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荊芳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指出,索福克勒斯這位深沉詩人想要告訴我們的是,通過俄狄浦斯王的行為,“一切法律,一切自然秩序,甚至道德世界,都可能歸于毀滅,恰恰通過這種行為,一個更高的神秘的作用范圍產(chǎn)生了,就是那些在被推翻了的舊世界的廢墟上建立一個新世界的作用。”[1]70而將索??死账雇砟甑逆⒚闷抖淼灼炙乖诳屏_諾斯》與《俄狄浦斯王》中作為純粹受苦者所經(jīng)歷的苦難相比,尼采緊接著說,盡管那個在凡人眼中糾纏的俄底浦斯訴訟之結因此被解開,而其神話內容上更深遠的意義卻是詩人給我們呈現(xiàn)的那個幻象——悲劇人物面具中的阿波羅因素。這是在對生命深淵中那盡力的一瞥之后,“用來治療被恐怖黑夜損害的視力的閃光斑點”[1]69。此外,以當時戲劇對雅典民眾的教化作用來看,傳統(tǒng)信仰守衛(wèi)者索??死账瓜胍尸F(xiàn)的應該不僅是這個故事本身,而是其背后深刻的悲劇本質力量。褪去悲劇所帶有的阿波羅式的面紗迷霧,我們所能思考的即是從酒神本質意義上的種種讓人深感困惑的問題:面對當時已然不可阻擋的啟蒙浪潮,為什么俄狄浦斯王在以人的理性和智慧換來暫時的生存根基之后,最終仍不可避免地陷入毀滅的悲???人的智慧究竟在何種限度內具有有效性?這些問題實際不僅在當時觀念更新時期具有重要意義,至今仍值得深思。本文即以此展開,深入探究作為悲劇主角的俄狄浦斯王身上所折射的究竟是何種酒神本質,使其必然以自戕的方式走上向神獻祭的道路。
在索福克勒斯的時代,啟蒙的浪潮已然不可阻擋,但為何從俄底浦斯王身上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一種“反啟蒙”的傾向?施密特(Jochen Schmidt)在《對古老宗教啟蒙的失?。海级淼移炙雇酰尽芬晃闹兄赋?,俄底浦斯王其實“被推到了啟蒙的邊緣”。此文中他將最寬泛意義上的啟蒙與宗教對立起來考察,因為知識、理智的目的在于使人自律地掌控世界和生活,而宗教卻把人視為不能自律的生物。施密特認為索福克勒斯是作為傳統(tǒng)、保守的反啟蒙角色來對抗現(xiàn)代的精神方向的,而通過認識自己,最終發(fā)現(xiàn)自身的局限,這一經(jīng)驗才是真實而完全意義上的啟蒙[2]3。從“反啟蒙”這個視域中,我們似乎更能理解亞里士多德《詩學》第13章所作的判斷:“悲劇人物陷入厄運不是因為他為非作惡,而是由于他犯了錯誤。”[3]48-50后來很多人從其道德之罪所做的解釋,無疑是對亞里士多德的一個很大的誤解,他之所以犯了過失并非道德而是看事不明,即人智慧的缺陷[4]146-147。邱業(yè)祥在《俄狄浦斯王:啟蒙浪潮下傳統(tǒng)信仰的更新》探討了俄底浦斯的個人信仰問題:他恰是一位傳統(tǒng)信仰的堅定信守者,而遠非傳統(tǒng)信仰的否棄者。面對當時智者學派和新興自然科學思想對人們普遍思想觀念的浸潤,索??死账箍赡芩枷胫刃虻臎_擊下,更多的是以反思和重新定位的姿態(tài)來面對傳統(tǒng)信仰力量與人的理性力量的博弈問題[5]28-33。人的理性與智慧并未被完全剝離,人們仍能運用智慧贏得暫時自立的生存力量。然而,逾越了人的智慧這一界限,就意味著對自然的一種犯罪。與同樣如此的普羅米修斯相比,施密特認為普羅米修斯所代表的啟蒙是一種新舊力量平衡對峙中的啟蒙。從二者所折射出的啟蒙狀態(tài)中,他們都有對人智慧的肯定,對既有神意的挑戰(zhàn),同樣作為悲劇真正主角酒神精神的面具,俄狄浦斯則更突出地顯示了作為人自身的智慧局限,似乎在說人們妄圖在智慧的基礎上取代宗教的自律是毫無可能的,仍然需要樹起傳統(tǒng)信仰的旗幟,以此來反思和修正現(xiàn)存著的思想混亂。因此可以說,俄狄浦斯王是一位新舊秩序中間狀態(tài)下的新的“犧牲”,人在認識自身的成長過程中,在意識到與自然的巨大的深淵后,便以自我毀棄的方式向神獻祭。這一行為恰是一場對酒神崇拜儀式的悲壯哀歌。處在新舊思想秩序交替世界中的俄狄浦斯的酒神本質,實際與狄奧尼索斯所代表的人的成長過程所必經(jīng)的苦難是相契合的。
尼采認為俄狄浦斯王背后的神話似乎想要告訴我們的是:“智慧的鋒芒轉而刺向智者:智慧乃是一種對自然的犯罪?!保?]71要深刻體悟這一句“智慧是對自然的犯罪”,就必然引來諸多疑問:這里所說的狄奧尼索斯的智慧究竟是什么?為什么這種智慧就是反自然的?我們知道,他在悲劇之起源的迷宮里摸索出了兩條既對立又交融的道路——即悲劇中存在著阿波羅的造型藝術和狄奧尼索斯的非造型藝術,而悲劇精神之核心則是呈現(xiàn)人生此在之恐怖的酒神本質力量,因此悲劇舞臺上的普羅米修斯、俄狄浦斯實際上是真正主角酒神的面具,無疑作為受難主體他們具有同樣的酒神本質要素,然而其所代表的智慧卻呈現(xiàn)出不同維度。在考察俄狄浦斯王所代表的智慧之前,我們先對在阿波羅式明朗精神觀照下的《荷馬史詩》中奧德修斯,以及普羅米修斯與俄狄浦斯王之間進行比照。
具有阿波羅氣質的荷馬在《奧德賽》中寫的是智慧的奧德修斯返回家鄉(xiāng)的旅程。被西蒙娜·薇依稱作“力量之詩”的《伊利亞特》中,人被奧林波斯眾神玩弄于鼓掌之中,全詩呈現(xiàn)出一種壓抑的死神籠罩的氣息,連宙斯也不禁感嘆:“在大地上呼吸和爬行的所有動物,確實沒有哪一種獲得比人類更艱難?!保?]422而奧德修斯在歸鄉(xiāng)之途中均以智計破解重重阻隔,顯示了對于人的智慧和理性的肯定?;艨撕D吩凇秵⒚赊q證法》以自身所處的集權統(tǒng)治困境的視角出發(fā),指出《奧德賽》所具有反神話和啟蒙的性質。奧德修斯傳奇式旅程中雖然有來自波塞冬海神強大力量的阻撓,但都以其智計一次次打敗神的力量,這種反神話的趨勢已十分明顯。而另一方面,如果說智慧的初現(xiàn)、啟蒙的開始便是為了粉碎神話幽靈的魔力,那么從奧德修斯對“非人的”代理人——他的保護神雅典娜的態(tài)度來看,可以說他粉碎神話的同時也是以吸收神話中一切東西為前提的。從“塞壬的歌聲”這一章節(jié)中可以看到,面對“塞壬”這種具有代表過去宗教神話隱喻意義的力量,“塞壬的引誘,就是人們對過去的迷戀。”[7]25他采取的方式并不是以強烈的反抗姿態(tài)來消除過去的作用,奧德修斯只是用蠟封住了船員們的耳朵,以這種近似于“自我犧牲”的方式來達到自救的目的。“他讓自己臣服于自然,把自己轉化成為自然的東西,并把自己奉獻給自然的過程中出賣了自然?!保?]47奧德修斯的智慧其實可以說具有一種“狡詐”的性質,因為他在走向新的肯定人的智慧傾向的同時,對糾纏不清的過去的利用與吸收實際是就“一種被救贖了的工具精神。”[7]47一部《奧德賽》也記錄了人認識自己、人的主體性發(fā)展的歷史,但從他對待神靈、對待象征過去舊有思想的方式來看,這種智慧也是在認識到主體有限力量的角度上來加以利用的。
然而酒神精神觀照下的古希臘悲劇主角中,普羅米修斯和俄狄浦斯身上誠然具有同樣的悲劇因素。所不同的是,尼采對二者又加以區(qū)分,普羅米修斯身上具有一種雙重本質性。根據(jù)普羅米修斯的神話,作為新一代泰坦巨人,有一種對人類偏執(zhí)的正義與博愛,他將火種這一重要的神的工具傳授給人類,并給人類帶去了眾多對抗自然、戰(zhàn)勝災異的生存技能,但因此違反至高無上的神圣倫理得罪宙斯而被貶到高加索山上,《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即以此為戲劇開端。從普羅米修斯的智慧展現(xiàn)過程來看,他以一種看似被動實則主動的方式對代表柔弱勢力的歌隊、伊奧進行教誨和啟迪。盡管開場中他與威力、暴力二神的對峙中處于弱勢狀態(tài),但他仍不忘在自己的訴苦中埋下為歌隊追問的線索:“盡管我現(xiàn)在忍受沉重的折磨,戴著堅固的腳鐐忍受凌辱,常樂的眾神明的首領終會需要我,給他指出新的預謀,那預謀,會使他失去享有的王權和寶座……”[8]154揭示柔弱對象未來的苦難,并同時注入盲目的希望(她將在阿爾戈斯生育一支王族),可見這和對人類的啟蒙方式如出一轍。作為和宙斯同樣是天神,普羅米修斯實在與人類沒有直接的利益關聯(lián),他的這種大公無私的智慧正如尼采所進一步說明的那樣,他與埃斯庫羅斯一樣“對正義的那種深刻追求,則透露出普羅米修斯在父系一脈上源自阿波羅,后者是個體化和正義界限之神,是明智者。所以,普羅米修斯的雙重本質即他兼具狄奧尼索斯本性和阿波羅本性。”[1]76因此,這種雙重本質影響下的智慧則在酒神悲劇身上籠罩上了一層明朗的氣質,與完全代表人的自立與成長的俄狄浦斯的智慧便全然不同。俄狄浦斯既作為解除忒拜厄運的人,又作為“最智慧者”卻對城邦犯下了更大的罪過。索福勒克斯的俄底浦斯王的悲劇正在于體現(xiàn)作為一個人的自我主體性力量的缺陷,在一次次神意與人意的對峙中被推向悲劇深淵,而他的自我毀棄也間接地承認了人的主體性缺陷。
由于處在不同的時代語境,我們能大致從中理解到的是,揭開日神的摩耶面紗之后,人在認識自身這一重大成長階段中必然要經(jīng)歷艱難曲折。酒神狄奧尼索斯為我們投射出生命苦難深淵中的驚人一瞥,而以阿波羅為中心的奧林波斯眾神實際上是人們對無力面對的超自然力量而精心營造的想象“烏托邦”,在這個自我認識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隨著人自我主體意識的覺醒,一些有志之士便反思這種形而上慰藉的合理性,其中有的“激進者”便試圖要破碎這種虛無的幻境,為人的理性力量豎起堅定的大旗。而在面臨人們自身尚無法解釋的災難如戰(zhàn)爭、瘟疫時,人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之際,他們又將生存的希望寄托于神靈,重新為神靈奉獻自己,以放棄自我主體性的方式達到無限接近神的目的。
因此,正如智者蘇格拉底臨死前的頓悟:人實際上是無知的。作為忒拜最智慧的凡人俄狄浦斯王以自己超人的直覺破解了斯芬克斯關于“人是什么”的謎語,破除災異成為忒拜的君王。作為一個“外來者”,雖然冥冥之中他與忒拜有著無法斬斷的血親關系,而生長于科任托斯的俄底浦斯最初經(jīng)過忒拜時完全是一個純潔之人,他只是在不知所以的情況下犯下了罪,但從犯罪動機來看他是無罪的。最后他剜去雙目,是因為既無法面對死去的人也無法面對活著的人。他選擇放棄自己觀看世間萬物的權力即是放棄他之前的以推理的方式認識自然的能力,也就是說,他的理性實際是對眼耳所感知的感性認識,而并沒有深入到自然的本質。那么,他沒有意識到這一缺陷即是對自然的犯罪。
正如有的學者指出那樣,正是俄底浦斯的無知使他大膽地化約一切,抹平一切差異。他對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化約,不加區(qū)別地混沌在一起,將自己當作忒拜之王,而又以眾民之父自處。在悲劇前部分是人們對他弒君的懷疑,弒君意味著他身份的僭主性質,而后部分戲劇的“突轉”使他由弒君轉向弒父與娶母,比起前者這才是人世間最恥辱的罪孽。已經(jīng)進入文明時期的古希臘民主制表明,這種社會勢必要將從原始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混沌中分離開來。而俄狄浦斯正是這種沖動導致了他的犯罪,其原因正在于他不知道自己的基礎和根源之本質所在,他的知識與他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分離,這就是他的犯罪根源[9]191。也就是說,他所謂的智慧也是在無知條件下達到的對神的暫時超越假象,其本質存在著深刻的無知,所以說他的智慧是一種對自然的犯罪。俄底浦斯要想徹底獲得超然的自由,就必須鏟除自己,在邁向取代神而成為最高原則的道路上,他必然會將自己毀滅。俄底浦斯王因自己的無知,一方面造成對公私領域的混亂處置;同時,無知讓他擁有以自身理性和知識來反抗神諭的欲望,他強迫斯芬克斯跳崖的舉動說明他也渴望超越神之后取而代之,這也造成了神人之間嚴格的區(qū)分,回到赫西俄德《神譜》所描述的天與地、人與神分開之前的混沌狀態(tài)?!岸淼灼炙勾砹巳说姆缎?,代表了取代神的努力。人類的野心在自身理性力量日益增長的情況下不斷膨脹,助長了對自身知識的迷信,人正走在取代神而自己成為神的道路上?!保?]192看看《安提戈涅》中國王呂庫古瀆神后的下場便可知道,俄底浦斯所犯下的驚天過錯??藚翁┠固乩臍⒎蚺c俄瑞斯特亞的復仇即象征著對父系權威力量的撻伐與守護。這種對傳統(tǒng)秩序的反撥與對現(xiàn)有秩序的維護正好形象地隱喻了當時處在觀念意識形態(tài)轉折點的古希臘社會中人們的普遍困惑。
從尼采所提出的人的主體有限性問題來看,俄底浦斯在最后終于意識到自己真正本質之所在時面臨的處境,正像博爾赫斯《阿萊夫》中人們大徹大悟自己究竟是誰的瞬間,是一種深深的直擊人心的絕望。人的求知實際正是一場弒父娶母的過程,俄底浦斯的偉大正在于面對這種巨大深淵的令人震撼的勇氣,他的自毀不僅是一種自救的努力,也是對整個城邦命運的拯救,他是維護這場秩序之爭的“犧牲者”。我們再來看看斯芬克斯那個謎語,從謎底來看似乎正是鮮有人注意到的“仿佛是人的生命旅程中的‘通過禮儀’(The Rites of Passage)中三個完整的域限(threshold)。”[10]1即人出生——成人——年老的歷程,這種具有成人儀式的隱喻恰與簡·艾倫·赫麗生所印證的“恩尼奧托斯年半神”所代表的新年替代舊年的循環(huán)模式一脈相承。酒神狄奧尼索斯即是一個“恩尼奧托斯年半神”。(恩尼奧托斯半神(Eniautos-Daimon):赫麗生自造的詞,代表原始部落的生命又代表大自然的生命繁衍,該詞本意即為“周期”,盛衰交替之意。)她在《古希臘宗教的社會起源》一書中坦承,這一年半神的直接啟示來自于柏格森的生命創(chuàng)造進化思想與時間哲學,或許我們也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在酒神觀照下的俄底浦斯所具有的主體有限性問題。
俄底浦斯王以自身對自然的無知與僭越,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犯下了弒父——弒君——娶母三重罪過。與普羅米修斯之罪的根本不同在于,一方面,在對神圣倫理的褻瀆中,普羅米修斯作為主動施與者,而俄底浦斯是處于被動地自然倫理的犯罪,這其中體現(xiàn)了劇作家索??死账贡救藢Υf的宗教制度和新興理性力量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如果普羅米修斯的悲劇啟蒙能給我們帶來一種“盲目的希望”,那么俄狄浦斯之罪則預示著個體性的完全破碎,不在場的酒神在舞臺上一次次重復演示他的被肢解的過程,而又一次次復活的情形。俄底浦斯身上所體現(xiàn)的酒神力量在于,他的行為預示著把自己當作對神靈的獻祭,以酒神的崇拜者形象進行著和原始成人儀式一樣的過程,這是成人所必經(jīng)之路。因為這位與古希臘奧林波斯神系隔著巨大鴻溝的狄奧尼索斯,永遠作為一個半神形象重復著肢解——死亡——新生的過程循環(huán)。從學者們對其背后的宗教儀式的體察中,可以看出這種每年重復進行著的崇拜儀式實際由古老原始初民的成人儀式演變而來。
根據(jù)已知事實,古希臘悲劇起源于酒神頌歌,即對于酒神狄奧尼索斯崇拜儀式的衍化。正如尼采所說那樣,悲劇舞臺上的真正主角是缺席的狄奧尼索斯精神本質。從酒神在劇場上呈現(xiàn)形式來看,合唱歌隊作為核心以忘我的酒神迷醉狀態(tài),通過合唱的方式而在觀眾中被普遍化,而酒神的虛幻形象,正是通過舞臺上的面具以及折射于悲劇中的現(xiàn)實人物形象的融合——在此過程中,悲劇人物與酒神達到高度的融合,因此俄狄浦斯王在日神面紗掩映下一步步走向酒神的本質。而從《酒神的伴侶》、《伊利亞特》、《神譜》、柏拉圖《法律篇》以及希羅多德《歷史》中所記載的狄奧尼索斯神話中的非希臘語別名“巴克科斯”、“伊阿科斯”、“布羅彌 奧斯”,以及他的山羊圖騰、人們祭奠他時的裝束使人認為他并非希臘本土的神。希羅多德記載,狄奧尼索斯相當于埃及的奧里西斯,也是以死而復生的方式為人們所祭拜,他說甚至幾乎“所有神的名字都是從埃及傳到希臘的。”[11]155埃及的美拉姆波司精通酒神崇拜禮儀,根據(jù)希臘的狄奧尼索斯祭禮與埃及祭典的相似來看,希羅多德也同意這種儀式來自埃及。而根據(jù)公元前8—7世紀已進入文明社會的希臘流行的主要宗教體系來看,即奧林波斯崇拜、俄爾甫斯教派和厄流息斯秘儀,后兩者即主要以德墨特爾和狄奧尼索斯為主要崇拜對象[12]12。也有人認為狄奧尼索斯曾周游各地,對他的最早崇拜可能也來自北非或西亞。在最具儀式性的悲劇《酒神的伴侶》(歐里庇得斯),上演的就是以彭透斯為首的瀆神(反俄底浦)的勢力與以狄奧尼索斯為代表的外部宗教傳入希臘本土的勢力之間的沖突,其中還有希臘本土舊有宗教代表特瑞西阿斯在中間的斡旋作用。一方面彭透斯極力反對這種傷風敗俗宗教的入侵,另一方面狄奧尼索斯返回忒拜目的也是要反對他的人承認其神的合法地位,“這城邦必須懂得——盡管不愿意——,不參加我的狂歡儀式意味著什么,我必須為我的母親塞墨勒辯白,讓犯人明白/她給宙斯生的是一位神?!保?3]216讓人民承認他的神的合法性,即是要讓那些希臘本土人承認他所代表的秘教教義,這種秘密性正在于對其崇拜者的魅惑作用是針對單獨每個人而言的,從在基泰戎山所有變得瘋狂的婦女的行為(她們完全喪失心智,阿高埃直接以超人力量肢解了其子彭透斯)即可看到這種秘教的攝人心魄的力量。正是這一具有外來宗教特征的酒神,給古希臘的日神式明朗精神的奧林波斯神話籠罩上了悲劇的氣氛。
根據(jù)古希臘研究學者赫麗生(Harrison)的推演,酒神與其崇拜者背后的原型即是庫羅斯與其守衛(wèi)者枯瑞忒斯,也就是說成人的狄奧尼索斯將成為新的庫羅斯。而幫助女神瑞亞保護酒神不受克洛諾斯的傷害的枯瑞忒斯的行為即是一種成人儀式的折射:即在遠古人所舉行的男子成人儀式上,眾人臉上涂白色顏料裝扮成鬼神,其中有一個長者形象相當于枯瑞忒斯的作用,他們圍著孩子擊節(jié)舞蹈,然后模擬孩子死去而讓他復活,這時就意味著他褪去了小孩子的女人氣,而真正成為部落成員的成年人。這也是經(jīng)歷母系氏族而成為以父親親緣為中心的轉變過程的縮影。因為男子成年后便不再與母親在一起,而參與和父親一樣的管理部落的大小事務。這種在對人生有著重大意義的儀式,人們經(jīng)過反復重演,以群體力量集聚而成巨大的情感力量,這種力量正是宗教產(chǎn)生的基礎。
在《酒神的伴侶》中,追隨酒神進行狂亂迷醉的是一群激動得近乎瘋狂的婦女,與奧林波斯教相比的根本不同之處在于,酒神崇拜的核心的崇拜者和神的統(tǒng)一與契合,因為酒神崇拜的宗教是基于酒神的隨從的集體情感。“于是這些伴侶們(母親們)喊出了她們最神圣的宗教的教義——母親與孩子的宗教?!保?4]36當人們意識到這種宗教教義是一種社會事實的表達,是原始思維的遺存,那么他們便以批判的目光去反思這種教義,人們意識到必須賦予酒神某種肯定的意義,也就是說他體現(xiàn)了從母系社會到父系社會的轉變[14]32。由此,無論這種崇拜儀式是從原始成人儀式轉變而來,還是表現(xiàn)母系向父系社會轉變這一過程的儀式化重演,我們可以推知的是,其中包含了一種由群體力量匯聚而成的巨大的情感力量,這種巨大的情感力量日后便衍化成坐在劇場中的觀眾所感受到的悲劇情感力量。
然而,與奧林波斯神隔著巨大深淵的狄奧尼索斯永遠也長成不了一個成熟的神,從他的受難與重生的象征意義來看,他的存在意味著永遠重復循環(huán)人的成長轉變過程,某個意義上也是由半神成為神的過程。質言之,他是一個無限接近奧林波斯神的“恩尼奧托斯年半神?!睋Q句話說,宙斯即是成年之后的狄奧尼索斯。從“恩尼奧托斯半神”本身具有象征重生、新生、春天、繁殖的寬泛意義中抽出一部分來看,埃及的奧利西斯也具有恩尼奧托斯半神性質,酒神的新生和奧利西斯的新生一樣具有人的成長轉換、新舊秩序交替之隱喻意義。因此,作為從受難到新生、從舊秩序到新秩序轉換的過程呈現(xiàn)在悲劇舞臺上,則體現(xiàn)為悲劇主角的受難到新生的過程,他們和酒神的伴侶們一樣,以自我性毀棄的方式來無限接近酒神,就像酒神無限接近神一樣。俄底浦斯作為一個有缺陷之人(腳腫),他從科任托斯到忒拜,從弒父到娶母的過程就是一種對傳統(tǒng)神圣倫理的僭越。娶母是母系氏族時代遺存秩序的無意識返歸,而弒父行為則是對身處父系社會倫理禁忌的逾越。和狄奧尼索斯一樣,俄底浦斯始終不是作為人的個體而存在,他以忒拜君父的身份對他的子民們以孩子稱呼,對斯芬克斯之謎的破解即意味著俄底浦斯象征著作為“人”這一普遍意義。因此,他的受難過程具有人成長的普遍性意義。
因而,從俄底浦斯與酒神的受難在精神上的契合來看,俄狄浦斯最終認識到自身缺陷而選擇以自毀的方式試圖自救,一定程度上也像酒神新生一樣達到自我的超脫?!抖淼移炙雇酢芬运呦蚧┤稚蕉Y束,索福克勒斯晚年的姊妹篇《俄底浦斯在科羅諾斯》中俄底浦斯得到神示后成了一個能左右一切的神奇人物,這似乎預示了“神的出現(xiàn)”的結局,我們不能完全說俄狄浦斯王最后由人變成了神,但可以根據(jù)希臘人在經(jīng)歷了污染之后要凈化、獻祭的習慣,俄底浦斯的超脫即是由他以自己為獻祭的方式,滌除污染。污染的清除也是為城邦贖罪,拯救整個城邦的行為,因而俄底浦斯的“犧牲”具有了神話儀式生命原型中的“替罪羊”作用[10]306。從儀式發(fā)生學上的觀念上說,俄底浦斯所具有的酒神經(jīng)歷生——死——再生的性質,因此他必然要經(jīng)過贖罪的方式來達到自己作為人的新生。
盡管當時新興的愛奧尼亞人所推崇的自然哲學,以及對當時的社會影響極大的智者學派比較興盛,但民間掀起的宗教狂熱活動也并未消減。特別是尚未建立完善的醫(yī)療制度使人們在面對瘟疫與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時,仍將心中的希望付諸于神靈。如果僅從當時新舊思想秩序交替方面來看,某種意義上可以將俄底浦斯作為一個新舊交替力量的“犧牲”。也許我們可以借用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來理解,“實際上,我們在不斷地選擇,又不斷地放棄許多東西。我們在時間中走過的道路上,散落著我們的本質的碎片?!保?5]87在認識人自身并持續(xù)前行的道路上,這種“犧牲”也是一種“本質的碎片”的剝離。
對于人的理性限度這個問題,我們不知道是否索福克勒斯以他的宗教立場嘗試對神進行辯護,而似乎通過最后歌隊的合唱提示給了我們:“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保?6]122許多人都像俄狄浦斯王一樣有一段在黑暗中摸索的經(jīng)歷,人的盲目和無知讓我們既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又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種困境??梢娺@是處在觀念意識迷茫階段的人普遍存在的問題,是人的成人過程中無法規(guī)避的問題。無論是天地分離而建立的新秩序,還是父系取代母系而建立的新秩序,亦或是理性秩序取代神話秩序的過程,在新舊力量博弈之間都將帶來必然的苦難,而酒神本質的作用,就是使人正視自然的苦難深淵,通過這“苦痛的一瞥”使人意識到人之為人的缺陷。