的個體意識無論是較前朝還是較宋元后世都體現(xiàn)了其獨特的風采。她們關注個人的幸福，注重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渴望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等，而飲酒只是一個觀察的視角，但畢竟她們處于封建時代男權宗法制度下，綱常禮教的規(guī)范還是非常嚴格，她們不可能也無法越過男女尊卑貴賤的底線，根本上還是男性的附屬。在漫長的男性宗法社會中，女性長期被壓抑，唐代女性強烈的個體性別意識的覺醒就像墳上的鮮花，它的光彩奪目不僅超越前朝，而且超越了后來的宋明清朝，它是整個封建幽暗時代的一抹亮色，在萬分壓抑的環(huán)境中透出一絲生機。直至封建制度瓦解、近代女權興起之后，在人類的文明史上男女兩性才有了一起攜手前行，共創(chuàng)美好的可能。

注釋:

① 本文詩歌凡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清)彭定求的《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恕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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